“我哪管得了這種事?”
李孝恭連連搖頭:“我這身子骨也熬的差不多了,幫忙籌辦喪事便累得夠嗆,還不知活到哪天呢,哪還有人聽我的話?誰愛鬧誰就鬧去,自有國法家規等着,今日二郎處置的就很是合適,誰敢鬧事就抓起來讓陛下裁決,看他們誰還敢鬧?”
幾人都無語,心中腹誹,若是當真怕陛下他們就不敢鬧,既然鬧了自然就是不怕……
不過也聽得出這位“宗室第一郡王”心灰意懶之意,如今宗室裡鬧鬧哄哄、人心不穩,摻和進去弄不好就要栽個大跟頭一世英名盡付東流,置身事外才是明智之舉。
況且有李神符這位宗室耋老扯大旗,李孝恭的威望大打折扣……
或許是李元嘉離開的緣故,作爲家主的李道立終於姍姍來遲,只不過鼻青臉腫頹然神傷的模樣着實令人不敢恭維。
幾人起身相互見禮之後分別落座,李孝恭關切問道:“傷的可還嚴重?”
李道立嘆口氣,搖搖頭:“不過是皮外傷而已,先前因爲心情悲痛神志恍惚故而在京兆府衙門犯了混,實在是丟人現眼。韓王殿下呢?我得給他道個歉。”
房俊笑吟吟道:“我是韓王小舅子,您可以向我道歉,我替他收下,回去轉告給他。”
在你家裡你難道不知李元嘉已經告辭了嗎?如果當真有擔當剛纔就應該出面說兩句場面話道個歉,而不是現在人家都走了你出來說敞亮話。
李道立瞪眼看着房俊,對於這廝不給自己臺階下很是惱火。
李孝恭打圓場:“都是自家兄弟,偶爾有些矛盾自是難免,吵一場打一架到此爲止,切不可被外人看了笑話。”
李道立點點頭:“叔王說的是,先前是我衝動了,不該與韓王那般無禮,待到吾兒喪事結束定會親自登門賠禮道歉。”
李孝恭很是欣慰:“關於景淑之死我亦深感悲痛,只不過人死如燈滅,既然元兇已然伏法那這件事就這樣吧,回頭我去宮裡見見陛下懇請對元兇予以嚴懲,可令逝者安息。咱們活着的終究還是要好好的活下去,不可沉溺於對逝者的緬懷當中不可自拔,否則景淑地下有靈也必然愧疚失望。”
“哼!”李道立冷哼一聲,睨了戴胄、劉祥道一眼:“世間事真真假假、虛實難辨,前一刻兇手已然抓獲,後一刻真兇卻又另有其人……三法司果然秉公執法、公平公正,既不冤枉好人、也不放過壞人,本王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話裡的冷嘲熱諷毫無掩飾,戴胄與劉祥道都有些尷尬,畢竟素來以公正著稱的兩人從未想過平生少有的指鹿爲馬、顛倒黑白之事,居然實在陛下的授意下去辦的。
到了他們這個位置,早已擺脫了單純的“公平公正”,律法需要爲朝局的穩定和諧讓步,陛下既然要求“既能分化襄邑郡王團體內部、又避免宗室與韋家直接衝突導致局勢動盪”,那就只能將韋叔夏摘出去減輕罪責。
雖然事實上韋叔夏的確不構成致死韋叔夏的“真兇”,但任憑韋家將罪責甩給無辜的柴名章,卻是徹徹底底的“枉法”……
既然心虛,坐下去自然尷尬,兩人同時起身:“一大早便操辦公務整整一日未曾得閒,實在是渾身乏力、精力不濟,吾等暫且告退回家歇歇,明日下值再過來。”
李道立毫不客氣:“寒舍實在當不起兩位貴客,快去忙着如何顛倒黑白、如何枉法裁判吧,你們坐在這裡我怕吾兒之魂靈不安,跑出來找你們麻煩。”
戴、劉兩人無話可說,施禮之後匆匆告退。
出了門,兩人對視一眼,齊齊嘆了口氣,戴胄低聲道:“爲官半輩子雖然不敢自詡清如水、明如鏡,卻也心境坦然無愧於這一身官袍,孰料臨老卻辦了這麼一件事弄得聲名狼藉心中有愧,唉,奈何,奈何。”
之所以說出“奈何”是明知此事有悖於律法卻不得不按照陛下的意願去辦,朝局穩定了,宗室內部的分化也達到了,只不過犧牲掉的卻是自己的名聲與理想。
劉祥道白了他一眼,不滿道:“你不過是大理寺卿而已,辦好辦差其實也沒什麼,爲官一任縱有瑕疵旁人也能理解。我可是御史大夫啊,朝野上下排在第一的清流名望,可以辭、可以貶、甚至可以死,卻唯獨不可以徇私枉法……你覺得心裡苦,我心裡這苦水又向誰說?”
戴胄捋着鬍子,心裡居然舒坦了一些。
退一步講,這件事最終若是爆料出去,自己或許也只是獲得一個“不夠忠直”的評價,而身爲御史大夫的劉祥道怕是就要遺臭萬年了……
所以說世間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原本自己覺得鬱悶,現在見到劉祥道比自己還慘,居然也不是那麼鬱悶了……
劉祥道再嘆一聲:“惟願自此風平浪靜吧,讓咱們的付出能夠有些價值。”
戴胄悶聲道:“怕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兩人再無談興,拱手施禮各自登車,恰好府邸分屬東西,故而車架背道而馳……
……
李孝恭與李道立閒聊,後者不停抱怨三法司審判不公,房俊喝着茶水覺得無聊透頂,既然已經前來弔唁算是沒有失禮便足夠了,兩家只有仇怨沒有交情,遂打算就此告辭。
未等起身,便見到郡王府的管事領了一羣人進來,正是大大小小一羣駙馬……
薛萬徹第一個進來,略微抱拳向李孝恭與李道立失禮便一屁股坐在房俊身旁座位,等不及侍者奉茶便拿起房俊的茶杯一飲而盡,吐出口氣,將領口略微鬆了鬆,大大咧咧抱怨道:“這長安城是沒法待了,白天太陽曬、晚上如蒸籠,唯有泡在水裡的時候涼快一些,從水裡一出來便一身汗黏黏糊糊,太遭罪了。”
執失思力也順勢做過來,聞言笑道:“聽說薛家在神禾原有處莊園,背山臨水風景秀美最是避暑的好去處,何不帶着公主出城去小住幾日?”
薛萬徹一臉煩躁:“你以爲我不想啊?可這長安城裡今兒鬧事明兒死人哪有個消停的時候?想走也走不開啊!一個兩個的放着好日子不過成天出幺蛾子,都特麼活膩歪了!”
李道立怒目而視,我家辦喪事呢你說這話合適麼?
他卻忘了薛萬徹何許人也,會管你這個?
薛萬徹的眼珠子瞪得比李道立還大,大聲嚷嚷:“瞪我作甚?我說的就是你!撿了個郡王的爵位就應該偷着樂,老老實實鐘鳴鼎食作威作福,非得摻和那些個不臣之事不就是茅坑裡打燈籠找死呢?兒子死了你就是活該,方言瞅瞅都是在笑話你的,哪有半個人同情你?”
一起進來的有高祖皇帝的駙馬喬師望、蘇勖、鄭敬玄等,還有太宗皇帝的駙馬劉玄意、王大禮、柴令武、杜荷等,聽到薛萬徹的言語都齊齊愣住,很是尷尬。
雖然這廝說話皆乃事實,可今日這場合總得給東平郡王府一些顏面,嘲笑李道立瞎折騰也只能在暗地裡,豈能直斥其非?
李道立氣得火冒三丈,一把將頭上裹着傷口的紗布拽掉就待衝上去跟薛萬徹拼命,被王大禮、杜荷等人攔阻,紛紛出言勸說。
李孝恭也無奈,呵斥薛萬徹道:“說什麼渾話呢?整日裡正事不幹就知道胡混,嘴上連個把門兒的都沒有,簡直不像話!”
旁人害怕這位“宗室第一郡王”,薛萬徹卻是不怕,梗着脖子反駁道:“郡王這話可說差了,我怎地就整日胡混了?我是個渾人沒錯,可我知忠義、懂廉恥,我家與太宗皇帝有仇,可我從拜倒在太宗馬前那一刻起便唯命是從,關隴兵變的時候賊軍浩浩蕩蕩翻天覆地,唯有我寧死也站在太宗皇帝身邊!太宗皇帝駕崩,陛下登基,晉王兵亂,還是我旗幟鮮明的擁護陛下,毫不計較個人得失!反觀此間諸位,您讓他們一個個拍着胸脯捫心自問,是對太宗皇帝忠貞不二還是對當今陛下誓死效忠?”
房俊目光炯炯、興致盎然,好傢伙,一杆子將屋子裡所有人都給幹翻了。
關隴、晉王連續兩次兵變,無論宗室還是勳貴都各有計較,明面上支持太宗皇帝、當今陛下,實則暗地裡與叛賊暗通款曲者比比皆是,這事兒就連李承乾也心知肚明卻沒辦法計較,大家也都裝糊塗把這件事揭過去,薛萬徹卻口不擇言當衆說了出來。
有些事情就是這樣,當所有人都選擇沉默的時候,明明發生了也可以當做沒發生;可只要有一個人站出來將事情挑明,那麼就不能繼續當做沒發生。
他不認爲薛萬徹具有掀桌子的智商,那麼此刻看似義憤填膺口不擇言又是誰在背後指點他呢?
最爲嚴重的是此間言論發生,陛下又將以何等態度去對待那些曾經在暗地裡背叛他的宗室、勳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