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是一種鋪墊,也是一種技巧。
對於房俊與蕭瑀這樣實則並不太熟悉的兩人來說,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其實是有些唐突的,很容易導致談判剛剛開始便宣告破裂。相互說一些不着邊際的話語,試探着對方的態度,感受一下對方的思維方式,能爲接下來的談判奠定一個更好的接觸。
尤其是若能敏銳的分析對方的思維方式,可以使得自己能夠用更合適的方式掌握主動。
但寒暄也得適可而止,時間長了,你摸透了別人,別人也摸透了你……
終於在茶水微溫之時,蕭瑀輕輕將茶杯放在茶桌上,看着房俊說道:“其實今日請二郎過來,實在是有一個不情之請。”
他是不願意先結束這場寒暄直奔主題的,畢竟這樣看上去是自己有些弱勢了。但是房俊這個小王八蛋嘴皮子居然不弱,從天文地理說道格物致知,偏偏每一種觀點還都能讓蕭瑀覺得頗有道理,對這小子的博學深深震驚。
知道房俊擠眉弄眼的說起醉仙樓的歷屆頭牌,那個腰軟那個臀翹,那個嗓音甜糯那個歌喉清越,蕭瑀便不得不結束寒暄,打斷房俊了。
大唐無論文人亦或武將,從不以狎妓爲恥,反而若是能得到當紅名妓的青睞,往往沾沾自喜,令旁人豔羨。可蕭瑀跟房俊之間的差距實在巨大,無論地位、年紀、輩分都太過懸殊。
若是事後房俊說起自己與蕭瑀暢談青樓名妓頗爲意趣相投,人們會說房俊果然是後起之秀,能跟蕭瑀交流狎妓心得;而對於蕭瑀來說,就是丟人了……
一個六七十歲的當朝國公跟未及弱冠的後生晚輩談論起風花雪月還談笑風生,怎麼說都不好聽,有些爲老不尊的感覺……
房俊聽了蕭瑀的話,搓搓手,嬉皮笑臉的說道:“你老是故意給晚輩找難題啊,您自己都知道是不情之請,卻偏偏還要說,晚輩不聽能成麼?”
蕭瑀暗暗哼了一聲,這混小子一張嘴可不饒人,心裡得精細些,莫被這小子捉住漏洞纔好。
“老夫也是沒辦法,諸多多年老友找上門來,求我在二郎面前給說說話,你說老夫怎麼拒絕呢?”
這就算是明言了,蕭瑀的多年老友是誰?還不就是江南士族這些傢伙,這些傢伙跟房俊的瓜葛,也就只有那位“義士”能夠讓他們念念不忘提心吊膽,唯恐房俊那天發瘋,當真弄一齣兒“義士復仇”的戲碼,宰兩個人出氣……
這件事情上,房俊可沒打算退讓,這是自己最大的底牌,豈能輕易放棄?
略一沉吟,房俊說道:“非是晚輩不給國公面子,凡事有因必有果,昨日的因,便是今日的果。正如那幾個世家子弟一樣,既然偷了晚輩的木料,那就要承擔相應的後果。若是晚輩輕易的放過他們,您說他們是會感激晚輩的大度,還是在事後嘲諷晚輩色厲內荏,不敢將他們怎樣?沒有這六十萬貫讓他們感覺到疼痛難捨,他們還會對晚輩做些小動作。只有讓他們感覺到疼了,受到教訓了,下一次做事之前,他們纔回去考慮一番是否能夠承受因此而帶來的後果,纔不敢肆意妄爲。”
這算是很強硬的回答,絲毫沒有給蕭瑀面子,但說辭佔着理兒,又不會讓蕭瑀有被拒絕的難堪。
人家已經扇了我一個嘴巴,我還沒扇回去呢,難道連說說都不行?
蕭瑀輕嘆一聲,感慨道:“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不臨深淵,不知地之厚。這幫老友困局江南一隅,就不見市面,已然有些忘乎所以,不知深淺了。可他們雖然有錯,彼此交情仍在,既然求到面前,老夫又怎能不管呢?你我雖然差着輩分,但相談甚歡,老夫更是一直對你很是欣賞。此番南下,諸多不利局面必然令二郎時時爲難,老夫自然不能坐視。好歹老夫亦是江南出身,各家也都能賣老夫幾分薄面,若是有何能夠幫到二郎的地方,但將無妨,只要老夫做得到,絕不推辭。”
看着面前英氣勃勃的房俊,蕭瑀忽然有些意興闌珊……
眼前此子未及弱冠,但意氣飛揚,說話辦事沉穩老練,即有理有據又氣勢強硬。人家的志氣在於開拓進取,在於繼往開來,在逆境當中不屈不撓,憑着自己的聰明才智屢屢反擊,屢屢獲勝。
而自己呢?
癡長歲月,卻還在此地爲幾個不成器的世家子弟求情,只爲了維護蕭氏在江南領袖地位,甚至殫精竭慮的思索着如何在談判的氣勢和技巧上壓制房俊,已得到更加寬厚的結果。
卻不知遠在談判尚未開始之前,自己早就落了下乘……
是以,蕭瑀乾脆就將話挑明瞭說。
只要你不去搞那些世家子弟的性命,想要什麼條件就儘管開出來吧,只要不是太離譜,那就沒什麼問題。
這倒把房俊弄得有點發愣。
他這邊腦筋正在高速運轉,思索着蕭瑀會如何應對,自己應該如何反擊,如何最大限度的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結果一拳打在棉花上,人家直接將底牌亮出來,慫了……
房俊疑神疑鬼,瞅了瞅有些消沉的蕭瑀,試探道:“國公此言,晚輩實是受寵若驚。您是長輩,房俊就算再苦再難,豈敢勞煩您老人家?”
蕭瑀苦笑着擺擺手,和藹的看着房俊,說道:“甭跟老夫玩這些虛的,有什麼要求你就提能答應的,老夫都代他們答應了便是。若是再言語試探老夫,可莫怪老夫所幸撒手不管,你願意弄死誰就弄死誰,與我何干?”
作爲一個南朝皇族的子嗣,能在亡國之後在仇人身邊遊刃有餘,直至在隋亡之後依附於大唐繼而風生水起,成爲人人敬仰的清流領袖,蕭瑀的政治智慧自然勿用懷疑。
想着自己費盡心思的去爲江南士族一點一點的爭取利益,可房俊頂多將他當成一個絆腳石,眼光卻放在更遙遠更廣闊的地方,他已有些心灰意懶。
當心裡的執念消散,那份迫切維繫蘭陵蕭氏地位與影響力的心思便淡了許多,正所謂無欲則剛,房俊的種種威脅此刻已然不被蕭瑀所介懷。
能談自然最好,不能談也無妨。
老流氓耍起光棍來,也是沒誰了……
房俊有些傻眼。
難道真要弄死幾個顯示一下自己的肌肉?說實話這簡直輕而易舉,但是後果也很直接,江南士族明面上必然屈服於自己,但是暗地裡肯定對自己的掣肘、抵制將更加瘋狂。
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的時候威力最大,可是當它落下來,那就跟廢鐵沒什麼分別……
想了想,房俊也乾脆直接說出自己的條件:“晚輩建設軍港、碼頭,所需人工、建材皆要從當地招募籌備,各家不得以各種原因暗中掣肘、抵制。籌建市舶司,更是陛下聖旨,總管海貿事務,這一點任誰也更改不得。各家可以撇開市舶司,甚至可以繼續走私,但是不得以各種手段脅迫、威逼各地商賈加入市舶司。就這兩點,若能做到,則晚輩既往不咎,若是陽奉陰違,那就等同於阻礙晚輩的前途。俗話說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這阻人前程,亦可說是不共戴天了,屆時有什麼後果,勿怪言之不預。”
蕭瑀頗爲詫異,疑問道:“就這兩點?”
“就這兩點。若是答應,大家相安無事。若是不答應,那就一拍兩散,生死各安天命!”
蕭瑀苦笑道:“好歹亦是朝廷一品大員,怎地這般口出市井之言?若是各家不加入市舶司,依舊自行與海外貿易,難道你會視如不見?”
房俊呵呵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就是走私,就是違抗聖旨,抵制中樞誥令。晚輩的水師,就是剿滅海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