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嘉揹着藍面大漢，腳下踩着亂花步，靈巧地騰躍在光禿禿的山石間。
那藍面大漢似乎對這黃花山很熟悉，不時語聲微弱地指點着榮嘉，走上一些極爲偏僻的山道，躲避着後面的追兵。
最後來到一座險峻的山峰上時，藍面大漢示意榮嘉將他放下來。
“就放在那裡吧！”
藍面大漢有些艱難地擡手指了指，榮嘉望去，只見峰頂上有一個山洞，洞口被一塊大石遮掩着。
榮嘉將藍面大漢靠着那塊一人多高的大石放下，然後退開幾步，因爲他看得出來，藍面大漢很想看看這峰頂的景色，他不想阻攔了對方的目光。
“爲什麼救我？”
藍面大漢有些虛弱地問道，他認得榮嘉，這名青年戰士曾經在佳夢關下，一個人擋住了他和他的手下的圍攻，擋住了他們的生路。
本來那個時候，是最好的突圍時機。
他們本來是敵人，卻不知道爲什麼現在卻救下了自己。
榮嘉沉默，因爲他自己也沒有答案，只是當那藍面大漢的身體在空中朝着他藏身的那棵大樹斜斜落來時，他突然生出了一種救下對方的衝動，然後他就那麼做了。
或許，是因爲雖然和這藍面大漢身處敵對的陣營，但榮嘉依然覺得對方是一名英雄吧。
而英雄，應該有一個更體面的死法。
藍面大漢也沒有繼續追問，他不想將自己僅餘的那點生命，再浪費在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上。
他的目光留戀地看着峰頂的每一寸土地，然後再緩緩地從峰頂往遠處移去，視線掠過那些嶙峋的山谷，掠過那些已經乾涸的山溪，掠過一個個不爲人知的野山洞，很多年前，他們四個兄弟，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將這黃花山上的每一個角落都踏遍了。
這裡就是他們的家。
可是多年征戰之後，能夠回來的，只剩他一人了。
“以前，這山上開滿了黃花。”
藍面大漢輕聲喃喃道，不知道是在回憶，還是在向榮嘉傾述，榮嘉無言地看着這片光禿禿的山嶺，很難想象當年或許有過的勝景。
“我們兄弟四人，都是出生在黃花山下週圍的那些村子裡，哦，你別誤會，你剛纔碰到的那些人中，只有長着一對肉翅的那個，纔是我兄弟，而另外兩個，早已經在那場大敗中，戰死了。”
“我們四個，也不是親兄弟，只是都是孤兒，樣子又和村子裡其他人有些不一樣，所以從小別人就都躲着我們。呵呵，沒關係，沒人理我們，那我們就自己玩，就在這黃花山中玩。那時候這黃花山上有很多野兔獐鹿，水也很清，而我們幾個小孩，比普通大人的力氣，還要大上許多，餓了就抓上幾隻野兔野豬烤着吃，渴了就喝山泉水，照樣活的很好，兄弟四人每天都過得很開心。”
藍面大漢靠坐在大石上，身軀開始一點點地往一旁歪去，模糊不清的臉上，卻似乎掛着一絲笑容，至少榮嘉能清晰地感覺他此時語氣中的歡快。
“我們四個小孩，就整日在這黃花山上瘋跑，幾乎跑遍山中的每一個角落。有一天我們偶然找到了一個從沒進去過的山洞，嗯，就是我們身後的這個山洞。不過那時候，這個山洞外可是掛滿了野藤，如果不是老二，哦，就是那個長了一對翅膀的傢伙，如果不是他飛過的時候，被那些野藤掛住了翅膀……那傢伙從小就這麼莽撞冒失……我們幾個要幫他扯開野藤，也不會發現這個山洞。”
藍面大漢絮絮叨叨地說着，榮嘉就靜靜地聽着。
“在山洞裡，我們發現了幾個奇怪的雕像，然後不知怎麼回事，我們的腦中就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從那以後，我們幾個變得越來越強大，越來越厲害，山中那些我們本來不敢惹的猛獸，最後在我們面前，都如小貓般聽話。”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山下來了一支軍隊，我們四個閒着無聊，就去找那些人打架，然後我們就遇到了一個和我們一樣長得很奇怪的人，居然長着三隻眼睛，沒想到後來，他卻變成了我們的老師。”
“那時候，我們幾個都打不過他，被他抓住了，不過他卻沒有爲難我們，反倒告訴我們兄弟四個，我們長得和別人不一樣，不是因爲我們是怪物，而是我們身上流着古巫族的血液。”
“而古巫族，是很久很久以前，天地間最強大最高貴的種族，我們根本不必爲自己的模樣感到羞愧。”
不知爲何，聽到這裡，榮嘉突然想到了長在身上的那朵萬象花，自己，似乎也和普通人族長的不一樣啊。
“那個人對我們很好，教會我們這四個在山中長大的野孩子很多事情，我們於是就拜他爲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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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們知道了老師的身份，他是山下世俗世界中最強大的王朝大商的太師，這一次，是領兵去平定一處名爲西周的叛亂屬國。”
“接下來，我們自然跟隨着老師出征了，當然，我們不是爲了什麼商周間的王朝爭霸，也不是爲了什麼建功立業，只是單純地願意爲了他而戰！”
“只是在我們四人離開黃花山的時候，滿山的黃花，一夜間全部凋謝了，那時候我們就知道，我們或許永遠回不來了。”
“……一開始我們打了很多勝戰，可惜卻始終沒能攻下那處名爲西岐的地方，最後卻迎來了那場大潰敗，至今我依然不明白我們爲什麼會輸，老師請來了那麼多厲害的人物，卻一個個都死了，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天命所向。”
“不過，到了如今，這些都不重要了……”
藍面大漢的聲音慢慢地越來越低，眼神開始有些渙散，他的生命之火即將要熄滅了。
榮嘉早就將療傷藥餵給他過，只是沒什麼用，畢竟這藍面大漢，實際上只是幻境中的一段殘留的信息而已。
藍面大漢的聲音開始變得斷斷續續。
“在我身後的那個山洞裡……在最深處……有幾個奇怪的雕像……本來我們不知道那是什麼，不過在遇到老師後，我們終於知道了……每一個雕像，都是一門神通，不過當初被我們學會的那四個，卻早就自己倒塌了，但還有一個，我們卻一直沒有看明白，等會你可以進去看看，或許你是它的有緣人……”
然後他有些感激地看着榮嘉，說出了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句話。
“謝謝你，送我回家。”
藍面大漢的眼睛緩緩闔上了，然後他的身軀化爲一道輕煙，有風吹過，輕煙消散在了黃花山的山巒溝壑間，或許對他來說，這是最好的結果。
然後，榮嘉就看到藍面大漢原先坐的那個地方，有一朵小小的黃花，從堅硬的石塊上，悄悄地探出頭來。
緊接着，無數朵同樣的黃色小花在峰頂上，在崖壁間，在溪谷中，在幽澗下爭先恐後地冒了出來。
這一刻，黃花山上，黃花開遍。
因爲遊子終於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