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碗在頭頂的空中緩緩旋轉着,榮嘉彷彿置身在了另外的一方天地中,這方天地中似乎只有那碗茶,託着茶碗的那隻手,和自己這個人。
只不過,榮嘉卻又還是能看見外面的世界,在他的周圍人來人往,他能看清每一個人臉上的神情,但沒有一個人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彷彿他就如透明的空氣一般。
此景玄妙異常。
要喝到茶,自然要先拿到碗。
茶碗就在他頭頂,眉前三寸處,似乎觸手可及。
於是榮嘉伸手,沒有夠到。
然後他踮起腳尖,依然沒有夠到。
接着他又跳了起來,要伸手去拿那個茶碗,還是沒有夠到。
榮嘉第一次憂傷地發現,自己是不是長的有些矮了。
無論他怎麼努力,那個茶碗總是在離他身體三寸處,就是差那麼一點點距離,卻總是難以逾越。
這個請喝茶的人,很不誠心吶。
榮嘉緩緩從芥子袋中抽出大黑戟,拿不到碗,那就打破它,照樣能喝到茶。
然後他和大黑戟身戟合一,扶搖而上,直衝向頭頂的茶碗。
這是他學會扶搖這一式後,跨越最遠的一次距離,彷彿真的是已經扶搖直上九萬里了。
或許是蘊含在戟招中的道意,讓他縮小了和請茶人之間的差距,這一次,他終於離那個茶碗近了一些,戟尖似乎馬上就要觸及到茶碗的碗底了。
可惜就在這個時刻,託着茶碗的那隻手,伸出了一根手指,食指,彈在了大黑戟的戟尖上。
榮嘉只覺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順着戟杆傳來,他身軀一震,然後就掉了下去。
落回地面的榮嘉查看了一下自己身體的狀況,沒有受傷,剛纔的那股力量,浩然磅礴,但卻並不凌厲也沒有傷人的意思。
只是被人像一隻蒼蠅般彈飛,卻讓榮嘉的情緒很受傷。
然後他盤膝坐在了地上,沒有再去嘗試繼續拿戟去捅那個茶碗。
堅韌不拔是一種很優秀的品質,但自知之明同樣也是。
榮嘉試過了幾次就知道,那個茶碗不是光靠堅持能夠拿到的,實力差距擺在那裡。
然後他開始審視自己的內心。
要不要繼續去喝這碗暫時不可能喝到的茶。
他相信如果自己就此轉頭離開,這位請他喝茶的道士不會強留他。
但是這將讓他今天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付之流水,前功盡棄。在全真教的山門前鎩羽而歸,剛剛對他低頭的另外兩大仙宗恐怕也會改變了主意,涇邙之地的修行界照樣是一盤散沙,然後在不久後必將到來的那場鋪天蓋地的鬼潮中滅亡。
這當然是榮嘉不能接受的結果。
不過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榮嘉如果現在轉身離開,代表着他這一次是主動認輸了。
能夠接受失敗和主動認輸是兩碼事情。
而在這以前,榮嘉從來沒有主動認輸過。
不管是在前世的孤兒院中被其他大孩子欺負,還是來到這個世界後一路拼殺到現在,榮嘉都沒主動認過輸,就算拼的遍體鱗傷,也要想盡一切辦法去戰勝對手。
所以他一路戰勝了許多原本看去根本不可能戰勝的對手,包括今天早前的那兩場戰鬥,同樣也是如此。
榮嘉的不認輸,不是因爲他的勝負欲有多強,只是因爲一旦認輸,就代表着他將自己的命運交到了別人的手中,或者說是被命運擺佈了,而榮嘉絕不願成爲命運的傀儡。
這就是自己一直不停戰鬥的原因啊!
和人鬥!
和天鬥!
和命運鬥!
這就是自己能夠永不疲倦地戰鬥下去的力量根源,這就是自己的戰心,自己的道!
榮嘉盤坐在地上的身軀,這一刻有微微的光芒生出,亮如烈日。
頭頂那隻託着茶碗的手,突然微微地頓了一下,天地之外,一直俯視着榮嘉的那位瘦小的老道士,又黑又亮的長眉突然揚了揚,啞然失笑道:
“人算不如天算,居然就戰心覺醒了。”
那方小天地中,榮嘉緩緩站了起來,舉起長戟,再次沖天而起。
同樣是那式扶搖,只不過這一次榮嘉的氣勢已經和剛纔完全不同了。
北冥有魚,其名爲鯤。
化而爲鳥,其名爲鵬。
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
那是一條魚對於天空的嚮往,是對於自由的渴望,是打破命運枷鎖的無盡執念。
這一刻,榮嘉終於真正體會到了鯤鵬由魚化鳥那一刻的喜悅,那是真正的自由,而所謂自由並不僅僅是隨心所欲,更是自我主宰!
無定之扶搖式,大成!
榮嘉舉着黑戟,攜着彷彿能衝破任何牢籠的氣勢,朝一個茶碗衝去。
這一次,他是被兩個指頭攔下來的,拇指,和食指,託着茶碗的手伸出了兩個指頭,牢牢地夾住了大黑戟的戟身,而戟尖離那茶碗,依然還有三寸距離。
榮嘉的努力似乎還是失敗了。
然後,大黑戟戟尖亮起了一點白色光芒,光芒在慢慢地延伸,逐分逐寸,就像一棵小草在努力地土壤中破芽而出。
這就是戰心覺醒之後的力量,心火的力量。
光芒不多不少,恰好伸出了三寸,芒尖輕輕觸碰到了茶碗的碗底,啪地一聲,茶碗破裂了。
碧綠的茶水從上空傾瀉而下,榮嘉閉眼張口,茶水準確地落入了他的口中,一股清涼之意傳遍他的全身,然後他只覺今天三場戰鬥在體內留下的還來不及消除的暗傷,還有近些日子在北邙山脈中追逐奔逃累積的疲勞,在這瞬間都一掃而空。
狀態從未如此地好過,這是他來到下界這段時間,最巔峰的一刻。
好一碗王道士的涼茶!
當榮嘉再次睜開眼睛時,頭頂已是滿天繁星,夜涼如水,原來已經是晚上了啊。
周圍的遊人早已離去,只有那瘦小的老道人依然還站在他的茶水攤前,微笑看着榮嘉。
然後榮嘉也微笑着對他行了一禮:
“天庭涇邙之地駐守榮嘉,見過重陽真人!也謝過重陽真人的這碗茶。”
在全真教中,能夠有如此玄奧神通的,也只有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掌教真人王重陽了。
那瘦小道人似乎默認了自己的身份,朝着榮嘉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茶水攤子的邊上來。
等到榮嘉坐定之後,重陽真人一邊再給他倒上了一碗茶,一邊毫不掩飾自己的驚奇地說道:
“剛剛覺醒戰心,點燃心火,就能讓自己的戰芒離刃三寸,榮將軍你神魂的強大程度,還有在鬥戰之道上的天賦,實爲老道僅見。”
“戰芒?”
榮嘉有些好奇地問道,他自然也看到了自己大黑戟上剛纔突然冒出來的白色光芒,似乎很厲害的樣子,只是並不知道那是什麼。
“不錯,那就是戰芒,所有走鬥戰之路的修者都夢寐以求的東西,但是能夠擁有的人卻異常稀少!”
重陽真人點了點頭道,就連他的眼中都有些羨慕之色。
“戰芒是如何產生的,爲什麼只有少數的幸運兒纔會擁有,這件事情知道的人極少,老道也說不清楚,我知道這東西只會在你戰心覺醒的那一瞬間在體內生出,有就有,沒有就以後也不會再有了。”
重陽真人將倒好的茶水緩緩推到榮嘉的面前,然後繼續說道:
“戰芒是一種很強大的能力,能極大地增強兵器的鋒銳,能破各種護體罡氣,能斬虛無之物,因爲它其實是靈魂之力,特別是對一些陰邪鬼物來說,更是天生的剋星,端的是妙用無窮,老道剛纔說的,也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因爲老道也未能擁有過戰芒,所以更多的用處,還需榮將軍你以後自己慢慢體會。”
榮嘉摸了摸鼻子,看來剛纔被這老道士半強迫地敬了一碗茶,自己得到的好處可大了去了。
先是無定扶搖式的大成,讓自己終於擁有了一招真正意義上的仙戰技,雖然還達不到當初在神識中見到的,這招戟法在原來的主人無上戰仙楊戩手中使出來時的那種開天闢地般的威力,但絕對已經是讓許多戰仙都望塵莫及的戰技了。
其次是自己的戰心終於覺醒了,這是一個戰修成就戰仙之境的最關鍵的一步,可以說到了現在,自己在仙境之前的所有障礙都已經掃清,自己的道已經清晰可見,接下來無非就是不斷地鞏固雕琢自己的道心,等待和天道互證的那一個契機而已。
最後就是那碗茶本身的珍貴了,不過和上面這兩樣收穫比起來,那碗茶的神奇效用倒不是那麼重要了。
只是,剛纔的那碗茶真的很好喝啊!
榮嘉看着重陽真人推到他面前的又一碗茶,和剛纔一樣是碧綠色的茶水,榮嘉飛速地伸手拿起,一骨碌喝的點滴不剩,然後有些遺憾地放下茶碗。
原來只是普通的涼茶而已!
看着這一幕的重陽真人有些哭笑不得,似乎沒有料到新來的駐守將軍是這樣一個人。
“剛纔那碗茶中的百草甘露,就算我們全真教中也沒有幾滴,老道拿出來,是爲了感謝榮將軍這次爲了涇邙之地上蒼生,甘冒奇險,獨自深入北邙山脈探查鬼物動靜。”
榮嘉呆了一下,沒想到這重陽真人似乎知道的事情不少!
然後只見老道士很慎重地看着榮嘉道:
“來吧,還請榮將軍告訴老道,北邙山深處到底發生了什麼!”
小半個時辰之後,隨着榮嘉的述說,重陽真人的臉色越來越嚴肅了。
“鬼王……”
當榮嘉終於講完了之後,重陽真人的口中不停地重複着這個名字。
“榮將軍,你可知道這自稱鬼王的人,到底是何種實力境界。”
榮嘉緩緩地搖了搖頭:
“那人的境界比我高出太多,所以根本看不出來,不過能確定他起碼是真仙境以上。而最奇怪的是,那人到底是人族還是鬼物,都很難分辨。”
“難以分辨是人是鬼……”
重陽真人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聽完榮嘉的講述之後,對於發生在北邙山中的鉅變,重陽真人也是一頭霧水,因爲他在涇邙之地這麼多年,也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
居然有人能將北邙山中幾乎所有的鬼物召集起來?那這次鬼潮的規模,該龐大到了何種恐怖的規模?
已經經歷過無數次鬼潮侵襲,深知鬼潮可怕之處的重陽真人,以他的修爲定力,此時的呼吸也不禁有些急促起來。
然後他居然很認真的對榮嘉拱手長稽道:
“看來剛纔老道還是小料了榮將軍你此次的北邙之行的重要性和危險程度,老道再次代涇邙蒼生謝過榮將軍您的大功!”
“還請將軍你放心,此次鬼潮,我全真教必盡舉宗之力相助榮將軍,全宗上下任由榮將軍差遣,絕不會有半分保留。”
榮嘉聽到重陽真人的這番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終於成了,自己一天之內連赴三大仙宗,連戰三場,特別是最後這一場,看似沒有什麼危險,但其實稍有不慎,就會前功盡棄。
因爲這是重陽真人對他的考驗,重陽真人是絕不會將自己的全真教交給一個連這點考驗都通不過的人的。
幸好自己剛纔沒有轉身離去,也幸好自己堅持了下來。
自己總算再一次將命運牢牢地抓在了自己手中。
而有了眼前這位老道士的幫助,那麼統合整個涇邙之地修行界的力量,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對於抵抗即將到來的那場恐怖至極的鬼潮,榮嘉終於看到了一絲曙光,雖然依舊沒有取勝的希望,但至少能打一場沒有後顧之憂的防禦戰了。
“榮將軍,因爲某些原因,老道還不能現在就去將軍府中聽令,不過我會將我們全真教的態度,傳知整個涇邙修行界的,另外,我還安排了一個人,就讓他暫時代替老夫,在榮將軍你身邊聽令吧。”
然後只見重陽真人招了招手,一道身影就從夜色中悄無聲息的走出來了,就像一頭在黑暗中潛伏了很久的獵豹。
這個人榮嘉認識,只是他絕想不到這個人會出現在這裡,他不是被所有人視同爲全真教的叛徒了麼?
“榮將軍,我們又見面了!”
那個相貌奇偉的中年男子來到榮嘉面前,微笑着說道。
榮嘉沉默了一會,然後霍然擡頭看向頭頂門樓上的那塊匾額。
道興全真!
他終於知道這塊字跡道意都有些熟悉的匾額是誰寫的了。
大漢國師王莽!
因爲站在他面前的人,赫然就是鍾離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