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將白姑娘安頓在蘇城中的小酒館裡, 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六子看顧好了她。白姑娘卻道:“你放心,我既跟了你來, 就是打定了主意, 要做好你的管家。”
木槿尷尬一笑, 回道:“怕只怕我沒什麼東西可以交給姐姐管。”
呂家一夜之間人去樓空。蘇城中人人皆知呂秋山已死, 卻不知道呂夫人和呂天一去了哪兒。昔日高朋滿座的武林世家, 突然之間蕭條敗落。也許不止是武林中人,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很難做到雪中送炭,倘若呂夫人還待在呂家, 只會更加感到淒涼。
漆黑寂靜的夜裡,木槿一個人抱着一罈酒坐在呂家的高牆上。這段日子, 她時常會想起呂天一, 想起刺進他心口那一劍。也許, 她真的該離開蘇城一段時間,去大漠, 去雪山,去她從沒有去過的地方,也許只有離開,才能忘記。
天最黑最黑的時候,那匹馱着白展回家的馬帶着木槿出了蘇城。她只留給白姑娘和六子一封信, 信上寫着:忘即歸。
她一路向北, 累了, 就隨意找間客棧住下, 點一壺那店裡最便宜的酒。原來, 這世上真的有喝上去如此剌口的酒。她蹙起眉頭,苦笑着。多想求得一醉, 可是,尋常人十分容易便能做成的事,到了她這兒,卻變得很難、很難。
不記得又跑了多遠,眼前,湛藍的天空下,好大一片桃花海。
那匹馬慢了下來。滿眼的粉紅色,木槿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她翻身下馬,右手仍握着那柄長劍,走進了桃林。
密林深處,一個身穿乳白色長衫的青年長身而立,彷彿正沉醉在這桃林中。他聽到腳步聲,迴轉過身,恰好與木槿四目相對。
青年的眼睛亮了起來,走上前去,對着木槿溫柔的笑:“姑娘好,我叫上官逸陽。”說着,拱手一揖。
木槿輕聲一哼,並不理他。
上官逸陽又道:“姑娘嬌豔勝似桃花!”
木槿輕咬口脣,索性抽劍出鞘,劍尖直指着他胸口,喝道:“哪裡來的登徒浪子!”
上官逸陽輕輕挑起眉毛,彎起左臂,左手食指、中指夾住劍身,推到一旁,道:“姑娘身上戾氣太重。”他一步一步走近木槿,臉上的笑有些輕浮:“這麼大一片林子,你我二人能走到一起,也算有緣。”
木槿收劍入鞘,橫了他一眼,道:“我與浪子沒有緣分。”
“相逢即是有緣啊!”上官逸陽已走到她身邊:“姑娘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我們湊在一起欣賞這美景,不好麼?”
木槿已向着桃林更深處走去,她冷冷說道:“我早已習慣了一個人,不想和旁人湊在一起。”
“我可不是旁人。”上官逸陽厚着臉皮走在她身邊:“我是你風塵僕僕跑了許久,費勁千辛萬苦才遇見的人。”
木槿道:“我今天不想殺人。”
“你常殺人麼?”上官逸陽多多少少有些吃驚:“看上去不像。”
木槿腳步微頓,側過頭看着上官逸陽,道:“你難道沒有聽過,最毒莫過婦人心麼?”
“姑娘明明是姑娘,怎麼能自稱是婦人?”
“你!”木槿行走江湖多年,從沒有那個男人敢用這種口氣和她說話,她右手已抵.住劍格,勉強壓着心中怒氣。
上官逸陽眼瞼低垂,原地盤膝坐了下來,雙手撩起長袍,蓋住雙腿、雙腳,道:“山坡頂,欣賞桃花最好的地方,姑娘還要繼續往前走麼?”
木槿抱劍在懷,微低下頭看向上官逸陽。
上官逸陽嬉皮笑臉的,道:“姑娘來這兒總不會就是爲了看我吧?難不成我比這桃花還要好看?”
木槿闔上雙眼,長長呼出一口氣,轉過身,躍身而起,幾個起落,身影已隱沒在桃林中。
上官逸陽站起身來,看着木槿遠去的方向,微笑着。他不會輕功,沒有辦法像木槿一樣,幾個起落便蹤影全無。可他也並不着急,他相信,他和她的緣分,不僅僅是見個面而已。
那個人沒有追上來,木槿鬆了一口氣,可心裡卻隱隱約約有一種失落感,她討厭這種感覺。
偌大的桃林裡,此時此刻,真的只有她自己。她席地而坐,背脊輕輕靠在一棵桃樹上,闔上雙眼。清香的氣息撲鼻而來,她聞着香氣,竟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日已向西,木槿的身上不知幾時多蓋了一件袍子。
上官逸陽坐在一旁,將手中水囊遞了過去,問道:“渴不渴?”
木槿眨了眨眼睛,坐直了身子,並不伸手去接:“你有意跟蹤?”
“你想我跟蹤?”上官逸陽見木槿臉頰微紅,決定不再開玩笑:“我說過,我們有緣分。有緣分的人即便相隔千里,也終究會走到一起。”他挑了個又大又紅的果子,遞給木槿:“姑娘是北方人?”
木槿終於笑了,接了那果子在手,回道:“我生在蘇城,長在蘇城,不是北方人。”
上官逸陽的目光裡透着些許失望之色,過了好一陣子才道:“可惜了,我要娶個北方姑娘做妻子。”
“哦?”木槿心裡有些好奇:“公子是覺着,比起南方姑娘,北方姑娘要好一些?”
“倒也不是。”上官逸陽的目光有些躲閃:“不過見到了姑娘,一切事都好說。”
木槿笑着搖了搖頭,解開手邊的包袱,遞給上官逸陽一張餅,問道:“怕不怕我下毒?”
上官逸陽接在手裡,咬了一口,道:“這世上不知有多少男人想要被姑娘毒死。”
木槿卻道:“這世上見了我避之唯恐不及的男人恆河沙數,你是例外。”仔細想了想,木槿問道:“上官公子不是武林人士?”
“不是。”上官逸陽直言以對。他眉心漸漸鎖在一起,道:“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公子。姑娘,你可以叫我逸陽,或者叫我大少爺,我家中人就喊我少爺。”
木槿將頭微側,問道:“官宦世家?”
上官逸陽笑道:“世襲罔替。”
木槿點了點頭:“如此說來,倒是小女子失敬了。”
上官逸陽戲謔道:“不自稱‘婦人’了?”
木槿懶得理他,拿起包袱裡的酒囊,拔出塞子,仰頭就要喝下去。
上官逸陽卻抓住她手腕,柔聲道:“姑娘家不該喝烈酒。喝水不好麼?”他拿起身邊水囊替換掉了木槿手中的酒囊,末了補充一句:“這水囊是新的,我還不曾用過。”
放眼整個江湖,上官逸陽是第一個,恐怕也是唯一一個敢搶走她手中酒囊的男人。可是她並不生氣,反而感到溫暖,洋溢在四肢百骸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