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武侯營帳時,我只覺心頭象凍成了寒冰。
春天已經來了。南疆的冬天遠沒有帝都的冷,春天也同樣要早,在武侯帳外的兩株不知名的樹已結了滿樹白花,風也開始有了些暖意。雨季遠沒有結束,但今天天空裡只是些雨絲,風吹上臉時,帶着點癢癢的甜味。那兩株樹若不是樹皮太過粗硬,根本無法入口,只怕也早被人剝個精光。
象她的氣息。
“楚將軍。”
我跳上馬,聽得有人叫我,回過頭來看了看。叫我的是張龍友,好久沒見了,他的一張臉比以前更黑瘦了些。我笑了笑,道:“張先生,好。要去哪兒?”
他道:“我想去城西再找點原料,和你一起過去吧。”
他也騎在馬上,走到我身邊,忽然有些遲疑地道:“楚將軍,那也是迫不得已的,你別往心裡去。”
我苦笑了一下,道:“有什麼事不是迫不得已,可人命總不能連馬都不如吧。算了,我也不去想了。張先生,你現在又做出什麼來了?”
他也苦笑一下,道:“想試試沒有琉黃能不能做火藥,可是漫無頭緒。”
“火雷彈還剩多少?”
他嘆了口氣,道:“大概只有一百來個吧。別的,已用得一點不剩。”
我沒有說什麼。火藥早已一點不剩了,張龍友再有天大的本事,也變不出新的武器出來。這也是天意吧,想起路恭行第一次見到張龍友時曾經很感慨地說:“說不定,這一場戰爭的勝負,將會繫於他一身。”他的話只能說一半是對了,靠他的火藥,我們守到了現在。可是張龍友再關鍵,沒有原料,便同一個普通士兵沒什麼不同了。
我看了看天空,濛濛的雨絲灑在我臉上,細細密密。我的戰甲上也凝了些水珠,顯得亮閃閃的。蘇紋月雖然吃不飽,但每次我一脫下戰甲她就幫我擦拭得乾乾淨淨。現在全軍中大概除了武侯的戰甲,就數我的最閃亮了。
“我們南征,只爲平叛,自然叛軍全是些兇殘暴戾的人。可是現在我們又如何去指責他們?”
張龍友沒說什麼,垂下頭去。他的上清丹鼎派也信奉清淨無爲,他大概也在想着自己這個教派的信條吧。我們兩人信馬由繮,慢慢地走着。半晌,走過一間頹圮的屋子時,張龍友長長地嘆了口氣。
“楚將軍。”他叫了我一聲,我也沒有擡頭,只是道:“什麼?”
“人的性命和馬的性命相比,哪一個更貴重些?”
“當然是人的性命。”
“可是,在攻入高鷲城後,抓到一個人便馬上斬殺,抓到一匹馬卻要好好地餵養起來。如果人的性命更貴重些,爲什麼輕人重馬?”
“那是局勢如此……”說到這兒,我一下啞口無言。張龍友說得的確很難反駁,我反對會上的決議,唯一的替代辦法也只是殺馬。可是在戰場上,如果能殺死對手,我也從來不會再殺對方的馬。照這樣的想法,我現在獨持異議,倒象是有點矯情。
張龍友又長長地嘆了口氣,道:“家師雖與清虛吐納派不睦,持論倒也和他們差不多,他常跟我說,法統的人都要清淨無爲,不可捲入世俗。一入世俗,很多事就迫不得已,有虧良心了。”
我有點吃驚地看了看他,簡直不信這還是以前在輜重營裡見到的那個有點傻乎乎,差點被德洋殺掉的張龍友。我道:“那張反對票也是你投的吧?”
他點了點頭,道:“是。君侯於我有知遇之恩,但此時有違天理,縱然隻手難回狂瀾,我也只能反對。”
我本以爲那張反對票是陸經漁投的,沒想到是張龍友。我的心頭一陣痛楚,爲自己,也爲那個一直在我心目中有如天人的陸經漁。
在最後關頭,陸經漁還是屈膝了。可是,我卻不敢責怪他,此時,我才發現,與其說是我反對武侯的決議,不如說,我的真實想法是爲了她,也爲了蘇紋月。
我也沒有自己想的那麼高尚啊。
回到西門,和張龍友分手後,我沒有回營帳,先上了城頭。城頭上,金千石正帶領一些龍鱗軍在搶修剛被砸壞的雉堞。現在蛇人大概知道我們要吃掉它們的屍體,也學乖了,大多用石炮發動攻擊,不再攻上城頭來。那些石炮沒有我第一次在東門見過一炮便可以在城牆上打出一個洞來的那麼巨大,但也比帝國軍中用的大多了。同時,蛇人的陣營又向前推進了幾百步,現在在護城河外五百步處,便已是蛇人的營帳了。
蛇人的總攻已迫在眉睫了吧。我剛走到龍鱗軍的陣地,金千石一見我,忙過來道:“統領,你回來了。君侯又有何命令?”
我嘆了口氣,道:“君侯下令,明日將諸軍中所有的女子集中起來。”
金千石皺了皺眉:“這是什麼意思?那還不如先把肚子的事解決掉,君侯還想着爲帝君選美的事麼?”
我苦笑了一下,道:“金將軍,你也太想得太簡單了。”
他忽然睜大了眼,身上也是一抖,道:“難道……難道……”
我低聲道:“不是難道,是真的。”
他的眼裡閃過一絲懼色,又平靜了,居然也笑了笑道:“這樣也好,省得操心。只是統領,你帳中的那個蘇紋月也保不住了,沒讓統領早用幾天,真對不住您了。”
我哼了一聲,道:“我不會把她送出去的。”
金千石臉色一變,道:“統領,若抗命,那只是犯斬罪的。”
我看了看外面的蛇人陣營,又哼了一聲,道:“斬就斬吧,反正也支撐不了幾天的。總之,我絕不會將她送出去。”
金千石急道:“統領,你忘了欒鵬了?欒鵬沒幹什麼事情便敗露了,雖然陸將軍也爲他講情,君侯照樣將他斬了。”
我說出那話來其實也是一時衝動,可是此時卻覺得我應該如此。只是,我沒辦法去護住她,雖然她這一次準能逃過一劫,但照此下去,最終還是難逃的。如果是她還不是蘇紋月,大概我會甘之貽的吧。
想到這裡,我突然間也覺得無地自容。我自以爲自己是個正人君子,可是聽了張龍友的話才發現自己不過是爲了那兩個女子,現在才意識到,說到底我只是害怕她也會落得這種下場,如果允許她們兩個保留一個,我說不定會將蘇紋月獻出去的。
我也並不沒自己以爲的那麼高尚啊。
可是話已出口,也不能收回了。我只是道:“我意已定。”
金千石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逃過他的視線,道:“你們在這兒看着吧,我困得不行。”
昨日夜裡蛇人曾經來夜襲,忙亂了一整夜才發現原來那是佯攻。蛇人現在行動來去如風,每次攻擊都絕不拖泥帶水,說走就走,不象最早時那樣死鬥不休,看來,蛇人也在變強啊。它們的佯攻讓我已一整天沒合過眼了,現在也的確有些困。
回到自己的營帳,蘇紋月正給我補着一件內衣。她一見我,臉上帶着笑意站起來,道:“將軍,你回來了。”
我頹然坐倒,道:“你不要離開我,記着,絕不要離開。”
她有點不知所措,道:“出什麼事了?”
我喝道:“你什麼也不要問,總之,絕不能離開我身邊。”
她嚇了一跳,也許不知道我爲什麼會發這麼大的火。這些天來,我一向對她和顏悅色,她也已露出少見的笑容了。我這般一聲喝斥,她臉上又有些惶恐。我看得有些心疼,道:“反正你不要一個人出去就是了。”
“可將軍你要是集合……”
我一陣心煩,喝道:“不用你管。”
這時,門口有人道:“統領。”
那時金千石的聲音。我道:“金將軍,進來吧。”
他抱了個罈子,一手還拎了一大塊肉進來。蘇紋月一見他,臉色變了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頰上有些沱紅。我看了看他手裡的肉,那是一條腿,不過絕對不是人腿,也不會是蛇人的肉。我道:“這是什麼肉?”
金千石露齒一笑,道:“將軍,我把飛羽殺了。”
飛羽是他的座騎。那可是龍鱗軍的第一匹好馬,腳力極快,我到龍鱗軍後,給我的座騎夠好了,可和他的座騎比起來還差一籌。前些日子這馬前腿上中了一槍,因爲吃得太差,一直沒好。武侯要各營斬殺病弱馬匹時,金千石卻死活不肯殺掉飛羽。這個金千石,侍妾可以送我,馬卻看得比誰還重,他竟然把飛羽殺了,那其實也是爲了做給我看的吧。
我不知是感激他好也是怨恨他好。飛羽這等好馬,好好調理還能復原的,殺了連我都覺得可惜。可是,他爲了勸我,連愛馬也可以殺掉,我也實在有幾分感激他。
他把罈子放在案上,道:“統領,這是最後一罈酒了,今天一醉方休。”
我雖然沒什麼酒癮,但一聞到酒香也不禁有些心動。他將那一隻馬腿也放在桌上,拔出腰刀割下一塊後放到爐上去烤,一邊道:“統領,今日我的來意想必不說統領也明白。”
我點了點頭,道:“這哪有不知道的。但我意已決,金將軍不必多說。”
我也割下一條,放在爐上烤着,嘆道:“就象你的飛羽,你今日殺掉它時不心疼麼?”
我在說話時偷偷看了一眼站在一邊的蘇紋月。她也許以爲我在說馬匹的事,臉上也平靜得很。
“統領,我說過不談這些,只是一醉方休。”
馬肉在火上烤得熱香四溢。我把烤好的一條放到碗裡,道:“蘇紋月,你吃吧。”
那倒也不是在金千石面前故作姿態,我分開的吃食一向和蘇紋月平分。她接了過去,道:“謝謝將軍。”
金千石看着她,臉上浮出一絲微笑,對我道:“來,乾杯。”
我喝了一口,只覺這酒醇厚得非同尋常,有幾分當初張龍友在城頭澆下去的兩桶那種樣子。金千石將他烤好的馬肉割下一半,道:“統領,請。”
馬肉的味道很是粗糙,但是在飢餓時吃來卻是無尚的美味。我咬了一口,正想說什麼,金千石已給我倒上了酒,道:“統領,再幹吧。”
這一天我不知喝了多少,只覺越喝頭便越醒,可看出去卻越來越模糊。終於,在喝下一碗後再支持不住,倒了下來。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喊了我一聲,我也沒答應。
醒過來時,我頭痛欲裂,周圍已是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我也知道那不過是睡起時的暫時失明的正常現象,也不用擔心,只是努力睜開眼,讓自己適應這一片黑暗。
此時眼前也漸漸能看到東西了,帳中沒有燈,外面的一枝火把燃着,把一團不停跳動的光投射到營帳壁上。
帳篷裡,暗得象什麼也沒有。在一片黑暗中,忽然,一個柔軟的身體緊緊地貼在我的身上,兩朵將要開放的蓓蕾壓在我的胸前,柔軟而又不象真實。
我嚇了一跳,但醉意卻讓我無法動彈。馬上,兩條手臂圍住了我的脖子。在黑暗中,蘇紋月輕輕地說:“阿紅,你醒了。”
她從來沒有那麼溫柔地叫過我。這十七天來,雖然她名義上是我的侍妾,卻一直只象以前的白薇和紫蓼一樣,只給我洗衣服,擦拭戰甲,恭恭敬敬地稱我爲“將軍”。這麼叫我,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
我有點侷促不安。這樣的肌膚相親,我也是第一次。我道:“你……是你……”
“是我。”她輕聲說着,“天還沒亮,現在還是夜裡。”
她緊緊地抱住我,雙手按在我的背上,讓我覺得有種很舒適的刺痛。也許是她的指甲刺入了我的皮膚,但是這種刺痛卻讓我有種想忘卻一切的衝動。
“天還沒亮,睡吧。”她喃喃地說着,象是夢囈。也許這也真的是場噩夢吧,一夢醒來,什麼蛇人,什麼共和軍,全都不在了,而我還在軍校裡,等着明天和同學去那軍校之花的酒店裡喝上一小杯。可是,我左臂上那還沒有徹底好的傷口不時傳來一絲絲刺痛,卻告訴我那不是個夢。
那不是夢,即使我寧可那是個夢。
我抱緊了她,無聲無息地吻上她的嘴脣。在我嘴裡的一片酒氣中,她的嘴脣象枝頭過早開放的花瓣一樣,帶着一股清新的芬芳。她撲到我的身上,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墜入了一個深深的幽谷。
象是忘記了一切時的一失足,沉沒在一片蔚藍色的天空中,穿過白雲,那些絮狀的煙氣從我身邊,從肋下,從指縫裡不斷劃過,任是絕望地掙扎,依然是一片空虛。
只是那絕望也是美麗的。
雨還在下着,但已小了許多,現在打在帳篷上的是些溫柔的碎響,細細密密的,象一張用無數小珠子穿成的珠簾,被風吹得起了波紋。
她低低地呻吟着,外面的火把透過帳篷,我也只能看到她的一個淡淡的影子在動,更象一個虛像而不是真實。
我再也忍不住,用兩條無力的雙臂一把摟住她,讓她伏在我身上,低聲地抽泣起來。
她緊緊地抱住我,象要融合在我身體裡一樣,只是喃喃地說着:“夜還長,睡吧,這是我生命裡最長的一個夜。”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只知道拼命地抱緊她,象是生怕她會象一片羽毛一般飄然遠去。可是醉意讓我的手臂象不屬於自己一般,我都感覺不出自己懷裡的那個人。
她撫摸着我的頭髮,喃喃地說着:“這一切有你這樣一個人的話,那也已不枉這一世了吧。”
我沒有說什麼,只覺得她的身體又開始發熱,象一塊漸漸融化的冰塊。
“答應我,好好活下去。”
我忽然擡起頭,看着她的臉,道:“你聽到什麼了?”
她的眼裡滿是淚水,象一朵已將要凋零的花,已不勝一涓滴晨露。
久久無語。雨灑在帳篷上,沙沙的,把透進來的火把的光也逼得暗淡了許多。
醉意又開始一陣陣襲來。
等我醒過來時,天已大亮。牀上只有我一個人。一根紅色的髮帶纏在我手腕上,象是血。看着這髮帶,我感到一陣茫然,象是從心底抽去了什麼,連站都站不穩了。我穿好衣服,走出營帳。
金千石站在門口,背對着我。我走過去,站到他身邊,小聲道:“是你跟她說的?”
金千石看了看我,又躲閃着我的目光,也沒回答我。我拍了拍他的肩頭,嘆道:“那不能怪你,我只覺得我是個卑鄙的人。”
金千石擡起頭,道:“統領,你別這麼說……”
我不敢再看他,只是擡頭看着天空。今天是陰天,也許過一陣仍然要下雨,灰雲堆滿了天空。我背起手,道:“金將軍,我只以爲自己算是個正直的人,可是事到臨頭才知道不是,我只是個卑鄙的小人。”
他嘆了口氣,道:“統領,男子漢大丈夫,豈能兒女情長,你可不要怪我……”
他還沒說完,我忽然抽出了百辟刀。他臉色一變,還不等再說什麼,我已在自己的左臂上割了一刀。
血象泉水一般噴涌而出。
金千石驚道:“統領,你做什麼?”他一把奪掉我的刀,從衣服上撕下一條布條,綁住了我的傷口。我沒有說話,好象那條手臂並不長在我身上一樣。
血流下手臂,手腕上那條髮帶現在隱沒在一片血痕中,也看不清了。我看着天空,再也忍不住,淚水滾滾而出。
我並不是不知道醉了後就會人事不知,但我還是醉了。那也只是因爲想借一場酒醉來逃避那個責任吧。可是現在我除了自責以外又能有什麼?知道自己並不象自己想的那麼高尚,倒更有了種自暴自棄的快意。那種對蘇紋月的內疚和對自己的痛恨交織在一處,只怕現在血流光了我也不會在意的。
天空中,雲越來越厚。雲層後,恍惚又聽到了第一次看見蘇紋月時她膽怯的聲音,和我一塊兒喝粥時的少有的快活,以及,昨夜她那幽幽的嘆息。這一切,都會在我不經意的時候象一堆火一樣來灼痛我的記憶。
如果我能有記憶的話。
信使派出後的第二十三天,依然沒有消息。武侯已派出五批信使,按理,最後一批出發的也該回來了,可是一個也沒有。
坐在城頭,我捧着一碗剛端上來的肉湯喝下去。那是僅剩的一點馬肉,女子被殺得只剩了武侯營中那幾個準備班師後獻給帝君的女樂了,現在已開始斬殺一些工匠。記得在軍校裡聽高年級同學講講起過在大帝得國時的圍困伽洛城之役,那時圍城兩月,大帝的部隊也對伽洛國的堅守始料未及,在四十天上糧草耗盡,城卻仍然未能攻下,那時帝國軍便曾殺俘而食。那時聽這故事時便覺得太過殘忍,曾經想過,日後我若有這一天也絕不吃人。我現在吃的也是我的座騎,儘管那匹馬其實還很強壯,武侯也下過令說各級指揮官可以保留坐騎,但我還是殺了它,把肉分給龍鱗軍上下。
那也算對武侯那個決議的一個抗議吧。能讓我的部下少吃一點人肉,總也是好的。
我剛喝完肉湯,城頭上又有人叫道:“蛇人來了!蛇人來了!”
蛇人這些天的攻勢越來越急,但也很注意分寸,從來不硬攻。如果是單場戰鬥,比以前那麼場場惡戰要容易應付多了。但是蛇人的攻擊已經相當有組織,那種頻率讓我們疲於奔命。
也許,不知道哪一次便是蛇人的總攻了。
在讓蛇人傷亡了七八個後,它們終於退卻了。但我們的損失是十七個人,可怕的是,城頭剩餘的士兵在看那些死者時,眼裡冒出的,簡直是食慾。
現在蛇人和我們好象倒了一個個了。我有些想要冷笑,但也笑不出來。
攻城斧在我手上重得幾乎提不住。這在以前是絕不可能的事,但現在出手了一次,還是累得我氣喘吁吁。我把攻城斧放到牆邊,坐了下來。吳萬齡走了過來,道:“統領。”
我看了看他,道:“怎麼了?”
“再不吃東西,統領你要支持不下去的。”
我站起身,努力讓自己已經有點脫力的身體站直,道:“吳將軍,想必你也知道,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若是要靠吃人才能保得性命,但即使活下去了還有什麼意義?都不如朱天畏。”
吳萬齡垂下頭,不敢再看着我。這些天發的口糧就是女人屍肉。就連這些殘忍的食糧也已經很少了,工匠沒有多少人,已被斬殺了一半。
幾千個女子,也不過讓城中堅持了六天而已。當女子和工匠都吃光了,接下去吃什麼?吃那些傷兵和戰死者麼?以前即使在蛇人面前節節敗退,我仍然有種莫名其妙的驕傲,覺得人畢竟是人,而蛇人不過是些吃人生番,是些野獸。可如今看來,我們這些自以爲是的驕傲實在不過象是種對自己的欺騙。
吳萬齡沒說什麼話。他的身體也在發抖,腿也慢慢地彎下去,忽然,他猛地嘔吐起來。的確,只消是一個人,知道自己吃下去的東西竟然在幾天前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也一定會嘔吐的。
看着他嘔吐,我不再說什麼,只是擡起頭望向天空。天很陰沉,可能又要下雨。南疆的雨季要持續一個月,現在已快到了尾聲。蛇人如果要趁雨季發動總攻的話,大概也不會太久了。
這時,從城下傳來了一陣馬蹄聲,很是急促。這時候把馬打得那麼快,已是很少見了。我正要看看是什麼人,卻聽得有人叫道:“楚將軍,龍鱗軍的楚將軍在嗎?”
聲音是從城下傳來的,正是路恭行的聲音。我拍了拍吳萬齡,沒再說什麼,走了下去。
應該很堅實的臺階,我在走着時也覺得象是踩着柔軟的棉絮。好容易下了城,只見路恭行騎在馬上,也不下馬,一臉惶急,道:“楚將軍,祈烈出事了!”
“什麼?”
我象是被針紮了一下,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力量,驚道:“怎麼了?”
“他被人告發,藏着一個女俘,卻不肯交出。現在君侯已命銳步營捉拿他,他帶着那個女子逃到了張先生的營帳,綁了張先生,還用一輛天火飛龍車來威脅君侯。”
我只覺象被當頭打了一棒,頭嗡嗡地響,不禁一陣暈眩。祈烈在破城時也找了個女子,我也知道的,當初我還見過一次。可是,我沒想到,他竟然會做出這等事來,那不正是我想做而不敢做的麼?
“現在呢?我去,我馬上去。”
我語無倫次地看着周圍。龍鱗軍的馬匹現在一匹也沒有了,難道我走着去麼?我正在茫然,路恭行道:“楚將軍,你上來和我合乘一騎吧。”
我看了看他,他的馬倒還不是太虛弱,坐兩人走上一兩里路總行的。我點點頭道:“好吧。”
我走到他的馬上,以前覺得很簡單的上馬動作我也做得驚險萬分,搖搖欲墜。在剛要跳上馬背時,我一晃,差點摔下來,路恭行一把拉住我,才免得讓我摔個四腳朝天。
跳上路恭行的馬,我扭頭對坐在一邊的金千石道:“金將軍,這裡由你負責,萬不可出差錯。”
這些天的蛇人攻勢越來越兇,我有點害怕我不在時恰好有蛇人攻來。萬一有什麼閃失,那後果不堪設想——其實也不用設想。真要出了這樣的事,那也可以說一切都完了,用不着武侯責罰,蛇人一定可以把所有人全部消滅乾淨的。
路恭行在馬上仍是很穩健。他雖然已經瘦了一圈,但馭馬之術卻絲毫未減當初之精。我坐在他身後,都覺不出有什麼顛簸。我道:“路將軍,小烈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帳中有個女子藏着,他將那女子打扮成親兵模樣,還不叫她出來。哪知昨天被人告發,君侯大怒之下,要將他擒下。哪知他竟然持刀反抗,你也知道,前鋒營的人都不想攪進去。”
我心中更是有如火燒。路恭行帶着我拐了幾個彎,從一條小路拐了進去。我道:“那是去哪裡?”
“那是張龍友的營帳。君侯專門劃出這一塊地來的,由五百兵守衛,給張先生試火器。小烈不知怎麼知道的這裡,逃了進來,捉住了張先生。楚將軍,君侯已怒不可遏,只怕……”
他的話沒再說下去,這時也已到了。
裡面是很大一塊空地,空地中有幾座營帳,都是用些零零碎碎的籬笆這類攔了攔。那是張龍友呆的地方了吧?我以前一直以爲他和別的參軍一樣,都是住在武侯邊上的呢,看來武侯對他也是另眼相看了。
但這時也不是想這些時候。現在足有五六百士兵圍着當中的帳篷,在最前面的一個軍官手持長槍,作勢要衝,而在這支隊伍後面,坐在一張大椅上的,正是武侯。我不知哪裡來的力量,猛地跳下了馬,跌跌撞撞地衝上去前,叫道:“君侯!君侯!”
一到武侯跟前,我猛地跪下,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君侯大人,請……請君侯準我去說服那人。”
武侯看了看我,道:“他是繼你爲前鋒五營百夫長的人麼?”
“君侯明鑑。”
他哼了一聲,道:“我給你一柱香的時間。若你也不出來,但也視同叛逆,一般格殺。楚將軍,你可要仔細。”
我一陣氣苦,道:“末將領會得。”
武侯搞這麼大陣勢,也是爲了殺雞給猴子看。軍中不少人將女子藏在帳中不交,武侯對這些人手段極狠,若有真憑實據,那女子當場斬殺,本人也要痛責五十棍後降爲普通士兵。但即使是這等鐵腕手段,仍有不少人隱慝女俘不肯交出。如果照此慣例,祈烈是必死無疑了。
我站起身,向那帳篷走去。
張龍友的帳篷尤爲高大。我站到門簾前,高聲道:“小烈!小烈!你在裡面麼?”
祈烈哽咽地聲音傳了出來:“將軍!真的是你?”
我道:“當然是我。我能進來麼?”
我正要進去,卻忽然聽得祈烈叫道:“將軍,快出去!”我一愕,道:“我只有一個人,沒有別人進來,小烈,你不信我了麼?”
我挑開簾子走了進去。
裡面堆滿了瓶瓶罐罐,那是張龍友常用的東西吧。祈烈手持長刀,眼上都是淚水,用刀指着坐在一邊的張龍友。一個女子站在他身邊,臉上也滿是驚恐不安,張龍友倒是神定氣閒,在不緊不慢地喝着水,見我進來還向我點頭示意。
一見我進來,祈烈似乎想要說什麼,卻還是把刀對準了我。
我道:“小烈,到底出什麼事了?”
他把刀對着我,可是手卻在不停顫抖。好半晌,他“哇”一聲哭了出來,叫道:“將軍,他們要殺了阿菁。將軍,你幫幫我,幫幫我,讓我們逃出去吧,我不要打仗了,我只想好好地過過日子。”
阿菁就是那個女子吧。我看了看那個女子,心頭隱隱地一痛。那個阿菁依稀也有些象是蘇紋月的樣子,年紀外貌都差不多。祈烈滿心希望地看着我,大概盼望着我能想出什麼妙計。他對我有種不切實際的崇敬,好象我什麼都辦得到。
我嘆了口氣,道:“小烈,你想過沒有,你這樣除了賠上自己的性命外,又有什麼用?”
他一定沒想到我會說出這種話,看了看那女子,忽然哭道:“我不管!反正我不能把阿菁交出去。”
我一咬牙,道:“小烈!你是個軍人。軍人以服從爲天職,你難道忘了麼?”
“可是將軍,你自己也說過,每個人都有活着的權力,也說過,軍令如山,同樣亂命有所不從,所以你一直看不慣我們屠城。難道現在這般殺人食肉的慘事你反倒看得過去?”
我皺起了眉,幾乎不敢回答他的話。我該如何對他說呢?告訴他,我其實也是膽怯的人,就算反對,最終仍然只得照做。可這麼說出口,祈烈一定也不要聽的。
“小烈,現在城中已到山窮水盡的地步,若不如此,定會全軍覆沒。何況,”我遲疑了一下,幾乎有點不敢再說下去,但還是滔滔不絕地說了:“何況你也並不是看不慣這等慘事才做這事,只不過因爲要把你喜歡的女子奪走才一時衝動。”
這些話象也在揭我心口的瘡疤。現在,我的心也在滴血吧?
祈烈也有點呆了。他一時衝動,一定也有種近於殉道的自豪感。可是我的話卻把他這點自豪也打掉了,現在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我。
“還有張先生,以前外面的那麼多士兵。若你真的放出了那天火飛龍車,豈不是救了一人,又害了那麼多人?那又有什麼意義?”
祈烈的手一鬆,刀落了下來,人也跪倒在地。這時,門簾一下被挑開,銳步營的人衝了進來,祈烈卻象沒有反應一樣。銳步營的人上前一把扭住祈烈,另有人一把拖住那個女子,馬上又退出營帳。
他們在做這些事時,我呆呆地站着,動也不動。對祈烈說的話,同樣刺痛了我的心,甚至,讓我更加地痛苦,剛纔我都在害怕自己會連話也說不完便不支倒地。
調勻了呼吸,我剛邁得一步,眼裡已淚水涌出。張龍友在一邊長長地嘆了口氣,也沒說什麼,我向他漠然行了個禮,也走了出去。
祈烈和那女子已被揪着跪在武侯跟前。我走過去跪在地上,頭也不擡。武侯笑了笑道:“楚將軍,你治軍如鐵,令下如山,真有古大將之風。”
我仍沒有擡頭,道:“君侯,末將不敢。末將只求君侯一件事。”
“什麼事?”
“祈烈做出這等事,是我以前教導無方,罪責難逃。我願承擔祈烈應受之責,望君侯恩准。”
武侯沒說什麼。那也沒有先例,而且,萬一祈烈要被殺的話,難道我也要被殺麼?我說這話的意思也明知武侯不會真的責罰我,不過是以退爲進,讓他不至於斬殺祈烈。
祈烈忽然猛地跳了起來,邊上的銳步營驚叫一聲,大鷹小鷹也抽刀在手,踏上一步,只道祈烈會衝上前來。但祈烈卻從腰間抽出一柄小腰刀,一刀刺向那個女子的背心。那女子沒說什麼話,馬上軟軟地躺下。
武侯微微一笑,道:“祈將軍,亡羊補牢,爲時未晚。本來你該受重責,但現在正是用人之際,從權……”
不等武侯說出從權如何,祈烈悽然一笑,道:“不必了。”
他的小腰刀一刀拔出那女子背心,還帶着血痕,便一下刺入自己心口。我驚叫道:“小烈……”剛要起身,但哪裡來得及。等我撲到他身邊時,他已軟軟倒下,嘴角帶着點淡淡的笑意。
我叫道:“小烈,你怎麼這麼傻?”
祈烈的眼睛已然無神,茫茫然道:“將軍,你……說過的,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
他的話也沒說完,人已仆倒在那女子的身上。兩人身上的血不斷涌出,在地上合成一灘,緩緩地向低處流去。
我不知道我站了多久。半晌,有人扶住了我,道:“楚將軍,楚將軍!”
那是路恭行。聽到他的聲音,我才醒悟到自己是在什麼地方。我悽然一笑,道:“路將軍,大概,我根本算不上什麼大丈夫吧。”
路恭行也沒有回答我,此時也已沒什麼話可以說。
又開始下雨了,細細的雨絲飄上我的臉來,冷得象是許多根冰做的小針。祈烈和那個女子死去的地方,還留着點血跡,已經有些幹了。雨絲打在上面,象一塊寶石般閃閃發亮,又象在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