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這一掌登時讓我心中雪亮,我挺直了腰桿,道:“末將定能完成任務!”
文侯眼中又是一亮,微笑道:“你覺得要你做什麼事?”
我道:“大人定要命我與五羊城主取得聯繫,勸說他反戈一擊。五羊城主臣服蛇人,定非本願,只要讓他明白,聯手方是共存之道,他多半會聽的。”
文侯點了點頭,但又微微搖搖頭道:“差不多了,不過我要你乾的沒這麼多,勸說的事不用你來幹,你只消擔任護送之責就行了。”
我本以爲文侯定會讓我擔任特使,沒想到只是讓我當護衛,不覺略略一陣失望。文侯也一定看出了我的失望,拍拍我的肩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長處。你心思縝密機敏,武功出衆,但舌辯卻只是尋常,要說服五羊城主,單靠刀槍可不成。”
我點了點頭,道:“是。大人,什麼時候出發?”
“事不宜遲,明天就要動身了。”
我想了想,道:“只是去五羊城的道路已被蛇人封鎖,要衝過去,只怕不太容易。如果從西北繞道而行,那花的時間就太多了。”上一次鄭昭來帝都,回去時便是繞道從西城回去的。從那兒走的話,得多走近一倍的路程。
文侯道:“誰說要從陸路走?”
我心中又是一驚,剎那間又明白了許多,怪不得文侯要在陣前將李堯天抽回來。我道:“那是讓李堯天將軍用船送我們麼?”
文侯點了點頭,又道:“只是他另有大用,自己不能出去,送你的是他的副將樸士免。”
這個樸士免名不見經傳,但李堯天部下,豈有弱者。我點了點頭,道:“遵命。”
“你快去準備吧,在你前鋒營裡挑三十個得力的人同去,代理統制的事也吩咐好。”
我答應了一聲“是”,但又有些遲疑。今天我本想詢問一下文侯是否有跨海征戰之意,但這話也不太好說。文侯也看到了我欲言又止的樣子,道:“你還想問什麼就問吧,不用顧忌。”
我鬆了口氣,道:“大人,您將李堯天將軍抽到帝都來督造戰船,是否有打通海上戰線之意?”
文侯眉頭一揚,道:“何以見得?”
我嚥了口唾沫,道:“當初大人跟我說過,蛇人打的是三路並進之意。東平城爲中路,符敦城爲西路,還有一路從海上而來。若三路同時進攻,我軍兵力不足,多半難以應付,但末將與蛇人征戰多時,未見其有船隻,只怕正因爲此,這海路進攻一直未能實現。細細想來,蛇人對五羊城網開一面,未始不是在打五羊城水軍的主意。如果五羊城的水軍能被蛇人所用,則它們的三路並進之計便能得以實現。爲打破這不利局面,我軍便要先發制人,先行打通海路,使五羊城主重歸我軍麾下,如此方爲上上之計。”
文侯開始臉上還在微笑,越聽面色越是凝重,當我說到最後時,他臉上已沒有了半分笑意,道:“你說得正是。”他長吁一口氣,又道:“有時我真有點怕你了。”
這是文侯嘴裡的最高褒獎了吧。我不禁有些得意,道:“此爲末將淺見。但末將對五羊城主究竟是何態度,至今捉摸不透。”
文侯想了想,道:“事到如今,也該和你說了。你還記得你剛來帝都時,五羊城主曾派密使前來之事麼?”
我點點頭道:“記得,那密使名叫鄭昭,大人當時命我取下他的首級,但末將失手,被他逃了。”
文侯道:“你可知道當時我爲何要殺他?”
這件事我至今想不通。我道:“恕末將魯鈍,想不出來。”
“當時那鄭昭前來,告訴我兩件事,一件是蛇人每年一到冬天便活力減退,因此它們定會在春暮秋初之時進攻。此時我多方探查,確定是實,因此去年冬天才得以準備充分。”
怪不得去年文侯帶我去看張龍友,我告訴張龍友改火藥配方那回他就說蛇人開春轉暖纔會進攻,原來他是聽鄭昭說的。我道:“那麼說來,五羊城主其實仍然心向帝國了?”
文侯嘆了口氣,道:“他還說了一件事。”他頓了頓,才擡起頭,道:“五羊城主的確不甘於臣服蛇人,但他同樣不願臣服帝國。”
“他是要自立爲王麼?”
“他已經接替了蒼月之位,成爲共和軍的領袖了。”
這話如石破天驚,我登時驚呆了。在武侯南征時,五羊城主還接濟過南征軍糧草,那時還不曾投入共和軍,沒想到這麼快就成了共和軍的領袖。我目瞪口呆,道:“真的?”
文侯道:“自然是真的。那個叫鄭昭的密使便是來向我交易,要求以允許共和軍自立爲代價,與帝國軍合作。”
也怪不得後來文侯向五羊城調糧,遭到五羊城主的拒絕,原因原來在此。蒼月公不惜一死,恐怕這也是與五羊城主所作的交易,讓五羊城主成爲領袖,換來了共和軍的苟全。我想了想,道:“大人您拒絕了他的要求吧?”
文侯遲疑了一下,道:“當時我明着是同意了,但當然不會真個同意,所以纔會叫畢煒和滄瀾兩人設伏誅殺密使。沒想到那鄭昭還有那手奇術,以至於讓他逃之夭夭。那時我只道事已無補,五羊城主定不會再與我軍合作,但沒想到在蛇人圍城時,我又見到了五羊城主的手書。”
我大吃一驚,道:“這次是誰送來的?”
文侯微微一笑,道:“是蛇人。”
我一怔,馬上想到了什麼,脫口道:“是那封戰書?”
文侯的眉頭一揚,道:“你真的越來越聰明瞭。不錯,那封戰書後附着五羊城主的留言,但他的留言很古怪,明着雖然說的是要我軍投降,但最後一句話卻是‘帝都若破,萬事皆休。’”
我腦海中忽的一亮,叫道:“這意思是說,如果帝都未被蛇人攻破,那事有可爲了?”
文侯點了點頭,嘴角也露出了微笑:“五羊城主手下着實有幾個人才,他們居然藉着蛇人之手向我宣稱,要來看看我的本領,如果我能擊退蛇人,那仍有轉機的意思。”
怪不得那次文侯一見到蛇人的戰書,面露詫異之意,那時他就已經猜到了五羊城主詞句間的深意了吧。我不禁一陣感慨,這五羊城主和文侯都是當世聰明絕頂的人物,如果文侯猜不出五羊城主的意思,恐怕他也不可能擊破蛇人的圍攻。而五羊城主假手蛇人傳遞這個消息,也是因爲怕文侯再次反覆,誅殺信使。
文侯又嘆了一聲,道:“以前我實不願接受五羊城主的援手,此人趁火打劫,從中漁利,罪不可赦。然時勢逼人,眼下也不得不接受他開出的價碼來了。”
如果蛇人被擊潰,文侯又要對付五羊城了吧。我心頭一陣茫然,對於文侯而言,世上所有人和物都只分爲有用和無用兩類。
辭別了文侯,我獨自回營去整理行裝。閒了幾個月,終於又要出發了,這次卻不是領兵打仗,從軍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文侯讓我挑幾個人,我首先想到的是曹聞道,但想了想,曹聞道這人太容易衝動,不如錢文義心細,不如把錢文義帶走,而且曹聞道還可以照顧一下顧宣。只是錢文義一走,我怕曹聞道做事不顧首尾,須找個精細的人輔佐他。想來想去,覺得邵風觀手下的諸葛中倒是不二人選。這諸葛中言語不多,深思熟慮,也是個智將型的人物,和曹聞道正好可以取長補短。
邵風觀的風軍團一共才八百人,駐在北山以前島夷聚集之地。島夷已被斬盡殺絕,這兒成了一片空地。我一到風軍團營門口,還隔着一段路程,前面便傳來一陣馬蹄聲,十來個人催馬疾馳而來,當先一人正是邵風觀。我在馬上向他揚了揚手,叫道:“邵兄!”
邵風觀也看見了我,催馬過來道:“楚兄,你怎麼有空過來?”
天氣甚熱,邵風觀跑得滿頭是汗,戰袍都溼透了,馬前掛着幾隻很肥的鳥。我道:“我想問你借諸葛中一用。”
邵風觀笑道:“阿中可是我的左膀右臂,你倒會挑人。做什麼呢?”
我道:“文侯命我去五羊城,聯絡五羊城主。我想將錢文義帶走,這兒要借諸葛中整頓軍務。”
邵風觀詫道:“你要去五羊城?”
我點了點頭。他想了想,道:“這事可很危險啊,一路都是蛇人,恐怕你到了五羊城,身上肉都要少好幾塊。”
我笑道:“陸路走不了,當然只有走海路了。”
邵風觀兩手一拍,道:“這倒是個辦法。只是從帝都到五羊城有幾千里路程,陸路也要走一個月,海路的話起碼要走兩個月。一來一去,最好的打算也要四個月後才能回來,這四個月裡又很難補給,這一趟可是苦差事啊。”
我道:“再苦也得去。再說海船日夜可以航行,我想不用兩個月就可以抵達。只希望這幾個月裡蛇人不會大舉進攻。”
邵風觀笑道:“現在都七月了,等你回來時大概也快要立冬。蛇人天氣一冷,戰力大幅下降,而這幾個月裡它們也在休整,發不起有力的攻勢,我們至少可以苟延殘喘到明年開春,放心吧。再說,畢煒和鄧滄瀾兩個本事不小,要支持這幾個月不在話下。阿中,過來!”
諸葛中從一邊拍馬過來,在馬上向我們行了一禮,道:“楚將軍好。”又轉向邵風觀道:“將軍,有何吩咐?”
“楚將軍看上你了,讓你去代理統領前鋒營幾個月。這幾個月裡可抓把勁,別給我丟臉。”
諸葛中微微一笑道:“遵命。”
邵風觀又向我道:“楚兄,你也難得來,正好,跟你很熟的那個工部薛員外今天也在這兒,走,我們去喝上幾杯。”
薛文亦在這兒整修飛行機吧,我也笑道:“好。”
“留着這條命,回來後再好好喝一頓吧。哈哈,你也算有口福,方纔打着了幾隻野味,你就過來了。”
我隨着邵風觀到了風軍團營中。從前倭莊也算帝都一處小小的景緻,有錢人休息時來吃砂鍋菜的絡繹不絕,現在這塊地方已是一片荒蕪,恐怕也不會有旁人來了。一進營門,便看見那裡一字排開的一列飛行機,薛文亦正指揮着幾個吏員正在檢查。我叫道:“薛文亦,薛兄!”
薛文亦擡起頭,看到了我,笑道:“楚兄,真巧,你也來這兒啊。”
我跳下馬,走到他身邊。薛文亦現在整天坐輪椅,長得更胖了,面團團若富家翁然。我笑道:“結了婚後,你可真象個有錢人了。”
薛文亦有點不好意思地道:“老婆菜燒得好。對了,等我老婆生了後,到時讓她炒幾個菜,來我家聚一聚。”
我叫道:“要生了?哈,你要當爹了!厲害厲害!”說實話,薛文亦下半身不會動,我還懷疑他是不是不能生了,看來我也是多慮。
薛文亦道:“對了,你幫我兒子取個名字吧。”
我想了想,道:“你怎麼覺得是兒子?真是想兒子想瘋了。好吧,要真是兒子,就叫他庭軒好了。薛庭軒,這名字不壞吧,很大方。”
薛文亦咂摸一下,笑道:“薛庭軒,不錯不錯。”
我笑道:“如果生個女兒那就用不着了。要是女兒,你叫她什麼?”
薛文亦嘆了口氣,道:“要是女兒,就叫她小春好了。”
我心頭不由一動。薛文亦說得輕描淡寫,可是他心底其實還是不曾忘記秦豔春。薛文亦也覺得失言,打了個哈哈道:“楚兄,你也娶個老婆,早點生……”話還沒說完,又噎住了。
我嘆了口氣,道:“我這輩子,恐怕不會娶老婆了,我這人大概有克妻命。”
不僅僅是小王子威脅我說我要是娶別人,他就會替姐姐教訓我,我依稀覺得,和我在一起的女子,幾乎沒有一個有好下場。從高鷲城祈烈給我的那個女俘起,到後來的蘇紋月、蕭心玉,乃至郡主,一個個死於非命。
薛文亦道:“哪有這事。”但他這話說得也有氣無力,想必知道說服不了我。這時邵風觀過來了,遠遠地叫道:“楚兄,真是巧,你看誰來了!”
我扭頭一看,站在他邊上的正是張龍友。我又驚又喜,走上前道:“張兄,你也來了,真是巧。”
薛文亦在一邊笑道:“龍友新近晉爲侍郎,過些年,工部尚書定是他了。”
張龍友和薛文亦不一樣,又黑又瘦,他握着我的手笑道:“別聽老薛胡扯。來,今天邵將軍做東,我們爲你餞行,希望你一路順風,旗開得勝。”
我們揀了一塊背風的空地吃喝了一頓,張龍友和薛文亦兩人還要加緊整修飛行機,先走了。和他們辭別,我帶着諸葛中回去,邵風觀陪着我向外走去。到了路口,我道:“邵兄,請回吧,我走了。”
邵風觀拍拍我的肩,道:“對了,顧宣現在怎麼樣?”
我道:“我已託付給我的副將曹聞道了。他這人靠得住,放心吧。”
邵風觀道:“此間不是久留之地,我倒想,你不是和那個句羅的李堯天認識麼?如果能讓他去句羅定居,倒比在這兒安全。就怕那李堯天靠不住。”
我想了想,道:“李將軍爲人正直,實說的話,他定會答應的。也是,句羅比這兒要涼爽,顧宣這些天我見他很是難受,去句羅的話更好點。”
邵風觀點了點頭,道:“這樣就最好了。”他忽地擡起頭,握住我的手道:“楚兄,明天我去送你,你可要全須全尾的給我回來!”
我“撲嗤”一下笑出聲來,道:“自然,自然。”邵風觀雖然是開玩笑的口吻,可語氣很是誠懇,我也有些感動。
走了一程,我又回頭看了看,邵風觀勒馬立於營門前,見我回頭,又向我招了招手。我也向他招招手,對諸葛中道:“諸葛兄,我們走吧。”
現在又要踏上新的征途了,能不能有命回來,現在我也實在不知道。薛文亦和張龍友都已經踏上了他們生活的正軌,而我走上的這條路與他們不同,將來的事,有誰說得清?
我擡頭望了望天空。天色將暗,早出的星光閃爍。我在心底默默地念着她的名字,可又有種說不出的迷惘。
回到營中後,我把諸葛中介紹給曹聞道,跟錢文義說了要去五羊城的事。錢文義二話不說,便去挑選人手。我首先想的是把陳忠帶出去,但去看了看他,沒想到陳忠的傷勢實在太重,現在手臂的傷口仍沒好全,我也不忍心再讓他隨我去歷奔波之苦,便讓他好好休息,我則去找李堯天商量一下把顧宣送到句羅的事。我約略說了顧宣的經歷,李堯天也沒有拒絕,說他過些天有假,要回句羅島探母,答應那時帶顧宣前去。這件事十分順利,我很是高興,回來時腳步也輕了許多。
剛回到營中,還未進門,曹聞道已衝了出來,叫道:“楚將軍,有人等了你半天了。”
“有人?”我有些詫異。現在天也黑了,不知有誰會來等我,我道:“是誰呀?”
“唐開。”
我吃了一驚。我帶唐開和蕭如玉母女二人回到帝都,唐開受我的舉薦,進了軍校任教官,我雖然仍保留着教官的名份,但現在很少給那些學生上課了,好久也沒見着他。每個月我送些米麪之類去給蕭如玉母女,蕭如玉說起唐開總是一臉幸福,說他是個好丈夫,說起蕭心玉時又不勝唏噓,說可惜我不能做她的姐夫。他現在來找我究竟有什麼事?
我進了門,唐開正坐在椅子上,見我進來,他上前行了一禮,道:“楚將軍,唐開有禮。”
我道:“唐兄請坐。現在好麼?”
唐開道:“託楚將軍的福,一直還好。楚將軍,聽說你要去五羊城?”
我道:“是啊,你消息倒很靈通。”
唐開道:“我是今天上課時聽兩個學生說的。楚將軍,小人不才,願隨侍楚將軍左右,一共前往。”
我一怔,不知唐開到底打什麼主意。雖然相信唐開不會對我不利,但他畢竟曾是周諾的親信,而周諾卻是死在我的刀下的。我道:“爲什麼?這一趟很危險。”
“小人不怕危險。內子說,我們的命都是楚將軍救的,楚將軍用人之際,定要幫上一把。”
是蕭如玉叫他來的?我看了看他,想看出他心底究竟想些什麼。但唐開的眼神十分坦誠,我道:“可是你不是軍校教官麼?怎麼可能走?”
“軍校馬上就要放暑假了。小人也已向山長告假,這半年裡不再去上課。”
我沉吟了一下,咬了咬牙,道:“好吧。”
唐開喜形於色,向我跪下行了一禮,道:“多謝大人了。”
我淡淡一笑,道:“這話是該我說的。唐兄去準備一下吧,我們明天就要出發了。”
我回到住處去整理該帶的東西。飛羽沒辦法帶去,不過手弩和流星錘是一定要帶在身邊的。除了這些,就只有一些換洗衣服和幾本書了。看到那支郡主給我的鐵笛時,我想了想,還是把它放回箱子裡不帶去。這是郡主給我留下的紀念,雖然我沒能象郡主要求的成爲吹笛名手,但這支笛子給我太多記憶,要是帶去,萬一有個意外失落了,那可是最糟的事。正理着,忽然看到了箱子角上有一個小盒子。我一時想不起這盒子是什麼東西,拿了起來。這盒子做得極是精緻,沒有鎖釦,但嚴絲合縫,根本打不開。
這是薛文亦送我的刻刀啊。那時我心血**,想學點雕刻,但給我後就一直沒有動過手。我拿了出來,按了一下盒子上的一個暗鈕,盒子蓋“啪”一聲開了,裡面是一堆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刻刀。還沒用過,刻刀又上過一層油,漆黑髮亮,刀刃則放着寒光。
海上要航行一個多月,有這個倒可以消磨一下時間。真清子教我的打座煉氣我天天都在練,但是那些讀心術、攝心術卻仍然不得其門,除了那一次我被關在坐籠裡才偶然成功了一次攝心術以外,就再也沒有成功過了,現在實在有些失望。空下來時練習一下雕刻,卻也不壞。
在我心底,隱隱的還有一個願望,希望有朝一日能用刻刀刻出我心中所想,刻出我已經失去的一切來。
這一夜我也沒有睡好,天快亮時才沉入夢鄉。似乎夢見了許多,但醒來時卻什麼都忘了。一覺睡醒,紅日滿窗。我嚇了一跳,跳了起來,叫道:“曹聞道,曹聞道!”
我說好讓他早點叫我,沒想到弄得這麼晚。曹聞道應聲進來,道:“統制,你醒了。”
我道:“怎麼這麼晚了還不叫我?”
曹聞道道:“我見你睡得很香,就沒叫你。反正要過午纔出發,別人都準備好了,你一直就可以走。”
我急急穿好衣服,道:“快,我們都馬上去船廠。”
我走出門時,外面已經整整齊齊地排好隊伍,錢文義率坐立在門外,見我出來,他躬身一禮道:“統制,末將準備完畢,要出發了麼?”
雖然我睡得晚了點,不過看來也不會誤事。我點了點頭道:“好,我們去船廠吧。”
船廠設在帝都東門三裡外的鼎湖。鼎湖有運河直接與外海相通,方圓也有七裡之廣,又沒什麼大風海,很適合建船。到了船廠,還沒進去,李堯天已迎了出來,道:“楚將軍,你來了。文侯大人還不曾來,請到裡面休息一下吧。”他扭頭對邊上一個年輕將領道:“士免,從今日走你便是楚將軍部下,事事聽從楚將軍吩咐。”
那樸士免比我大不了幾歲,催馬過來,在馬上向我深施一禮道:“句羅樸士免見過楚休紅將軍。”他的帝國話沒有李堯天說得好,多少有點生硬,但交談沒有問題。我也回了一禮,道:“多謝樸將軍。一路之上倚重樸將軍之處甚多,請樸將軍不必太客氣。”
我看着停泊在水中的一艘大船,道:“我要坐的就是這艘麼?”
李堯天道:“不錯,這船名叫天馳號,新下水的。”
這船與飛鵠號是同一個類型,也有二十丈長,看來落成沒多久,漆色還很新。我們跳下了馬,我讓錢文義帶着三十個前鋒營士兵到一邊歇下,唐開也穿着前鋒營的軍服雜在裡面,自己和李堯天去他的營房坐坐。今天起,李堯天也要住在這裡了,只是他的營房十分樸素,比我的住處還有不如。剛坐下來,邵風觀和張龍友、薛文亦兩人都過來了。他們現在都很忙,居然還抽空來送我,我大爲感動。和薛文亦說起吳萬齡時,薛文亦說他現在已經隸屬畢煒麾下,最近也升到了都尉。再升兩級,他也要成爲下將軍了。聊了一陣,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陣響亮的號角,李堯天站了起來道:“大人來了,走。”
我們走出門,錢文義已經帶着人立在外面了。我和李堯天站在隊列前,恭迎文侯到來。馬車停下後,文侯從車中走了出來,我們登時跪下,道:“大人萬安。”
文侯看了我們一眼,道:“起來吧。楚休紅。”
我走上前,道:“末將在。”
從文侯身後走出一個身着朝服,捧着一個黃綢包裹的盒子的官員。我一見這人,心頭不覺一動。這人我也有一面之緣,是督察院的丁御史。正使原來是他啊。我還記得那次二太子指控我要暗殺他,審問我的三法司官員中就有他,沒想到今天又相遇了。這丁御史人很圓滑,很會說話,論起舌辯,他大概的確要比我強。
文侯打開一卷卷軸,念道:“天保帝二十七年七月十七日詔曰:即日起,任命督察院都御史丁西銘爲冊封正使,前鋒營統制楚休紅爲冊封副使,辦理冊封五羊城主何從景事宜,欽此。”
我和丁御史都行了一個大禮道:“遵命。”
文侯將聖旨交給隨從,道:“丁大人,楚將軍,你二人今番出發,責任重大,切記以國事爲重,不論任何代價,皆要完成任務。”
丁御史揚聲道:“下官身沐皇恩,願效犬馬之勞,請文侯大人放心,下官定能恪盡職守,歸來向陛下奏捷。”
他的話朗朗上口,氣度不凡,我登時起了點自慚形穢之心。要冊封五羊城主,我這樣的偏將軍還不夠格吧。督察院都御史是當朝二品的高官,的確要合適得多。
丁御史的隨從也有二三十個。這些人個個身強力壯,腰挎長刀,派頭十足。等他們都上了船,我正要上去,文侯忽道:“楚休紅,過來。”
我走到他跟前,跪下道:“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文侯從懷裡摸出一個布包道:“楚休紅,此事艱辛無比,若到走投無路之時,你就打開此囊,依此中吩咐行事,不得有誤。”
我雙手接了過來,道:“遵命。”
剛接過來,文侯又小聲道:“還有,未到走投無路之時,千萬不可打開,切記。”
我接過這錦囊時心中大是好奇,本來就打算着上船後到我房裡就立刻打開來看看,但文侯又這麼說,我不禁有些失望,道:“遵命。”
天馳號可以乘坐五百來人,但由於行程太長,因此艙中大半都裝載着糧米食水,一共只有一百多個乘客。其中前鋒營三十一人,丁御史一衆二十七人,還有樸士免部下一百人。樸士免的部下都是水軍,大概在船上生活得比岸上還自在,一上船便分頭忙碌,解纜升帆,準備開船。我在船頭看着岸上的衆人,邵風觀和薛文亦張龍友正向我招着手,一邊的文侯肅立在湖邊,動也不動。
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我一定會回來的。我看着文侯的身影,心中默默的想着。
上次增援東平城時我就坐過船,但那是在內陸的大河裡,與出海不可同日而語。
從帝都到出海口,大約有兩日半行程,但我們走得較快,只用了兩日便已出海。我只是當初經過五羊城時才見過一次大海,但坐船渡海還是第一次。一出出海口,眼見水天茫茫,一望無際,不禁心曠神怡。
在船上也沒有什麼大事,一切大小事宜都有樸士免打理,我們都很閒。本想去和丁御史聊聊,但他架子大得嚇人,出入都是前呼後擁,見到我時他也只會打官腔,根本沒什麼好說的。他似乎也記得我,大概對我這個曾經的階下囚很看不起,理都不想理我,對於我來說倒是件好事,我也懶得理他,平時和部下聊聊,閒時打座練氣,累了又拿出木頭來雕着,倒也得其所哉。我雖然沒有吹笛的天份,沒想到雕刻卻甚是得心應手,刻刀和腰刀都是刀,雖有小大之別,其理還是一樣。只不過試了幾塊木頭,我就已經能雕出還看得入眼的小東西了。坐在船舷邊,聽着海濤之聲,看着頭上萬裡藍天,一邊刻些東西,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平和喜樂。只是出海頭一日晚上,遇到了些風浪。聽水軍團的人說,這點風浪在海上算小的,但我就有點受不了,被顛得吐個不住,幾乎連苦膽都吐了出來,在艙裡睡了一夜,昏昏沉沉的,腦海中來去的盡是些水怪之類。
幸好第二天風息浪止,我纔算喘過氣來。我心知若不能儘快適應船上的生活,只怕到了五羊城,我的性命就先要交待半條。去士兵的統艙看看,錢文義和那些士兵躲在裡面賭錢玩耍。軍中賭風很盛,在海上錢根本沒有,也不知他們怎麼還樂此不疲。錢文義見了我,讓我也去玩幾手,但我一直對賭博沒什麼興趣,便謝絕了,獨自走上甲板,坐到船頭,掏出刻刀來刻着。這塊木頭還是出海時動手刻的,我想雕出飛羽的樣子來,只是手法畢竟不太熟,雕出的這匹馬樣子雖有了,卻缺少神駿之意,飛羽有知,一定不承認這是它的樣子。昨天暈了一天的船,便擱那兒沒動。雖然手仍然有些無力,不過刻了一陣,便漸漸忘了身在船上,那些顛簸也有些感覺不到了。
正聚精匯神地刻着,邊上有個人輕聲道:“楚將軍,您在做木雕啊?”
我擡起頭,那是樸士免。和樸士免雖是初識,但他對我十分恭敬,聽他說說海上風情也大是不錯。只是他的帝國語不是很流利,聽起來有點吃力。我站起來,道:“樸將軍,請坐吧。我在學呢,見笑了。”
樸士免看了看我手中的那匹木馬,道:“刻得很好。”
我笑道:“樸將軍不要太客氣了,大概作爲初學者算很好吧。”
樸士免道:“楚將軍,您已經刻得很好了,只是稍稍有點不足。要是不嫌冒昧,末將想給楚將軍您修正一下可好?”他說完,又有點遲疑地道:“末將實在狂妄,還望楚將軍恕罪。”
我道:“好啊。樸將軍會刻麼?”
樸士免道:“末將祖上也是木匠出身,末將雖然從軍,但從小刻過不少。”
我將刻刀和木刀都遞給了他,他一接過刻刀便有點動容,道:“好刀!這是雪花鑌鐵百鍊而成的刻刀,入木如腐,真是好刀。”
我有些得意。薛文亦可是帝國數一數二的巧手,他給我的東西肯定是最好的。我道:“樸將軍,你說,我這馬爲什麼怎麼刻都缺少一點神駿之意?”
樸士免道:“家父說過,雕刻之道,可分神品、上品、能品三種。能品形似,上品意似,神品爲神似。末將狂妄,楚將軍雕刻之技雖工,卻只到能品之境。”他伸手在那木馬上刻了幾刀,木屑紛飛,只不過數刀,這木馬竟然大爲改觀,頗見神駿。
我有些哭笑不得。我真正學雕刻不過這兩天,而且是自己瞎練,雖然樸士免說他“狂妄”,但我還有自知之明,我哪裡算得上什麼“能品”,充其量不過是初入門而已。但見到樸士免雕刻的手法如此高明,不禁嘆道:“樸將軍,你不要挖苦我了,你刻得纔好,可謂神似。”
樸士免有些侷促地道:“末將無禮,請楚將軍恕罪。”
“好了,樸將軍,你們李堯天將軍是我極尊敬的人物,蒙他不棄當我是朋友,樸將軍是李將軍的左膀右臂,那我們也就是朋友了。何況我們同舟共濟,樸將軍要是對我說話再這麼斤斤於禮節,那我都不敢和你說話了。”
樸士免怔了怔,方道:“是,末將狂妄無禮,還望楚將軍原諒。”
我嘆了口氣。樸士免這人未免也太拘泥禮節了,大概要他象曹聞道那樣跟我說話是一輩子都不可能的。我道:“好吧,樸將軍,我想學雕刻,要不我拜你爲師。這樣你算我師傅,大概也不會一口一個說自己狂妄無禮,我想請教都沒辦法。”
我彎下腰去要給他行禮,樸士免嚇得一把扶住我,道:“使不得!楚將軍,末將無……”他大概還要說自己“無禮”,但硬生生吞了回去。我笑道:“樸將軍既然不嫌我無禮,那收我這個徒弟吧,請問,我到底缺了點什麼?”
樸士免想了想,方道:“楚將軍有心要學,末將定傾囊而授。”他想了想,道:“末將雖然對雕刻有些心得,但充其量只到上品,神似還談不上,只能算意似。這樣吧,我看楚將軍您運刀手法有點生硬,還好積習未深,及時改正還來得及,我和您說一下運刀八法。”
我奇道:“運刀八法?”我只道雕刻無非就是用刀在木頭上刻,哪裡想得到還有這麼多手法。
樸士免道:“不錯。句羅雕刻,與中原一般無二,有挑、剔、切、削、抹、退、割、攏八法。這八種爲基本手法,練習純熟後,運用之妙,在乎一心了。”
他細細跟我講解了這運刀八法。我一向不知雕刻竟同樣如此精深,此時聽他講解,登覺眼界大開,可也聽得有點暈。樸士免精擅雕刻,可是他從軍後大概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切磋之心,技癢難堪,講得不厭其煩,似乎反是他求我跟我學一般。
不知不覺,他已將運刀八法講完,又道:“楚將軍真個聰明過人。將這運刀八法練熟後,末將再向楚將軍講解運用之法。”
有這麼一個好老師,我對雕刻的興趣大爲增長,每天除了一早一晚的打座,幾乎所有時間都用來練刻刀了,連兵書都讀得很少。好在海上沒什麼事,我倒有閒做這些事。樸士免教得很是上心,不過五天時間,我就已經初窺門徑,雕出來的東西與以前大不相同,樸士免對我讚不絕口,聽他的口氣,倒不盡是禮數。而我專心刻着木頭,倒也不再暈船了。
這一日一大早,我正坐在船頭專心刻着一隻海鷗。現在我的刀法已相當純熟,不過數刀就刻出了輪廓,只等雕琢細部。想讓樸士免指點一下,但樸士免卻忙上忙下地加固船上設施。我笑:“樸將軍,今天天氣不錯,不用這麼急吧。”
樸士免看了看天邊,道:“朝霞如血紅,不雨就是風。現在天氣好,天擦黑時多半要起風了。”
我看了看天空,東邊旭日初昇,頭頂的天空一碧萬里,連雲都很少,不象會起風的樣子。正看着,突然船桅上負責瞭望的士兵叫道:“前面有船!”
這年頭海上還有船?多半是些不要命的客商吧。我站起來,手搭涼篷向前望去。海濤起伏,水汽瀰漫,隱隱的似在前方有船向這兒駛來。樸士免急匆匆地上來,攀上桅杆看了看,突然翻身下了桅杆,衝到我跟前道:“楚將軍,快請回艙去。”
他說得很是急切,我詫道:“怎麼了?”
“前面那船有點象五峰船主的船。”
我莫名其妙,道:“五峰船主是誰?”
“海賊。”
樸士免只說了這兩個字,便指揮水軍團士兵將雷霆弩架上來。這船本就是戰船,雷霆弩雖然帶得不多,也有七八架。我疑心重重,道:“這真是海賊麼?”
樸士免道:“五峰船主的旗是雙月烈火旗,我見來船的旗上隱隱有兩個月光,而這一帶正是五峰船主時常出沒之地,不可大意。”
我道:“五峰船主名氣這麼大麼?連你們句羅都知道他。”
樸士免點點頭道:“他是受倭島支持的,十幾年前還是個商人,但後來漸漸在海上劫掠過往船隻。倭人攻我句羅之前,他時常在露樑津出沒,當初李將軍令尊便喪生在他手下。”
我嚇了一跳,道:“哪個李將軍?李堯天麼?”
樸士免道:“是。那是李老將軍是句羅水師提督,五峰船主初起時只有十隻戰船,老將軍奉王命征討,一時大意,在海上中了他的埋伏。後來倭人攻來,李將軍初時官職太微,無法提兵出征,待鄧將軍來援我國,這五峰船主又已退到這一帶了,李將軍未能將其擒獲,引爲終身之恨。”
李堯天的水戰本事是當今之世最爲頂尖的,帝國第一水軍將領鄧滄瀾只怕還在他之下,虎父無犬子,李堯天的父親即使不及李堯天,也非弱者,居然會喪命在此人手下,我真不曾想到。我盯着來船,道:“好,前鋒營雖非水軍,卻也非怯戰之輩,今日我要爲李將軍復殺父之仇。”
樸士免道:“楚將軍,五峰船主不是好對付的,我們力量不足,還是暫且放過他吧。”
他的話中隱隱已透出懼意。我正有些不悅,但扭頭一看,卻見樸士免額頭已有冷汗流下。我道:“樸將軍,你覺得我們鬥不過他麼?”
樸士免張了張嘴,道:“楚將軍,請恕末將無能,末將以爲,我軍勇銳……”
我打斷了他的話,道:“樸將軍,不要說這些沒用的話,我不是剛愎自用之人。你水戰嫺熟,我卻不懂水戰之道,你就實話實話,省得我想岔。”
樸士免吞了口口水,道:“五峰船主眼下大約有二十餘艘戰船,雖然都沒有我們這戰艦大,但船上海賊也有五六十個上下,總數大約有千人以上,我軍未滿兩百,如正面迎擊,實屬不智。”
一千多人!我嚇了一大跳。我沒到過海上,沒想到海盜的勢頭會這麼大。我道:“難道我們死定了?”
樸士免倒是鬆了口氣,道:“海賊所長爲接舷進攻,不在遠擊,因此所乘之船盡爲輕艦,甲板遠不及我船之厚,短程內速度很快,但時間一長,船速也未必能超過我們。我軍若是避其鋒芒,與海賊平行而過,因船上有雷霆弩,海賊見無法靠近,便會放我們過去。若是挑起戰事,惹起海賊兇焰,反爲不利。”
我想了想,道:“是,你說得有理。”海賊要的是船上的東西,不會象水軍一樣擊沉對方,因此他們船上的遠攻之器定不會多,搶奪時也是將兩船靠上,再讓人衝過對方船隻近身格鬥。象樸士免說的,讓海賊知道我們船上有遠攻武器,他們權衡之下,多半會知難而退。只是知道此人是殺李堯天之父的仇人,眼看要碰面了,卻輕輕放過他,未免心有不甘。
樸士免道:“楚將軍,您是冊封使,末將之責便是保護使臣安全,還是請您下艙去吧。放心,水軍團都是好漢,不會輸給海賊的。”
我道:“好吧,我讓人下去。不過我要留在甲板上,別忘了我身負保護丁大人之責,若有戰事,豈有躲避之理。”
樸士免見說不服我,想了想道:“好吧。不過還請楚將軍自己注意,海賊頗擅近身格鬥,不能讓他們攻上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