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小姑娘也不是柔弱的性子,很快就止了眼淚,向朱顏一行分說自己的遭遇。
她姓衣,父母過世得很早,也沒給她留下什麼名字,平日都是和哥哥衣天相依爲命,哥哥喚她“衣衣”,也便一直這麼過來了。
本來兄妹倆的日子過得雖然辛苦些,但端溪的鄉里鄉親知道他們家裡沒了父母,時常回有接濟,平日裡也頗多照顧,這樣的日子還能過下去。
只是大約兩三年前,他哥哥不知患上了什麼惡疾,先是手足莫名有些抽筋,再不能上山砍柴採藥,後來又發起皮疹,不過他們這些窮苦人,自然不會把皮疹當作一回事情的,因此也沒有放在心上,只想着過些日子自然會消下去的。
可是這一等就是兩年,皮疹非但沒有消退,手足的麻木反而更甚,更可怕的是,她哥哥的眉毛開始脫落,甚至連面部起了疹子,疹子潰爛之後癒合,形成凹凸不平的疤痕,變得面目可憎。
村中許多人也因此說他哥哥是被惡靈纏上了,開始疏遠、排斥他們兄妹,他們的生活越加艱難了起來,衣衣只好向人討了些蠶蟲,每日採摘路邊的野桑飼養,等蠶蟲吐絲結繭後再走好幾裡的山路,拿到無人認識她的集市上賣了,換些米麪回來養活自己和哥哥。
“可是衣衣知道的,哥哥還是哥哥,就算樣貌同從前不一樣了,他還是最疼愛衣衣的哥哥呀。”衣衣撫着手上的傷痕,低低自語。
“唔,你們好可憐呀。”杏葉原本因爲差點被她撞了而怒氣衝衝,現在聽了這樣一番述說,又着實可憐她。
“……或許是冥病,應該還能夠醫治。”朱顏輕輕嘆息,一邊瞥了杏葉一眼,暗暗搖頭。
冥病是麻風病的古稱,再早些時候又稱之爲“癘風”。因爲發病後期病人會出現眉毛脫落,鼻柱塌陷,面目與旁人相差懸殊,被稱爲“獅面臉”。十分可怖,因此患者被人們目爲妖邪的倒是還真是有的,更有甚者認爲麻風病是可恥的,是因爲詛咒或是償還“前世孽債”,不一而足。
在歐洲中世紀的時候。患上麻風者會被用火燒死,而在中國,似乎只是闢出“癘人坊”或“癘遷所”安置隔離,集中收治,聽起來還更人性一些。
要說麻風病有多可怕,朱顏難免有些打戰,當年上課的時候就曾經被悚然到,雖然她的確對身染疾病的人懷有十二分的同情,但……不得不說,她也能夠理解中世紀爲什麼要將麻風病人燒死——實在很可怕。
所以她一點不覺得。杏葉現在這麼同情這個小姑娘,一會兒就不會驚叫着跑出去,而且就算她真的能夠替衣衣的哥哥治好病,也不可能恢復他的容貌,他還是會被人視作妖異。
衣衣家的院落十分簡單,破敗的草籬內,竹木撘築的小屋上覆着稀稀拉拉的茅草,臨近地面的地方已經因爲常年受到潮氣侵染而生滿了油油的青苔。
“衣衣,你可算回來了?”一個微啞的男聲從幽暗的屋內傳來,似乎也被潮氣給洇溼了。顯得非常沉重。
衣衣將手裡的藤條籃子放在地上,鳥兒一般衝進屋內,“哥哥,哥哥。衣衣回來了!還有幾個伯伯、哥哥和姐姐來了。”
“杏葉。”朱顏趁着這會兒略略回頭,眸色複雜地看着她。
“嗯?小姐有什麼吩咐?”杏葉滿臉無辜地看着她,還有幾分焦急,不是說這個小姑娘的哥哥有病痛在身嗎?自家小姐向來好心腸,怎麼還不進去診病呀?
“一會兒若是那位大哥面目可憎,你不得露出任何厭惡和恐懼的表情。可記住了?”朱顏說的很淡然。
“誒?”杏葉眨了眨眼,“可是小姐前幾天就讀過醫書給杏葉聽,說是醫者應該對病人的容貌毫不關心……呀……!”
她話還沒有說完,一個穿着深色粗布衣裳的男子就由衣衣扶着,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兩條腿裹在褲中看不清楚,但那兩條胳膊就已經有些變形,再看臉,真真是慘不忍睹,要不是朱顏方纔還提醒過她,她覺得自己可能會嚇得扭頭就走——簡直就像白天撞到了鬼一樣。
邊奉和邊青畢竟見多識廣,雖然也被嚇了一嚇,但已經看出此人所患疾病確是冥病,因爲冥病不易通過間接接觸傳染,因此兩人反而迎了上去,一點不顯得疏遠。
朱顏暗暗嘆息,此人鼻柱部分的確已經塌陷,因此面目變化如此之大,在她所知道的病症中,三期梅毒和麻風病均可以造成這樣不可逆的面部損害,就算把病醫治好了,面部因爲骨骼遭到損壞依然不可能恢復如初,患者得帶着這樣一張毀容的臉過一輩子,實在可憐。
衣天難得遇上有人不怕他不躲他,而且還是這麼幾個衣着得體的人,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見邊奉和邊青走上前,急忙避開,一邊用袖子遮面,“我得了惡疾,幾位……沒的污了幾位貴客的眼,還有,他們說我這個病要傳染的……衣衣她……”
“衣大哥,你別擔心,我是醫者,或許可以幫你醫治。”朱顏微微擰眉,她方纔也察覺到衣衣的手似乎也有些奇怪,多半同樣感染了麻風分歧桿菌,但較她哥哥的症狀要好很多,只要及時醫治,往後完全不會有任何影響。
至於衣衣是怎麼被感染上的,或許是因爲平常照顧她哥哥而感染,但更可能的原因,朱顏覺得他們是接觸到了同樣的傳染源,雖然她並不能確定到底是什麼傳染源,畢竟麻風這種病,在嶺南一帶其實挺多見的,誰知道因了什麼“天時地利人和”就會染上了。
“醫者?”衣天將衣袖緩緩放下,他還真看不出來,這麼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會是一個醫者?不過話說回來,難怪她看到自己一點不覺得害怕,原來竟是個醫者,果然是見多識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