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唐奕是對的。
在漢人的政治環境之中,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國情如何大好,黨同伐異,在不徹底改變漢人的觀念之前,是不可能消亡的。
大宋自六年前先帝駕崩那天開始,看似春風和睦,上下一心。朝堂之上,只有興宋的黨,沒有拖後腿的臣,彷彿貫穿華夏曆史幾千年的明爭暗鬥真的被這個時代所淹沒。
然而,或許“生於安樂”並非危言聳聽;或許,大宋的士人真的被慣壞了,這邊趙曙剛剛露出一絲倒唐罪唐之意,那邊一些有恃無恐的文官們就已經忘了......
忘了大宋這二十年奮進是從何而來的;忘了他們想要打倒的唐子浩,正爲了大宋,在巴爾幹半島與遼人,與塞爾柱人爭分奪秒;忘了唐瘋子是大宋的脊樑!
趨炎附勢,揣測聖意,再一次成了開封城中的一股邪風。
半個月,距離官家爲介休案定性只過了半個月的時間,擺在趙曙案前彈劾唐奕的奏摺,就可以用“箱”來計算了。
羅列唐家罪狀的摺子,更是把唐奕這二十多年爲大宋做下的每一件事都徹底否定,且有理有據,言之鑿鑿。
對此,賈昌朝、富弼並無意外,這不正是士人們所擅長的嗎?
聖人之學、千年儒道,不也早就成了這朝堂上舞權弄謀的幌子了嗎?
況且,當下是大宋,是開朝百年不曾殺過一個士人的文人天下,這更讓一些人有恃無恐,更讓一些人無所顧忌。
......
看着那些罪狀,賈昌朝想笑,更想哭。
笑那些無恥之人的荒謬,爲了罪加唐奕,幾乎無所不用及極,甚至連“莫須有”之言也敢往摺子上寫。
哭,則是賈相爺發現,原來他不是最卑鄙的那個。最起碼他賈昌朝還有底限,他卑鄙的磊落。
而這些人,簡直就是大宋朝慣出的一羣白眼狼,聖人教出來的一羣禽獸。
“恨!!”
“老夫恨啊!”
賈相爺氣的聲有顫抖,渾身發青,無處撒氣,只得把怒火都撒到了富弼身上。
衝着富相公一頓吼叫:“老夫恨不是唐子浩!!”
對面的富弼一陣無語,他還從來沒見賈相爺這麼失態過,心說,你衝我吼有什麼用?
不過,也知老賈心裡堵得慌,順着他的話反問:“爲何?”
老賈眼睛一瞪,“老夫若是唐子浩,瘋勁上來,把這些人面獸心的東西全都下獄問斬,一個不留!”
“哈哈哈....”富弼被他老糊塗的瘋話逗樂了。
“那你可說錯了。”調笑道。“若是子浩上來瘋勁,可是不會下獄問斬這般斯文。
“他會...當殿殺人的!”
老賈一聽,“殺了也不冤枉!”
“是啊.....”沒想到富弼居然悠然長嘆,附和起來。“殺了也不冤枉!”
倒是把賈昌朝弄的一愣,由此看來,富弼這個老好人也不是沒脾氣啊。
“等着吧....”
老實人動了怒,連賈昌朝都有點心慌,反倒勸起富弼來。
“當下唯有一個拖延可爲,等子浩平定了東羅馬,班師回朝,確實要整頓一番,改一改風氣了。”
“不能等!”富弼堅定搖頭。“官家態度未明,容易拖出事來。”
富弼出奇的果決,“要反擊!”
“反...反擊?”賈相爺更爲意外,富彥國這是?
“子明兄啊!”
只見富弼起身來到近前,語重心長道:“隱而不發非是良策。”
“得讓那些文官看看,讓官家看看,大宋朝還是有一片赤城、能言敢諫的君子爲子浩說話的!”
“.....”
老賈一陣沉默,富弼這回倒是有些激進了。
說白了,如今他和富弼不站出來,那些人鬧的再歡也不過就是獨角戲,自己熱鬧自己罷了。
可是,一但有人真的站出來幫腔唐奕,和那些人對上,那不就等於鬥爭升級嗎?朝堂之上,將是更爲慘烈的一場搏殺。
在官家如此處置的情形之下,是好事嗎?老賈有點害怕。
不過最後,他還是同意了富弼的想法。
因爲,他們這些老傢伙站出來,官家不管是何打算,總要掂量掂量,對拖到唐奕回朝,多少有些好處。
......
從這一刻開始,大宋朝堂再次變了顏色。
而更讓人意向不到的是,富弼所說的反擊,可不是溫柔的辯解,那是真正的反擊。
短短數天,朝堂上所有,沒錯,是所有。
所有上書彈劾唐子浩的文官,皆被告發。
富彥國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誰對唐奕下手,“保唐派”就朝誰動刀子。
說白了,同朝爲官,除非你像包拯那樣,一點毛病也挑不出來,否則誰屁股後頭都不乾淨。
連歐陽修那種老實巴交的人,都曾被人用與兒媳有染這種扒灰的荒唐事弄的灰頭土臉,別人又哪裡好得了?
頃刻之間,嘉佑二年的那些國之大材,在富相公的指揮之下,全都變成了“長舌婦”。
別管人在不在京城,一律埋頭苦思,變着法的寫彈劾的摺子。一時之間,朝堂之上烏煙瘴氣,邪風四起。
若是唐奕在,一定會驚的下巴都掉下來。
這,這不就是自己極力想要避免的,慶曆黨外的翻版,熙寧黨爭的預演嗎!?
誰又能想到,氣急的賈相爺和富相公會在這個時空的大宋,再興黨爭之亂呢?
更爲不堪的是,整整一個月,正太皇帝趙曙也不知道是嚇傻了,還是有意看戲,居然安然不理,既不管那些對唐奕的誣陷,也不管保唐派對文官們的彈劾......
就這麼任由兩方把朝堂弄的烏煙瘴氣,政局動盪。
......
又過了半個月,連賈昌朝都有點沉不住氣了,再這麼鬧下去,或許唐奕保得住,或許可以拖到唐奕回京。
可是,到時朝廷也完了。
要知道,短短的一個半月,兩邊相互攻伐之下,已經有十數名文官不堪受辱,主動請求外放了。
更離譜的是,有一個彈劾唐奕的官員真的被翻出了罪狀,自知無可脫罪,又恐於流外海外,於家中自裁了。
再這麼打下去,就真成死仇了。等唐奕回來,守着一個爛攤子又有何用?
而彈劾唐奕那一方,其實比賈相爺更怕。
要知道,多拖一天,就對他們越不利。
真拖到唐奕回朝,那特麼誰也落不得好果子吃。
於是,唐黨止戈歇兵,防止矛盾進一步擴大。
而舊黨則是從反擊唐黨,彈劾唐奕,轉向趙曙施加壓力。要求速速爲介山案一干人等定刑正法,並對唐奕做出處置。
...
而當了兩個月鵪鶉的趙曙,也終於要動手了。
......
四月十五例行大朝。
只不過,文武百官在漏院守到日上三竿,也不見內侍來傳朝。
皆是迷惑之時,卻見漏院之外,遲遲的來了一輛馬車,衆人一看,心知能停在漏院門前的,那肯定是來上朝的。
可是左右看看,也沒見缺誰,都到齊了啊?
誰啊?這麼晚纔來?
待車簾一掀,我的親孃喲,這兩位怎麼來了!?
范仲淹,王德用。
要知道,這兩尊神上一次同朝,已是十年前的事。算起來,自範公歸隱,已經有四年未上過朝。
王德用更是自六年前那一晚開始,至今已有六年沒出過回山了。
今日若是不見,大夥兒都快忘了還有這尊老神仙了。
......
這兩位一下車,滿朝文武不自覺的就迎了出去。
不管是唐黨,還是舊黨,這朝堂之上,除了富弼、賈昌朝能算是平輩,其餘的,不但差着名望,更差着輩份呢。
“範公,王公,您二位怎麼來了?”
范仲淹與王德用神態還算和善,笑答,“陛下召見,卻是不得不來啊!”
“......”
“......”
陛下召見?衆人一滯,心說,看來今日是要出大事啊。
正琢磨着,範仲俺又說話了,“諸位少陪,老夫先去面見陛下,呆會再與諸位相聚。”
說着話,與王德用一起,由迎出來的黃門內侍攙扶着,穿過漏院,向內宮行去。
大夥一聽,得,肯定是要出大事,而且,這一時半會是不會傳朝了。
舊黨諸臣更是心都涼了半節,能有什麼大事?無非就是介休案和唐子浩的事。
這個節骨眼上把這兩尊神搬出來,怎麼感覺要不妙呢?
心中無不生起一絲忐忑,暗道,官家不會是迫於唐黨之威,要反悔吧?
......
福寧殿中。
范仲淹與王德用還沒到殿前,趙曙已經迎了出去。
“範公、王公親來,朕深感愧疚。”
范仲淹急忙回禮,“陛下不必多禮,不知道今日召見,有何要務?”
其實心裡明知是何事,可畢竟是皇帝,該客氣還是要客氣的。
趙曙一邊把二老請入福寧殿,又親自吩咐賜坐,一邊道:
“算着日子,此時涯洲軍應該已經打到君士坦丁保城下了,大遼那邊也應該再無變局,是時候做個了結了。”
范仲淹與王德用對視一眼,都有點意外。
說實話,官家要拖到涯州軍打到君士坦丁堡,這一點他們是知道的,甚至唐奕不回京,等的也是這一刻。
但是,做個了結??
二人實在想不出,鬧到今天這個地步,要如何了結?
富弼反常的掀起黨爭之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事到如今,局面能不失控,堅持到唐奕回朝已經是萬幸,更別說了結了。
“難道......陛下已有應對之策?”
“嗯。”趙曙誠然點頭。“不瞞二老,確有了結之法。”
“今日召二老上朝,也是想讓二位爲朕做一個見證。”
“那,陛下要如何了結呢?”
范仲淹實在好奇,也別等見證了,先問個明白。
......
半個時辰之後,遲遲未開的早朝,終於有內侍到漏院傳朝。
衆人皆是鬆了一口氣,再等下去都晌午了。
進到大慶殿,發現范仲淹與王德用已經先一步列班了。
只不過,這兩尊神的表情......
什麼鬼?
爲何看向衆人的眼神之中,全都是調戲呢?就如同看一羣傻子一般。
別說是舊黨,就連保唐派對上這眼神都有幾分心虛。
老賈差點要罵娘,實在不知道這兩老一小,三個人玩的到底是什麼套路。
大朝開始,百官下拜,行君臣之禮。
小皇帝趙曙也不磨嘰,“今日大朝,只議兩件事。”
“其一,大宋雄師橫掃東羅馬帝國已成定局,塞爾柱無意染指歐洲,遼人又只圖眼前之利。不出意外,東羅馬疆域盡歸大宋只是時間問題,一統歐洲指日可待。”
下首羣臣一聽,別管心裡裝着什麼鬼,無不齊齊再拜。
“吾皇聖明,天下歸心。”
......
百官拜完,趙曙又道:“吉祥話留在日後慶功之時也不晚,當下之務,乃是未雨綢繆,先行一步。”
“趁着現在,提前把佔下東羅馬之後的軍政兩務安排好,以免臨時慌了手腳。”
“諸卿以爲,可有必要?”
文武百官再拜:“謹遵聖命!”
佔了地方,提前想好怎麼管,怎麼治理,這也是無可厚非,百官自然沒有意見。
況且,誰關心什麼東羅馬啊,大夥兒關心的是第二件事。
於是乎,奉承的奉承,敷衍的敷衍,趙曙命樞密院聯合兵部,就東羅馬疆域的駐防、兵事拿出一套預案。
又命三司、戶部、吏部,對東羅馬的民生、吏制,戶籍統計,提前做好準備。
這大朝會的第一件事,就算說完了。
滿朝上下,全票通過,無一人有異議。
“這其二嘛....”
趙曙終是開了頭,百官一振,耳朵都堅了起來,眼睛直冒光,來了!
確實來了,這第二件事,自然就是介山案最後留的那個尾巴了。
“汝南王府世子,趙宗球,慘死介休一案,已逾半年多了。”
“因涉案之人乃先帝託付之輔臣唐子浩的家人,朕多有猶豫,至今未結,確是愧對天下百姓維護王法之心了。”
只是一個開頭,唐黨諸人就感覺有點不太對呢?
舊黨那邊也是有點懵,下意識看向范仲淹和王德用,幾個意思啊?
這兩尊神都來了,怎麼官家說話,卻是一點要放過的意思都沒有呢?
可是話說回來,範王二人還是那副看傻子的表情,到底是什麼鬼?
只是,這一切都不重要了,趙曙這般說辭幾乎就是給這場倒唐風波定了性,改無可改,還怕他做甚?
難道唐子浩真要完了?連範公和王公都救不了他的?
接下來,趙曙的話更是印證了大夥兒的猜測。
“這段時間,朝政清明,羣臣正義,接連有主官、忠士例數唐奕二十年之罪行。”
“不得不說....”趙曙擺出一副痛心疾首之態,演技暴表。
“朕當,罪己自罰,以謝天下啊!”
“......”
“......”
舊黨已然陷入狂喜,而唐黨那邊卻是徹底涼了。
完了,官家這是,這是要動真格的啊!
“陛下!”賈相爺站不住了,必須出頭,再不出來,就萬事皆休嘍。
“賈愛卿,且聽朕說完。”
哪成想,趙曙還來了脾氣了,根本不給賈昌朝張嘴的機會。
“朕這個人,偏聽偏信,被唐奕矇蔽多年,倒是不知,所謂的大宋英雄、萬世功勳,竟有如此多的齷齪,又如此不得臣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