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大一個農莊居然沒有人,這着實有些詭異。
三人轉了足足有一刻鐘,把範老爺和賈相爺累的已經額頭見汗,終於在村子的宗祠之中,見着了一個老嫗領着六七個最大不過二三歲的嬰孩兒。
“老婆婆,村上的人呢?”
老嫗顯然沒見過什麼世面,若不是唐奕這個陌生人身後還有兩個老人家跟着,讓老嫗安心不少,說不定人家直接就關門趕人了。
可即便如此,老婆婆還是下意識的把孩子們都籠到身邊。
“你們是....”
唐奕怕驚嚇了老嫗,急急解釋:“我老少三人恰巧路過此地,見村上無人,甚是新奇,特有此一問。”
“哦。”老婦這才放下心來。
“莊上的人都去鎮上務工了。”
“務工?”范仲淹不由眉頭一皺。
先帝皇陵興建,用工七萬餘人,確實浩大工繁。但是,朝廷就怕擾民驚戶,特意囑咐督建官員,除了匠人藝工取於民間,其餘勞務皆出禁、廂兩軍兵勇,萬不可驚擾百姓。
怎麼這一莊子人還是都出去務工了?
在範老爺看來,這裡靠近皇陵所在,所謂務工,一定是去修陵了。
“這個李孝光!”範老爺登時就不樂意了。“膽子是越來越大!”
賈相爺卻是不太認可範老爺的話,“七月成陵本就急迫,李孝光爲了工期,走一些捷徑也屬正常。”
“再說了...”
賈相爺老神哉哉,“這位老人家不是說了嗎?是務工,非是出役。”
“咱們又不是不給傭資,你急個什麼勁兒?”
唐奕在一旁暗暗點頭,現在朝廷不差錢,關於修陵所用工匠的擁資可是不低的。
其實,唐奕覺得範老爺這回倒是有點矯枉過正了,大宋這個操蛋的祖宗規矩,也就是死後修陵。
誠然,這個規矩避免了奢靡浪費,七個月就是修出花兒來,能花多少錢?
但是,這麼短的工期,也確實增加了修陵的難度,不從民間用工幾乎是不可能的。
心裡是這麼想,但是唐奕還是沒有幫腔,而是轉頭和聲地問向老婦,“老人家,可知修陵那邊給傭工多少月資?”
老婦還在奇怪,這兩個老頭兒看起來和和善善的,怎麼說吵起來就能吵起來呢?
聽唐奕發問,急忙回答。
“哦,官府的人確實來招過工,傭資給的也....也還行吧。”
“日傭七十文,一個月下來,每人能拿兩貫多錢。”
“你看吧,兩貫多呢。”賈昌朝好不容易頂了範老爺一把,登時來勁。
兩貫多放在京城只能算是一般收入,可在這窮鄉僻壤,卻是不少的數目了。
範老爺哪肯服氣?
“可是李孝光也不能什麼人都拉去充數吧?”
這莊子就剩一個看小孩的老婦,說明什麼?說明上至幾十年的老公老母,下至十來歲的少男少女,全都去務工了。
修陵的活計哪有什麼輕巧活兒?又老又少的,去了能幹嘛?
“這不就是充數嗎?”
而唐奕在一旁卻是不同想法,因爲兩貫多一個月......這個數字不對。
早在建陵之初,唐奕就知道,爲了趕工期,從民間僱工是再所難免的。
所以,這個民夫的月資不但是唐奕親自首肯,而且每個月應該給多少錢也是他親自訂下的。
他清楚的記得,他當初定下的數目是:每人每月一貫五百文!
沒錯,比兩貫多還要少。
無它,這事兒唐奕沒必要大方,所以是結合皇陵所在地的實際情況給出的月資。
他好奇的是,怎麼到了李孝光這兒,不但沒有苛扣,反而漲了不少呢?
結合老嫗所說,還有這老少通吃的實情,唐奕琢磨着,李孝光不會是......
這小子不會是想編故事,貪上一大筆吧?
可是一想,也不對啊!
不是這麼個貪法,況且,李孝光幾次向朝廷的奏表之中只提工期太緊,卻是從來沒說錢不夠用。
試探的問向老婦,“老婆婆,這修陵來招人,一直是這個價嗎?”
唐奕心裡拿不準,心說,可能是先帝靈駕到了永昭陵,李孝光怕到期不能完工,臨時加價,臨時招人也說不定。
果然,聊了這麼半天,老婦已經完全放下了戒心,農村婦人的憨直姓子也上來了。
甩手道:“當然不是。”
“最開始呀,官府的人摳的很,每月只給一貫五百錢。”
“就這一點錢,誰願意去出那苦力?若不是看在是給先帝修陵的份上兒,官府一個人也招不走,沒人愛幹。”
“後來實在招的太少,才一點一點漲起來的。”
“就這,還是沒多少人去皇陵那邊討生活呢。”
“啊?”
“.......”
這個回答可是驚着唐奕了,連範師父和賈相爺都是一臉發懵。
什麼情況?一貫五百錢按說已經不少了,聽這意思,兩貫多人家都沒放在眼裡。
“那這....”範老師茫然看着空空如野的農莊。“這人都去哪兒了?”
不愛去,那怎麼還就剩下您這麼個老太太看莊子呢?
“去鎮上務工了?”
老婦回答的極是乾脆,下面一句差點沒把三人噎死。
“鎮子上隨便一家毛紡作坊就能出到三貫多一個月,且看紡車的活計老人、小孩兒都能幹,比去皇陵強多了!”
“......”
“......”
“......”
三人石化當場。
範老爺和賈相爺下意識把目光對準唐奕,鬧了半天,是你小子的產業把人都搶走了啊?
唐奕也懵啊,看着兩雙刀子似的眼神兒,露出諸多委屈......
“真不怪我,都包出去了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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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三人皆是沉默不語。
範老爺一陣哀慼,先帝仁德一生,爲其修陵倒比不上一幫鄉野富戶的“生意”來得實際,這難免讓範老爺有點爲先帝不平。
而賈相爺也擰着眉頭,卻是猜不出他心裡在想什麼。
而唐奕....
更是五味雜陳。
一方面,他如範師父一般爲趙禎不平。
另一方面,他知道,造成這一切的,正是他自己。
大宋正在蛻變,這種從根兒上開始的蛻變,直到今天親眼所見,他才猛然意識到已經開始了。
“子浩....”賈昌朝忽的發聲。
“你也不用過多自責,毛紡之業你交給了老夫,卻是老夫和辜家沒有掌控好啊!”
賈相爺難得安慰人,不想唐奕確是搖頭。
“我沒有自責,只是有些心情複雜罷了...”
“哦?”不但老賈,連范仲淹也是一疑。
收拾神情,“說說看。”
唐奕淡然一笑,“至少從百姓這方面來說是好事。”
“一方面,他們有地可種,在保障基本生存的前提下,又可在閒時務工,大大的增加了家庭收入。”
“這種工農結合的新民情,說通俗一點,是讓百姓真正的富裕起來了,變得有錢。”
“說高深一些,則是增強了農民對天災的抵抗力!”
“......”
范仲淹和賈昌朝不語,細想着唐奕的話。
增強農戶對天災的抵抗力,用詞雖是新鮮,可是對於他們二人來說,卻是已經聽爛了,這是唐奕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很容易理解。
農民手裡有了錢,再有天災人禍就不置於賣家賣地,那田地兼併之險也就大大緩解,國家也就能更趨於穩定。
其實,對於大宋這樣以農事爲主的時代來說,增強了農民抵抗力,就等於增強了國家的抵抗力,確實是好事。
“還有呢。”唐奕繼續道。“從前的農戶春秋兩季下地務農,夏閒冬貓,等於一年只幹半年的活。”
“如今毛紡、運輸,這些需要密集勞力的行業逐漸興起,填補了夏冬的勞務所需,讓農戶一年四季都有活幹,都有收入,這不就是好事兒嗎?”
看着兩個老相公,“可別小看了這其中的能量,等於是激發了民間的潛能,利用了過剩勞力。”
兩個老頭兒聽的連連點頭,倒也不再糾結寧可去給紡戶出傭,也不去給先帝修陵的事了。
范仲淹見唐奕眉頭不展,說的是好事,可是一點高興的模樣都沒有。
“既然是好事,大郎可還有什麼憂慮?”
“有....”唐奕把眉頭皺成了川字,緩緩點頭。
“而且,不是一般的擔心,而是憂慮很大。”
“哦?憂慮什麼?”
“慢了!”唐奕吐出兩個字,看向範師父。“我們慢了,朝廷慢了!”
“而且,慢的不止一拍......”
“若不早做準備,是要出大亂子的。”
“說來聽聽。”范仲淹嚇了一跳。
唐奕道:“就拿今日所見來說吧。”
“朝廷居然不知道地方上的用工環境,還抱着以前的思維去招工。”
“結果呢?那些紡織戶比朝廷反應更快,搶人更兇,這纔是問題的關鍵!”
唐奕面色凝重,“人都是自私的,都是驅利的。”
“紡戶能開出更好的價錢,民夫不去修陵去掙更多的錢,這無可厚非。”
“關鍵是,我們所謂的朝廷居然不知道這一點,居然到了今天還沒反應過來......如此下去,是要出大問題的,是要滅朝的!”
......
“不...不至於吧?”
在二人看來,唐奕可謂是危言聳聽,有這麼嚴重嗎?
賈昌朝道:“只是與民不通,以後多加註意便是,子浩言重了!”
“一點都不言重。”唐奕極是認真。
“不光是今日所見的問題,奕現在就能給相爺想象出一大串,我們現在不會注意,將來卻一定會爆發的問題。”
不等老賈反應,唐奕已經開始細數起來,這些也是他剛剛驚心之際,突然涌上心頭的問題。
“比如說糧產。”
“如今糧產暴增,在朝廷來看,端是百利無害。”
“可是糧價呢?憑空冒出這麼多糧食,如果朝廷不加以管控,糧價會跌到一個什麼地步?”
“這可是整個大宋的糧價波動啊!會不會出亂子?會出什麼亂子?賈相爺想過嗎?”
“這.....”
老賈臉都白了,讓唐奕說的這麼嚇人呢?
“還有。”
唐奕繼續道:“糧食不值錢,可是毛紡、運輸業卻在大肆吸納勞動力。”
“這樣的反差會使多少農戶從農轉工?會有多少田地徹底荒種?”
“即使市場自我調節,最後兩相平衡,這個過程又要經歷多少坎坷?”
“而最後的結果,則是我們增產的糧食被荒地抵消了,大宋還是會回到原地!”
“......”
賈昌朝不說話了,也不會說話了,唐奕描繪出來的,是未來,也是....災難!
“再比如。”
“這些新興的毛紡、棉紡織戶,隨着市場的優勝劣汰,正如歷朝歷代的土地一般兼併融合,我們管不管?要不要提早做打算?萬一再成就一批龐然大物,卻不滿足朝廷制約呢?”
“我們的政策、律法能不能適應變化越來越快的時代?”
“萬一適應不了,怎麼辦?”
“是等死,還是求變!?”
“我們慢了,太慢了!”
唐奕一連串的話語,似一刻刻火神炮彈在兩位相公胸中炸響。
他們沒想到,只是一個農莊老婦的一席話,會讓唐奕聯想到這麼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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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奕真的不是危言聳聽,後世有無數個慘痛的例子在打醒他,在鞭策他。
若不是今天出來這一遭,這順風順水的改革之路,讓他幾乎已經忘了,整個歐洲的皇權是怎麼被資本掀翻的。
很多人說,封建皇權與資本有不可調和的矛盾,那是必然結果。
屁!!
在政謀裡面,就從來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所謂妥協的藝術哪裡有什麼氣節可言?
之所以被掀翻,是因爲他們和現在的唐奕一樣,反應慢了。等到想求變的時候,已經輸掉了所有的籌碼。
不同的是,歐洲皇權是摸着石頭過河,沒有前車之鑑。
而唐奕正好相反,有後世歐洲趟水,可以提前求變。
......
此時此刻,范仲淹也是憂心重重,“那依大郎的意思,當如何趕上?”
對於范仲淹和賈昌朝來說,這是一個全新的領域,他們還真有點抓瞎。
只見唐奕停了下來,沉吟良久。
“不但要趕上去,而且還要超前!!”
“所以......”
“我們需要......”
“宏觀調控!”
“社會規劃!”
......
得,一着急,把後世的詞兒都蹦出來了。
唐奕心說,老子點子是有多好啊......
幸虧後世生在華夏,但凡換一個國家,絕對沒有這麼多現成的改革經驗讓他肆意剽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