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銀子,都用來填了府裡歷年的虧空了。
大楊氏此話一出,別人如何且不說,容湛先就氣了個半死,暗恨自己以前覺得大楊氏待他宛若親生,他也因此而待其似親生母親一般敬重與愛戴真是瞎了狗眼!
怒不可遏之下,容湛想也不想便欲開口反駁大楊氏的話,未及開口,卻再次被君璃點了一下,輕輕搖了下頭,有些話容湛說不得,但她這個新近才過門三月不到的新媳婦卻說得,因眨巴着眼睛,佯作吃驚的大聲道:“這麼說來,這些年侯府上下幾百口子人,竟都是靠大爺的私產養活了的?大爺可真是有錢,竟能養活這麼多人!”
一邊說,一邊還拿倨傲有之,不屑有之,鄙夷有之,總之就是含義極其豐富的目光一一掃過二夫人三夫人等人,意思就是原來你們這羣人吃的穿的用的花的都是我男人的銀子,那還在我面前擺什麼臭架子?!
當即便將本來只是抱着看熱鬧心態過來的二夫人三夫人等人氣了個半死,二夫人因先冷笑道:“什麼叫‘這些年侯府上下幾百口子人,都是靠的大爺的私產養活’,大奶奶,你說話可得當心點,仔細禍從口出!”
三夫人也怒聲道:“二嫂說得沒錯,大奶奶,你說話可得當心點!我們寧平侯府這些年的確大不如前了,但祭田與永業田都還在,出息好的田莊商鋪也不少,還有老爺少爺們的俸祿,再不濟了,還有我們這些做媳婦的各自的嫁妝呢,幾時淪落到要靠大爺的私產來養這個家,靠他一個做小輩的施捨一口飯吃了?”
君璃被二人說得一張臉白一陣青一陣,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紅着臉聲若蚊蚋的嘀咕道:“這話又不是我說的,原是母親說大爺田莊這些年來的收益都用來填了府裡的虧空,我纔會有此一說的,不然沒憑沒據的,我一個才過門三月不到的新媳婦子,如何就敢說這樣的話?方纔大家夥兒也都是聽見了的,可不是我空穴來風。”
一席話,說得二夫人與三夫人立時滿面怒色的齊齊看向了牀上的大楊氏,方纔大楊氏說那話時,她們也都是聽見了的,的確不是君璃空穴來風。
二夫人話說得極其不客氣:“大嫂,你是欺負我和三弟妹沒管過家,還是覺得這個家能由你一個人說了算,所以纔敢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兒信口開河?你可別忘了,你就算佔了長嫂的名分,我和三弟妹進門卻都比你早,我們兩個奉母親之命管家時,你還不知道在哪裡呢,如今倒想糊弄起我們來!正如三弟妹方纔所說的,我們侯府這些年的確大不如前了,可一年下來,少說也還有幾萬銀子的進項,且府裡的採辦們採買東西時,都是事後再攬總結賬,就算銀子一時不趁手也沒什麼大礙,又哪裡來的這麼大的虧空,要讓你拿湛哥兒的私產去填限,且一填限便是二十年?你當我們都是傻子呢?”
三夫人的話也沒好聽得哪裡去,“據我所知,湛哥兒名下的田莊一年少說也有五千兩銀子的進項,這麼二十年下來,不說十萬兩,八萬兩是應該能累積下來的,府裡這些年是辦了好幾樁大的喜事,花費了不少銀子,可又不是沒收禮,這一進一出之間,也差不多能抹平了,如今大嫂卻上下嘴脣一張,就說府裡這些年虧空了這麼大一筆銀子,大嫂以爲這府裡就你一個聰明人,其他人都是傻子不成?還是那些虧空,其實都虧空到了大嫂自己的腰包裡了?”
二夫人與三夫人是一樣的心思,那就是大楊氏想將自己貪墨容湛的銀子都算到他們兩房的頭上,簡直就是做她孃的春秋大夢,她們不但不會讓她如願,還得趁此機會讓她身敗名裂,銀錢掏空,後半輩子休想再有翻身之日!
所以三夫人話音剛落,二夫人立刻冷笑着接道:“先前我還以爲大嫂真個視湛哥兒爲親生,真個是後母的典範呢,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嘛,果然這天下的烏鴉,它都是一般黑的!”
三夫人則看向了一旁沉着臉一語不發的太夫人,“噗通”一聲跪下含淚懇求道:“母親,大嫂方纔那話實在太過分,媳婦兒的孃家也是簪纓世族之家,上下也有好幾百口子人,自然知道這人一多了,花銷也就大了,當家主母看着風光,其實也有不少不好訴諸於口的難處。大嫂若直說公中的銀子不夠花,兒媳不必誰開口,定然第一個站出來帶頭一切從儉,哪怕是吃糠咽菜,也絕無怨言,畢竟‘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媳婦兒既嫁到了容家,自然願意與容家上下同甘共苦!”
抽泣一聲,繼續道:“可如今大嫂卻說這些年來咱們吃的穿的用的花的都是湛哥兒一個小輩的私房銀子,若是傳了出去,媳婦兒這個做長輩的還有何顏面去見人?咱們家上下這麼多人,又該以何顏面去見人?這樣大的罪名媳婦兒實在不能領,還求母親做主,給媳婦兒,也給大家夥兒一個交代!”
三夫人這一跪下,二夫人與二奶奶也會過意來,忙跟着跪到了太夫人膝下,哀聲道:“這樣大的罪名,兒媳(孫媳)也實在不能領,求母親(祖母)做主,給我們一個交代!”
君璃在一旁看戲看至這裡,見二夫人三夫人已按照她的劇本演了下去,決定再加一把火,忙趁衆人都不注意之時,掐了容湛一把,低聲喝命他:“哭,說自己一向視母親爲親生母親,這世上最親之人,誰知道到頭來,在背後捅自己刀子的,恰是自己最親的人!”
容湛只覺腰間一痛,還沒反應過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人已本能的順着君璃的話大哭起來:“我自來視母親爲親生母親,這世上最親的人,誰知道到頭來,在背後捅我刀子的,恰是我以爲最親的人……”
哭着哭着,漸漸明白過來君璃的用意,又自發加了許多話,“因爲視母親爲親生母親,這些年我從未過問過田莊的收益,想着我便是信不過誰,也不該信不過母親纔是,誰知道到頭來,竟會落得這樣一個結果?母親若是要使銀子,或是缺什麼東西,只管說一聲,便是要傾盡所有,我也定然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又何必非要用這樣的法子,來傷害彼此之間這份難得的母子情誼呢?還是果然隔了肚皮的就是隔了肚皮的,無論我怎麼親近母親,母親依然從未拿我當親生兒子看待過,素日裡嘴上說的,其實都是空話?”
容湛說着,也跪到了太夫人跟前兒,道:“孫兒本來只是想聊表一下自己的孝心,所以纔會想要獨自出銀子買那金絲楠木來孝敬祖母的,誰知道卻白讓您老人家空歡喜了一場,都是孫兒不孝,沒法子讓母親視孫兒爲親生,還求祖母見諒!”
在場除了太夫人和大楊氏以外的所有主子都跪下了,君璃自然不能鶴立雞羣,忙也跟着跪到了容湛身側,一時間太夫人面前黑壓壓都是人頭,太夫人的臉色因此十分的不好看。
大楊氏被衆人擠兌得根本沒有開口爲自己辯解的機會,且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來爲自己辯解,她本來想着將那些銀子都推到府裡歷年來的虧空上,雖然可能會引來太夫人不滿,但那銀子太夫人又不是沒花用,且這個家早晚都是他們大房的,再有寧平侯護着她,太夫人便是再不滿,應當也不會拿她怎麼樣。
誰知道寧平侯還沒回來,太夫人倒先來了,不但她來了,連二夫人三夫人妯娌婆媳幾個歷來與她不對盤的也來了,她裝暈又被君璃那個小賤人給逼得再裝不下去,亦連浪蕩子也跟着對她發起難來,這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牆倒衆人推,讓她根本沒有招架之力,只得看向太夫人,含淚說道:“母親,兒媳說的都是真的,並無半句虛言,兒媳這些年來待湛兒的心,也是真的,還求母親明察……”一邊說,一邊在心裡祈禱寧平侯能早些回來,不然她今日是休想脫身了。
話沒說完,已被二夫人怒聲打斷:“都到這個地步了,大嫂還敢說自己說的都是真的,難不成非要大家撕破臉,將這些年府裡的流水賬全部盤查一遍,再把大嫂名下的私產都查一遍,將鐵證都擺到大嫂面前了,大嫂才肯認罪是不是?大嫂這個做賊的都不要臉面了,我們這些抓賊的還有什麼好怕的,這便將闔府所有人都召齊了,當着大家夥兒的面兒釘是釘鉚是鉚的算清楚,到時候看大嫂還要如何抵賴!”
“什麼叫‘做賊的’,二弟妹把話說清楚了,誰是賊?”大楊氏被二夫人咄咄逼人的態度氣得氣血直往頭頂上衝,眼前一陣陣發黑,喘息着怒聲道:“就算二弟妹比我先進門,我也是做長嫂的,這是二弟妹對待長嫂應有的態度嗎?二弟妹不是一向自詡大家出身嗎,難道這便是二弟妹的大家風度?”
一語未了,二夫人已冷笑道:“大嫂別忙着轉移話題,你就算要問我不敬長嫂之罪,也得先把方纔之事說清楚了,若是不說清楚,不給大家一個交代,你自己都立身不正了,又有什麼資格來問我不敬長嫂之罪?”
大楊氏這會兒只恨不能一掌拍死了二夫人,可急忙之間,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來反駁她,只得含淚再看向太夫人,道:“母親,兒媳真的沒有說半句假話,求您一定要相信兒媳,不然兒媳在這個家裡,可就沒有立足之地了!”
二夫人聞言,還待再說,卻被太夫人擡手製止了,看向大楊氏,總算開了口,只是聲音裡聽不出半點情緒:“你說你真的沒有半句假話,可我聽你二弟妹三弟妹的話也是言之有理,就算她們管家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且管的時間也不長,可我主持府裡中饋的時間,卻比你還要長,府裡是個什麼情形,再沒人比我更清楚了,你倒是說說,你才接手主持了中饋多少年,怎麼就能有了十萬兩銀子的虧空?這還沒給我買壽材,沒給我預備治喪銀子,幾個小的也都還沒婚嫁呢,這麼大的虧空,到底是從哪裡來的?你若不能勝任管家一職,不能勝任寧平侯夫人這個位子,就該早點告訴我,我也好另擇那能勝任之人!”
太夫人的話一開始還聽不出任何情緒,但說到還沒給她買壽材,沒給她預備治喪銀子時,到底多多少少帶了幾分不滿出來,待說到最後那句好另擇那能勝任之人時,就更是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聽出其中的冷意。
正如太夫人所說,她也是主持過寧平侯府中饋多年的人,府裡是個什麼情形,她又豈能有不知道的?原本她還以爲大楊氏至多虧空了萬兒八千兩的,想着一年虧空個幾百兩銀子也在情理之中,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混過去也就罷了,誰知道她輕飄飄一句‘那些銀子,都用來填了府裡歷年的虧空了。’,便將湛兒田莊上這麼多年以來的收益都給抹去了,將闔府上下都拉下水給她背起黑鍋來,真是膽大包天,要錢不要命了,真當闔府上下都是傻子,只有她一個聰明人不成!
大楊氏做了太夫人的兒媳多年,一聽這話,便知道太夫人已因她沒有拿出那一萬五千兩銀子給她買壽材一事恨上她了,心下後悔不迭,可這會兒便是她說願意出這銀子也已遲了;又見二夫人三夫人與容湛君璃等人都正虎視眈眈的看着她,臉上的神情都是恨不得撕碎了她一般,尤其容湛臉上還帶着一抹嘲諷的笑,顯然已不拿她母親看待,她這麼多年下來的苦心經營看來是前功盡棄了……一時間只覺萬種念頭齊涌上心頭,“啊”的叫了一聲,再次暈了過去,這次是真暈了。
平媽媽離得最近,見她面如金紙,牙關緊咬,一動不動,心知這回怕是真的不好了,忙大叫一聲:“夫人,您怎麼了?您醒醒,別嚇老奴啊!”然後撲了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掐虎口的忙活起來。
只可惜衆人都不信大楊氏是真暈了,只當她又是裝的,二夫人與三夫人因冷笑道:“大嫂還真是嬌弱呢,動不動就暈過去了,看來的確不能勝任管家一職。”
容湛與君璃則哭道:“祖母,您老人家也看見了,孫兒與孫媳可什麼都沒說,什麼也沒做,回頭若是傳出什麼母親是被我們氣病的,我們不孝之類的話兒,您老人家可要爲我們做主啊。”
正亂着,忽聽得外面傳來小丫鬟的聲音:“侯爺回來了!”
隨即便見寧平侯一臉陰霾的大步走了進來,進來後也顧不得與太夫人行禮,先就踹了地上跪着的容湛一腳,斥道:“你這忘恩負義的混帳東西,沒有人性的畜生,你母親這些年待你如何,闔府上下都是看在眼裡的,連你三弟尚且要倒退一席之地,你如今便是這樣報答她的?將她氣得吐血暈倒,還縱容你媳婦夥同了那些不懷好意之人來逼她也就罷了,如今她都已暈倒了,你還不肯干休,你當真要逼死了她才甘心是不是?”
容湛冷不防捱了窩心腳,整個人都不受控制的往後仰去,好容易才穩住身形,捂着胸口,看着寧平侯費力的冷笑道:“我母親早死了,難道父親不知道嗎?”
至此,對寧平侯已是徹底寒了心,哪怕仍稱其爲“父親”,也僅僅只是一個稱呼而已,就跟他叫自己屋子哪個丫鬟的名字時一樣,已經不代表任何情感色彩或是家庭關係,也引不起半點這個詞本身應該具有的尊重或愛戴,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稱謂,僅此而已。
君璃將寧平侯的暴力行徑看在眼裡,也是氣得不行,當即決定,老孃她再不走什麼迂迴路線了,直接釘是釘鉚是鉚的跟大楊氏算賬,將大楊氏的骯髒嘴臉直接暴露於衆目睽睽之下,她倒要看看,到時候大楊氏還要怎麼狡辯,寧平侯這個渣得已經沒有了下限的爹又還有什麼話好說!
“好,好,好得很!”寧平侯被容湛短短一句話氣得暴跳如雷,擡腳又要踹他,只可惜卻被他閃身躲開了,不由氣急反笑,冷聲道:“你母親……夫人養了你二十年,便是養條狗,也知道與她搖尾巴,也知道在外人面前護着她,誰知道卻養出你這麼一頭養不熟的白眼兒狼來,你果然連畜生也不如!”
容湛也不跪了,慢慢自地上站了起來,平視着寧平侯府,勾脣冷笑道:“我身上可還流着父親的血呢,父親罵我畜生不如,那父親又是什麼?”
寧平侯氣得揮手又要打他,“你這個孽子,看我今日不打死你……”
“好了,這父不父子不子的,成何體統!”話沒說完,已被太夫人怒聲喝斷,看向寧平侯道:“素日裡你說湛兒這兒也不好那兒也不好,打他罵他也就罷了,方纔的情形卻是我們大家夥兒都瞧見了的,湛兒並無不是,你卻不問青紅皁白的便打他,有你這麼做父親的嗎?我也是你母親,豈不是也可以想打你就打你想罵你就罵你了!”
寧平侯冷聲道:“兒子管教兒子,爲的也是光宗耀祖,還請母親不要插手!”
氣得太夫人渾身直打顫:“我算是明白她楊氏爲何敢那般有恃無恐,無所不爲了,敢情都是有你這座大靠山在給她撐腰,所以才縱得她無法無天的!”
一旁平媽媽見寧平侯連太夫人的賬都不買,喜之不迭,暗想有了侯爺撐腰,夫人還有什麼好怕的,什麼二夫人三夫人,說到底也要依附侯爺而活,浪蕩子與小賤人就更不必說了,更是侯爺想打就打想罵就罵,看他們這下還要怎麼囂張!
因忙給大楊氏捻好被角,從斜裡衝出來,“噗通”一聲跪到了寧平侯面前,哭道:“侯爺,您可回來了,您再不回來,夫人可就要被逼死了啊!”
說着看向容湛,“大爺,不是老奴自己人偏幫自己人,夫人這些年是怎麼對你的,別人不知道也就罷了,你自己還能不知道不成?那真是要星星給星星,要月亮給月亮,爲你操的心,比三爺和二小姐兩個親生的合起來都要多,銀子更是可勁兒個給你花,你要多少給多少,如今倒好,你自己將銀子花光了,便夥同起旁人,一同逼迫起夫人來,夫人到底是上輩子造了什麼孽,這輩子纔會攤上這樣一個繼子?正如侯爺所說,便是養條狗這麼多年下來,也有幾分真感情了,大爺卻這樣回報夫人,大爺的良心都被那什麼給吃了去嗎……哎喲……”
話沒說完,“啪”的一聲脆響,已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當即痛得大叫起來,忙捂住臉往前看去,就見打她之人不是別個,正是君璃,當即氣得眼裡幾欲噴出火來,小賤人竟敢動手打她,看她怎麼收拾她!
“侯爺,您也看見了,當着您的面兒大奶奶尚且敢對奴婢動手動腳,”平媽媽當即抱着寧平侯的小腿哭了起來,“您不在的時候,大爺與大奶奶有多囂張,也就可想而知了。老奴雖只是一介奴才,卻也是跟了夫人這麼多年的,長輩身邊的阿貓阿狗做小輩的尚且不能輕易傷了它們去,可大爺與大奶奶卻這樣對待奴婢,侯爺可要給奴婢做主啊!”
寧平侯正爲方纔容湛不再任他打罵之舉而生氣,又見君璃竟敢當着他的面便對平媽媽動起手來,怒上加怒,也顧不得自己是做公公的,無論如何也不能對做兒媳的動手了,想也不想便向君璃一掌揮了出去,當即便是“啪”的一聲脆響。
滿屋子的人都驚呆了,忙循聲往君璃看去,卻見捱打的並不是君璃,而是容湛,彼時正拿冷冷的目光瞪視着寧平侯,眼睛一眨也不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