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總算行至京城。
楚元秋將戰場控制在葉城, 擋在京城之外,故葉城雖一派頹然蕭瑟之景,京中卻並未受多大影響。
李霽要進宮述職, 顧東旭要徐溪月的消息, 李霽答應一併爲他帶來。
進了宮, 李霽覺宮中氣氛詭異, 卻說不出究竟是什麼不對勁來。
錢獻多公公出來接他, 小聲嘀咕道:“李大人,你好好勸勸皇上罷……哎……”一口氣嘆得滿是神傷。
李霽微詫:“皇上怎麼了?”
錢公公搖頭:“皇上他……唉,唉, 唉……”他又嘆了三口氣,李霽不悅, 正嫌他故意吊着人胃口, 卻見錢獻多神經兮兮地湊上來, 附着他耳朵悄聲道:“皇上最近,精神不大對勁……”
李霽一怔, 停下了腳步:“怎麼?”
兩人已行至御書房門口,錢公公欲言又止,嘆出第五口氣:“李大人進去了就知道……”
他推開門,李霽一隻腳跨了進去,又踩着狗屎一般迅速彈了回來, 瞠目結舌地看着房中人:“你……皇上?!”
兩月不見, 楚元秋形容消瘦了不少, 眼下顯有兩道黑痕, 正閉目養神。他聽見動靜, 迷茫地睜開眼,費了一陣工夫眼睛纔有了聚焦, 瞧清眼前人,淺笑道:“阿霽,你回來了。”
李霽也是看了一陣才認出御書房中服齊邊粗疏白麻衣之人乃是楚元秋,當下大怔:“什麼人薨了?”
錢獻多眼見又要嘆氣,生生忍住了:“大人進去罷。”
李霽進了御書房,錢公公在外將門闔上,終於嘆出了第六口氣。
楚元秋所服乃是齊衰,五衰中第二等。李霽震驚之餘,腦中皇室宗親的名單過了一遍:楚元秋父母早亡,兄弟多早殤,唯一活着的楚元春被封去了偏僻之地做了個勤王。楚元秋素與兄弟不合,天子可不服喪,而他既然服了,便說明是他心甘情願想服,那便不該是楚元春。
楚元秋垂下眼,雙目無神地盯着手中把玩的綠色琴穗:“夫爲妻,服喪一年……”
李霽這才發覺龍案邊擱了一柄執仗。他噎了一下:“夫爲妻?!是哪位後宮佳人?”
楚元秋望着琴穗的眼中滿是柔情:“朕的皇后。”
李霽這才明白爲何方纔錢公公說皇上精神有些問題。他嘴角抽搐:“皇上何曾立過皇后?”
楚元秋不答,將手中的琴穗放到一旁,終於擡眼看他:“回來了便向朕說一下雲州的境況吧。”
李霽的目光順着他的手望到琴穗,迷茫了片刻,忽然大驚:“這是……臨湘的!他……”
楚元秋疲憊地闔上眼,打斷道:“說罷。”
李霽又驚又疑,見楚元秋不願答,也只得將思緒扯回來,掏出佘安的認罪書遞上去,並將在雲州的見聞一五一十地說了。
楚元秋草草將認罪書看了一遍,沒看出有什麼玄妙來,卻見李霽還呈了一份有云州諸官簽名的證詞。
他沉吟道:“你許了他什麼?”
李霽道:“忠遠侯保爵,朝廷減徵鐵,雲州百姓安居樂業。”
楚元秋頜首:“你怎麼看江猷此人?”
李霽嘴角一挑,冷笑道:“江猷必除。”
楚元秋微微挑眉,顯是十分贊同。他道:“怎麼除?”
李霽指了指那張認罪書與證詞:“此墨乃是臣以海螵蛸研爲細末調和其中,六月之後字跡自會消退。”
楚元秋滿意地點點頭:“很好。忠遠侯一爵留着……只是不再姓江罷了。”如此倒也不算李霽毀諾。楚元秋自然不會問空餘聯名的紙上該寫些什麼。
李霽道:“臣……託皇上救的人呢?”
楚元秋疑惑道:“什麼人?”
李霽一怔,心中暗道不好。“便是那被周俊臣捉去的人,名喚徐溪月。”
楚元秋微微蹙眉:“可是穿着道袍的年輕男子?”
李霽頜首。正是。“
楚元秋垂下眼,又拿起案上那枚琴穗撫弄:“……死了。”
周俊臣關了人,原先曾打過一頓,也沒從他口中撬出些什麼來,還曉得關起來留待後看。每日喂兩口水,丟兩個饅頭進去,只想留着他多活幾日已是那人白賺來的了。
待顧東旭找上門來,周俊臣一門心思都放到了顧東旭與李霽身上,不曾想後院中關着的那人曾被他重傷,卻不曾遣醫來治,傷口感染,早已是奄奄一息。一口氣強撐了好幾日,等送飯的下人發覺饅頭已堆了好幾個卻無人來吃的時候,屍體早已涼透了。
周俊臣哪裡會在意一條人命,只是頭疼若顧東旭吵着要見人,該拿什麼藉口拖延他。
等李霽與顧東旭出了京,楚元秋慢慢着手將朝中周氏根脈拔出,周俊臣暴跳如雷,從探子處得了個消息,便出府向花香樓去了。
周俊臣指名要見柳若檀,花香樓的老鴇自然不敢反抗,乖乖將柳若檀領了出來。
周俊臣原先常宿宮中,竟是一眼便將這數年未見、已由稚嫩少年長成清峻佳人之人認了出來:“柳臨湘?!”
他冷笑:“難怪皇上好幾回易容喬裝跑到這倌館來,原是插了你這枚棋子。”
周俊臣命柳若檀爲他奏琴,待唱到“幾回秋去,春日近”之時,驟然站起來將他連人帶琴掀倒在地,怒喝道:“好大的膽子!你可是在暗喻勤王早晚將取代皇上?”
也不等他申辯,周俊臣從侍衛處奪了佩刀來,一刀刀向他身上招呼,彷彿每一刀都籍他的身子將痛傳至楚元秋處,一腔怒火泄了爽利。
周俊臣是小人,更是個無腦的小人,辦事心狠手辣,心眼小如針孔。
楚元秋未如他預料一般震怒,甚至宮中的探子傳來的消息只稱皇上飲食起居照常,除子時起來嘔吐了一番急召太醫診治外,並無異常。
若無這樁事情,或許日後楚元秋念在父皇的面子上,也不至恨到判了他凌遲三千六百刀的極刑,死後還將他鞭屍七七四十九日。
周俊臣從未將人命放在眼中,手段毒辣,報應到了自己頭上,大約也是曾料到過的。
李霽愁容滿面地出了宮,走到顧東旭落腳的客棧前卻是躊躇不前,竟徘徊了一炷香的時間方纔鼓起勇氣進去。
顧東旭見他獨身而返,眼中失落不掩:“……他人呢?”
李霽垂着眼不敢看他,支吾了許久方纔開口:“……死了……”
出乎意料的是,顧東旭並無什麼激烈的起伏,反倒是崔少宴先跳了起來,雙目赤紅地欲撲上去:“你說什麼……?!”
他還未靠近李霽,卻被武冰一個箭步上前,攔了下來。事到如今,崔少宴哪裡管攔在面前的人是誰,只覺耳中嗡鳴不斷,絕不相信方纔李霽嘴脣一張一合,吐出的是那二字。他一腳踹翻了桌子,目眥盡裂地瞪着李霽,一字一頓道:“不。可。能。”
即便心中早已想過的事情,由別人簡簡單單說出來,卻也是決計接受不了。
兄弟三人偷偷摸摸蹲在房上,揭瓦偷窺兩位師父的事情彷彿就在昨日,又彷彿只過了一個時辰。再眨一眨眼,那人的音容笑貌還在眼前閃爍,彷彿一伸手就能觸碰的到。
顧東旭平靜地彷彿在說無關之人,他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李霽:“再說一遍。”
李霽只覺喉頭如灌石灰,乾澀火辣,竟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顧東旭與崔少宴未哭,他的鼻子卻已發酸了。
李霽用力捏住內袖,深吸了一口氣,大聲道:“死了!”
顧東旭依舊無甚神情,點點頭:“屍體呢?”
崔少宴彎下身,慟哭失聲。
李霽帶衆人去到刑部,將徐溪月的遺物領了出來,只有一件破了洞沾血的青色道袍與一枚木簪子。
顧東旭垂着眼接過來,依舊是那句:“屍體呢?”
李霽心緒混亂如麻,抓來刑部的官員問了,木然地回話道:“埋了……”
顧東旭面無表情:“埋哪了?”
李霽眩暈欲倒,強打起精神領着衆人來到京外一處小山丘。
徐溪月的骨灰埋在底下,還有好心人爲他立了一塊石碑。
顧東旭一言不發,跪下來以手刨地,李霽蹙眉攔住他:“你做什麼?”
顧東旭冷冷道:“挖出來,帶回陳陽鎮。”
崔少宴緊咬着下脣,撲上來隨他一起挖。
絳色的泥地沾了雙手的血,被染成玄黑。
李霽不忍看,只覺胸口發悶,呼吸幾乎凝滯。
挖了一陣,崔少宴起身拾來兩根較粗的木棍,繼續刨了起來。
明明是最熟練的事情,眼下做着卻是無力至極。
兩人刨了好一陣,總算露出泥下一個棕色的瓦罐。
顧東旭將瓦罐捧了出來,用衣襬仔細擦去罐上的泥土,遞到崔少宴懷中:“師兄,你替我將他帶回去。”
崔少宴與李霽俱是一怔:“你……”
顧東旭鬆了手,轉頭就像那石碑上磕去。
李霽眼疾手快,將自己的手墊了上去。
“嗵”的一聲悶響。
顧東旭懷了必死之心,用的力道原是極大的,被李霽的手擋下大半,額角亦磕在石上,當下血流不止。
李霽的手被他撞得血肉模糊,指骨磕斷了幾根,疼得幾欲昏厥。
崔少宴反應過來,將骨灰罈放到一半,用肘彎夾住他的脖子,將他撲倒在地:“你這狗 日的畜生!你跟老子一起回去!跪在師父面前謝罪!”
“老子將他帶回去?只要你敢死,老子勢必先你一步到達閻王殿!你給我走着看!”
顧東旭偏過頭,一言不發。
崔少宴一拳狠狠打在他肚子上,顧東旭身子微弓,依舊咬牙不吭聲。
崔少宴依舊不解氣,一拳往他右臉招呼過去,幾乎使盡了一身氣力。顧東旭被打得眼冒金星,右頰迅速腫了起來,牙齒磕破了皮肉,吐出一口血水來。
崔少宴還欲打,李霽已扭過頭,淚流不止。連武冰武火亦不忍再看下去。
大約是這兩拳打通了他身體某一閉塞的關節,顧東旭一臉的淡漠終於撐不下去,眉心揪到一起,眼淚洶涌如注。
他捂住臉,弓起身子,痛哭哀嚎聲響徹山谷,在空曠的土地上久久迴盪。
當夜,哭暈了的顧東旭被崔少宴揹回客棧,崔少宴自己去酒樓灌了個酩酊大醉而歸。
他滿面通紅,身形搖搖晃晃,在客棧外的柳樹下遇到了正望月發呆的武冰。
武冰看見他,也不知是該躲開,或是該上前質問。然而崔少宴這副悲痛的模樣與他比起來,竟是將他心中的疼痛襯的弱了。
崔少宴打了個酒嗝,笑意盈盈地邁着醉步走上前:“冰美人兒~~”
武冰怔了怔,已是許久未聽見這樣的稱呼了。
崔少宴的腿打着顫,腳步囫圇,走的步子太過了,將武冰撞得一個踉蹌。
武冰扶住他,眉心緊蹙。
崔少宴嬉笑道:“美人兒~~你騙我的對不對?”
武冰心酸不已,乾澀地開口:“從來都只有……你騙我。”
崔少宴板起臉,不悅道:“胡說!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武冰嗤笑,眼睛轉向一旁,盯着路面的石子:“你說你喜歡我。”
崔少宴表情又鬆了下來,涎着臉湊上去:“喜歡喜歡,我自然是真的喜歡你,恨不得日日將你摟在懷中。”他故作嬌嗔:“你可知你那時候中了毒,我急得心肝都疼了,恨不得將你的毒引到自己身上來……那時候我待你,可有半點不周到?”
武冰心中一軟:“可你……”
“嘿嘿。”崔少宴賴笑了兩聲:“冰美人兒~~我只是沒有說過,我會只喜歡你一個……”
武冰驟然被一瓢冰水澆了個透心涼。
他呼吸急促,手掌不自覺地攥成拳,一字一頓道:“你不要以爲你會難過,我的心就不會傷!”
崔少宴醉眼朦朧,將脣湊上去欲吻他:“這幾天可想煞我了……”
他不是不喜歡,只是不懂也不信,會有天長地久、非卿不可的感情。
武冰一拳擊在他胃部,登時將崔少宴打倒在地,腹中翻江倒海,吐的昏天暗地,涕泗橫流。
武冰還不解氣,但見他偏頭倒在穢物中,淚流不止,又不忍再做什麼說什麼了。
他嘆了口氣:“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話說完,背過身離開了。
第二日,崔少宴與顧東旭醒來後將行裝打點了一番,小心翼翼地將徐溪月的骨灰罈裹在行囊之中。
他讓李霽將四蛋子牽了出來,要一併帶回陳陽鎮去。
李霽的手被厚厚的紗布裹着,痛的鑽心,倒緩解了其他情緒。他垂下眼:“不如我將赤……五卜子也給你。”
顧東旭搖頭,淡然道:“不必了。四蛋子既是我帶來的,自然由我帶回去。京城這個地方,我什麼也不想留下。”
李霽心中一陣鈍痛。
他送二人出了京,始終垂着眼。
顧東旭扭頭看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走了。”
他提起馬繮欲揮下,卻被李霽突然伸手拽住:“你還會回來麼?”
顧東旭嘴角牽了牽:“回?陳陽鎮纔是我的故鄉,我自然要回那裡去。”
李霽闔上眼,努力不讓淚水留下來。他哽咽道:“我……喜歡你……”
顧東旭不言。
兩人僵了一陣,顧東旭微微蹙眉,正欲開口,卻見李霽已拾整好心情,強扯出一個笑容來,眉眼彎彎:“顧兄,我等你三年。”
顧東旭眉心猛地一揪:“……不必。”
李霽笑着鬆開手:“你只消記得……”
顧東旭不等他說完,一踢騾腹,口中高喝一聲,已騎着四蛋子駛了出去。
崔少宴闔上眼,又悠悠睜開,淡淡看了李霽一眼。這眼神中已沒了防備。
他蹬了蹬馬腹,揚起一陣塵土,追着顧東旭離開了。
李霽在城下立了良久,武冰武火緩緩從遠處走上前:“公子……”
李霽從袖中掏出摺扇,笑眯眯地展開:“孤城寒日等閒斜,離愁難盡,紅樹遠連霞……原來說的是這等意境,我今日……”話到一半,卻未再說下去。
武冰張了張嘴,亦是說不出話來。
李霽悠悠嘆了口氣,將扇子一攏:“回去罷。”
誰人行在曠野間,觸目即是土黃,眼前卻恍然晃過一個豔紅的身影,燦若六月的石榴。他眨了眨眼,紅影染了天邊的灰藍,又成了明晃晃的綠色,像是春日的江南岸。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離別經年,離愁可曾消?
李霽坐在柳樹下,柳枝又抽了新芽,今年綠了又要黃,來年還會再綠。
武冰板了張板凳坐在他身旁,倚靠着柳樹,擡手捻下一枚嫩芽:“公子……若是三年等不到他,如何是好?”
李霽揮開摺扇,橫在枝下。一陣風吹過,落下的柳葉便呈在他的扇面上。
“以前,我曾折過一枚紙心贈出去……便是紙做的,心送出了了,哪有再收回來的道理?”
李霽將扇一揮,揚起一陣葉雨。
他笑着搖頭,懶懶地靠上太妃椅,故作苦惱道:“傷腦筋吶……若是如此,本公子也只好……”
“再等他三年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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