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察院來人了舒舒服服地吃完了飯,大家各自倚到鋪蓋上休息起來。
董啓祥過來拉拉我,小聲說:“你跟我來一下。”
跟着董啓祥來到走廊頭上,董啓祥遞給我一根菸,悶聲道:“聽說你們在看守所把寒露折騰的不輕啊。”
我明白他想問什麼,痛快地把收拾寒露的經過說了一遍,末了說:“你說這種人該不該揍?”
“該揍!還揍輕了呢。我最討厭在這種地方還欺負人的主兒,”董啓祥衝牆踹了一腳,貼近我的耳朵說,“告訴你個事兒,你這事兒可能還沒完呢。我覺得你這個人還算實在纔來告訴你的。你注意着點兒,鄭隊正跑‘二看’調查這事兒呢。”
一聽這話,我吃驚不小,一把抓住董啓祥的手,顫聲問:“祥哥,你看我應該怎麼辦?”
董啓祥回頭看了看,小聲說:“你們辦這事兒參與的人太多,口子根本正不起來,還是各顧各的吧……”
正說着,寒露從屋裡探出頭來往這邊觀望,董啓祥一個菸蒂彈了過去:“誰讓你隨便出來的?滾回去!”
“聽說你跟小廣關係不錯?”抽了一陣煙,董啓祥忽然問我。
“也沒什麼太深的關係,以前認識。”我沒敢往深了說。
“你小子啊,跟我耍滑頭呢。”董啓祥沒趣地笑了笑,“他是我哥們兒。”
“外面的還是裡面的?”我的心頭一熱。
“裡面的,在外面的時候不認識,”董啓祥眯着眼睛看我,“你跟他不是一路人啊,呵呵。”
“我們有時候挺合得來的,”我放心了,“那是個不錯的人。”
“是啊,在外面的時候我就聽說過他,沒想到在這裡碰面兒了。”
董啓祥說,小廣剛剛發走,去了三車間。下隊之前小廣跟董啓祥聊起過我,說我是個老實孩子,就是有點兒財迷,糊弄了不到兩千塊錢就進來了,判得挺冤枉,如果有機會在這裡見面,照顧我一下。我聽了很受感動,心暖,臉麻,眼睛竟然有些模糊。董啓祥說,現在三車間那邊很需要人,也許你能分到那裡去,要是去了就代我問小廣好,我挺想念他的。
拿着董啓祥給我的幾根菸,心惴惴地回到屋子。老傻皺着眉頭,斜眼看着寒露在想心事。
我在心裡罵了一句:沒出息的傢伙,這還沒怎麼着你呢。
宮小雷跟廣元擠在牆角聊上了,兩個人好像都認識幾個江湖兄弟,談得熱火朝天。
我盤在鋪上悶坐了一陣,一擡頭,小杰跟林志揚一起進來了,跟董啓祥打了一陣哈哈,丟下幾盒煙又走了。
下午,大夥兒都趴在桌子上各自寫思想彙報。我的心裡空落落的,除了懺悔沒有別的,感覺無從下筆。
我偷偷瞄了寒露一眼,這傢伙正在賣力地寫着什麼,莫非是寫他在看守所是怎麼受的“幫助”?
我探過身子,用胳膊肘捅捅他,笑道:“寒哥,寫什麼呢?是不是要上書表揚表揚哥兒幾個?”
寒露“啪”地把紙反扣在桌子上,摸着下巴一言不發。
宮小雷在一旁笑了:“寒哥熬不住了,在給寒嫂寫情書呢。”
“笑什麼笑?一個都跑不了。”寒露打了一個長長的嗝,低下頭嘟囔了一句。
“這夥計脾氣還挺拗呢,”廣元嘬了一下牙花子,“吃牛蛋子了吧?”
“牛蛋子不頂事兒,人家吃的是牛逼,一天三頓,一頓倆。”瘦猴子插話說。
“看出來了,要不哪能這麼牛逼烘烘?”廣元笑了,兩隻眼眯成了“一”字。
“好了好了,都少嘰歪幾句吧。廣元你也是個欠揍的主兒,沒你什麼事兒,你瞎攙和什麼?”董啓祥拍了拍桌子,指着宮小雷和瘦猴子說,“你、你,還有老傻和胡四,我可把話撂在這裡,你們幾個再給我找事兒,我讓你們面壁,別以爲老子沒有脾氣。”
魏組長挺起脖梗子接口道:“對對,面壁!啓祥,先讓那個瘦猴子來來?”
瘦猴慌忙擺手:“別別,董紀檢,不關我的事兒啊。”
話音剛落,林隊長開門進來,掃視一下四周,面無表情地用手指了指寒露:“你,出來一下。”
寒露立馬佝僂起身子,戰抖着肩膀往門口挪去。
老傻輕聲罵道:“裝吧裝吧,殺人不過頭點地,要死大家一塊兒死得了。”
等寒露一出去,董啓祥敲了敲桌子,板着臉說:“大家都給我聽好了,隊長調查問題期間,誰都不許給我亂叨叨,尤其是剛來的這幾位。叨叨出事兒來,別怪我沒有提前給夥計們打招呼。”說完,帶上門出去了。
宮小雷拉着廣元湊到我這邊,指指廣元說:“四哥,這夥計不錯,我們神交已久了。”
我跟廣元握了握手:“我叫胡四,以後多照應。”
廣元笑得很是憨厚:“四哥,我聽小雷說了,你是個不錯的哥哥,以後咱們好好交往着。”
跟這夥計成爲朋友也不錯,我想,他跟小杰關係那麼好,興許我有用得着他的時候呢。
我笑着抱了他一把:“哥哥我沒有別的本事,以後少不得麻煩兄弟。”
廣元連說“客氣”,拍着衣服兜找煙。我把剛纔董啓祥給我的半包煙拿出來給他點了一根,廣元猛吸一口,摸着胸口走了。
剛想坐會兒,董啓祥探進頭來,朝我勾了勾手,我急忙跟了出去。
董啓祥摟着我的肩膀走到一個窗口,指着下面大院裡正夾着皮包走在寒露前面的一個人說:“兄弟,看來你們這事兒麻煩大了,你看看寒露前邊的是不是檢察院的人?”
我順着他的手指往下一看,頓時傻了眼。可不是嘛,在寒露前面悶頭走着的那個人正是檢察院駐“二看”的辦事員楊科長。我的頭腦一陣眩暈,兩條腿幾乎支撐不住身體了。難道這一關還真的過不去了嗎?不能啊,看守所裡發生過多少這樣的事情啊,合着就該我倒黴?照這麼說,寒露打別人更狠,難道別人打他幾下就不行了嗎?
門“吱呀”響了一聲。
我回頭一看,老傻正往這邊探頭探腦。
董啓祥猛地咋呼了一聲:“找抽?!”
老傻的眼裡閃過一絲慌亂,驚鼠般縮回頭去。
“回去以後別亂說,”董啓祥拍拍我的肩膀,口氣有些沉重,“湊到這兒的都不容易,等熬過這一關去,咱哥兒倆好好慶祝慶祝。小廣走的那天還說有機會要大喝一場呢。我喜歡字兒寫得漂亮的人,有機會咱們交流交流。來,哥哥給你點個步兒,”董啓祥把嘴巴貼近我的耳朵,小聲說,“抽空跟宮小雷聯繫聯繫,稍微正正‘口子’。聽我一句,千萬別跟老傻亂叨叨。我看出來了,這傢伙是個小蛋子貨,貌似忠厚其實奸詐。在這個節骨眼上,不應該跟他叨叨別的,容易亂了口子……其餘那幾個人你先別去管,各顧各吧。”
暈頭脹腦地回到屋裡,剛坐下,我發現宮小雷在緊緊地盯着我看,意思好像是問我出了什麼事兒。
我過去拍了拍他的後背,笑道:“沒事兒,祥哥給我發了根菸。”
瘦猴子不明就裡,咧着大嘴湊過來:“四哥,寒露是不是讓隊長叫出去挨‘忙活’了?”
“差不多,”我說,“我看見這小子被隊長踹了一個跟頭。”
瘦猴子立馬做了個嘴啃泥的動作,滾到一邊去了。
外面又響起一陣尖利的警笛聲,大夥兒全都皺起了眉頭。這陣子到底是怎麼了?
寒露回來的時候,天都有些擦黑了,大家都蹲在地下忙着吃飯。看得出來,這傢伙心情不錯,臉上愉快的表情就像一個飢渴了八年的老光棍剛剛嫖完了娼,極度滿足。老傻看了看他,吃飯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嘴裡的窩頭渣子掉了一地,腿也在“簌簌”地抖着。
廣元瞟一眼寒露,“撲哧”笑了,順手一拉宮小雷:“好傢伙,來了個扭秧歌的。”
“董紀檢,我的飯呢?”寒露大大咧咧地坐在桌子上問。
董啓祥乜了他一眼:“飯?給你泡狗屎你吃不吃?你以爲這是在你家呢?在這兒趕不上趟兒就沒啦。你還別跟我來勁,在這一畝三分地上,我董啓祥就是大爺。想吃飯?想吃飯趴地下給我學兩聲狗叫。哎,怎麼你還真以爲你練過馬戲了?給我下來!那兒是你坐的嗎?跟我裝什麼大個兒的?”
寒露朝天翻了一個白眼,慢慢騰騰地蹭下桌子,沒趣地躺回了鋪位,身體僵硬如吃多了**的**。
寒露的這個姿勢很頑強,在我的腦子裡,他在接下來的幾天裡總是保持着這個偉男造型。
小杰很有意思,來了我們組就亮個拉水動作,衝董啓祥唱:“咱們犯人有力量,每天每夜拉水忙……”
董啓祥見了他總是很陽光地笑,讓人覺得這倆傢伙是在故意裝清純。
過了幾天,巴兒來了,跟幾個一起從“二看”來的夥計分到了我們組。很奇怪,這小子竟然不裝狗了,很精神,見了人就咧着一張大嘴莫名其妙地笑。我問他老鷂子還在看守所嗎?他磕磕巴巴地說:“叫緊趕緊,我敢挖菜?他早就走了,去挖菜……”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老鷂子走了?從他的那個號兒去了別的號兒,還是發到了勞改隊?看着他活塞般抖動的嘴巴,我不忍心再問了。接觸了幾天我才發現,原來這是個很健談的傢伙,儘管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但是總能把意思讓你聽個**不離十。他說他有個揀破爛的姐姐,十歲那年他爹就死了,是他姐姐一直在拉扯着他。去年秋天他姐姐被一個外地人給騙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裡,他一直沒有再見過她……巴兒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飄忽着,說不清他看的是具體哪個人,也說不清那目光裡的含義,像煙一樣軟。他說,他到處找她,幾乎轉遍了全國,他相信自己的姐姐還活着。我被他的情緒感染了,他在一旁說着,我的腦子就飛回了家。我媽在廚房忙碌,我爸爸在跟我大哥下象棋,我鬼魂似的遊蕩在屋角的黑暗處。
時間像老牛拉破車一樣慢慢騰騰地走着……
這天吃罷晚飯,簡單休息一下,又開始了晚學習。
魏組長照着爛狗肉似的一本《入監守則》抑揚頓挫地念了一通,大家便開始討論,論題自然還是深挖犯罪根源。
深挖就深挖,誰怕誰?大家“挖”着“挖”着,話題就直向女人的褲襠“挖”去。
我的心情鬱悶不堪,瞅個空擋,用手指戳戳宮小雷的屁股,裝做上廁所的樣子走了出去。
來到走廊頭上剛站下喘了口粗氣,宮小雷就攆上來,黃着臉問:“四哥,這幾天怕是真要出事兒吧?”
“真要出事兒啊,”我盯着他的眼睛說,“那天我親眼看見看守所的楊科長提走了寒露。”
宮小雷的黃臉陡然變得蒼白,抓住鐵櫺子用力晃了晃,仰起臉衝外面嘆了一口氣:“該當着出事兒啊……當時我就覺得這事兒沒完,果不其然。四哥,你看這事兒怎麼辦?總不能就這麼等死吧。你說,我聽你的。”說着從褲兜裡掏出皺皺巴巴的半盒煙來,遞給我一支。
“哪來的煙?”我怕他是搶別人的,心一緊,在這裡,這也算是犯罪啊。
“別緊張,老油子枕頭下面的,”宮小雷迷瞪着眼傻笑了兩聲,正色道,“趕緊拿個主意。”
“你不是進來過兩把嗎?你比我油,你看咱們應該怎麼辦?”我猛吸了一口煙,透過青煙看着他。
宮小雷猛地把腳一跺:“再油能油過寒露去?你也不用跟我裝,老董就沒幫你出個點子什麼的?”
我連忙捂住他的嘴巴:“你可千萬別瞎說啊你,人家老董管咱們這點破事兒?”撒開手,笑道,“不過,我琢磨着咱哥兒倆確實應該先正正口子。”
“董啓祥肯定教了你幾招,”宮小雷看了我一會兒,一咧嘴,“大哥,我知道你怕連累人家。得,我也不說別的了。”
一聲咳嗽從身後響起,我扭頭一看,老傻笑眯眯地踱了過來:“二位,抽菸也不叫上哥哥?”
宮小雷笑着摸出煙來,抽出一根扔給他:“傻哥一起過來涼快涼快……別瞪眼啊,我跟四哥正在研究怎麼越獄呢。”
老傻接過煙,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是嗎?胡兄弟可沒你那麼傻哦,人家還差一年半就走了,哪能跟你幹這麼‘膘’的事兒,是不是老四?”
“別聽他瞎說,”我過來給老傻點上煙,“傻哥,你說這外面整天嗚哇的亂叫喚,又怎麼了?”
老傻倚在牆上,慢吞吞地抽了兩口煙,探頭看了看灰濛濛的天空:“唉,管他呢,自己還顧不過來呢。老四我問你,寒露最近忙活什麼呢,是不是忙咱們這事兒?”
“這個還用問我?”我斜眼看了他一下,“大不了哥兒幾個再回看守所蹲小號,能死人?”
老傻拍了我的胸口一掌:“行,有兄弟你這句話,哥哥我再陪寒露過上幾招。”
我在心裡笑了:你偷着尿了幾把褲子了?還過幾招,還沒等人家寒露亮個架勢呢,你就先嚇趴下了。
“你們三個在幹什麼?回來!”董啓祥站在門口吆喝道。
**哼着小曲,一路笑過來:“祥哥,又跟誰這是?”
董啓祥一摔門走了出來,邊把我和宮小雷往裡推邊對**說:“你要當心了,再這麼‘慌慌’,我……”
**撲到董啓祥身邊,腆着臉裝親熱:“我哪能慌慌得過你?你是誰,我是誰?”
董啓祥推開他,一臉嚴肅:“回去告訴揚揚,打狗也得看主人,以後少叨叨人家六指兒。”
六指兒前天被調到值班室,負責打掃衛生,據說經常被林志揚當成狗,牽到走廊上遛。
**叫聲“得令啊”,取個京劇策馬姿勢,鏘鏘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