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膽包天收工回到監舍,老鷂子把我喊到值班室,先是問了一下我們打寒露的事情,接着嘆了一口氣:“難啊難啊,真他孃的難啊,在這裡活着就跟撒尿一樣,不把**扶穩當了,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把尿撒到腳面子上了。現在咱們都得仔細點兒活着了,不然永遠也出不了這個大門。你就說小廣吧,楞是爲了點兒屁大小的事情進了嚴管。有什麼?不就是多吃多佔嘛。”
我問:“小廣快要回來了吧?”
老鷂子哼了一聲:“回不來啦,人家有道行,直接去了出監隊。”
我一愣,心莫名地空了一下:“聽這意思他已經出嚴管了?”
老鷂子訕訕地說:“還沒呢,就這幾天了。他要去出監隊是我聽別人說的,聽說是去當‘大頭’。”
我微微喘了一口氣,感覺還不是那麼鬱悶,我真的不希望小廣過得那麼悽惶。
老鷂子說,小廣很聰明,來了這裡以後就徹底改了脾氣,除了幹活兒,收工以後就看書學習,很少跟人搭腔。在這裡也有不少認識他的人,可是他從來不跟那些人過於親近,只有一個叫關凱的夥計跟他能說進話去,那個關凱以前是他的“小夥計”。前一陣進來幾個蝴蝶的兄弟,沒敢直接砸小廣,先拿關凱試了一下“刀”,把關凱修理得不輕,小廣基本沒敢說話。後來這幫小子感覺時機成熟了,經常找小廣的茬兒。小廣很有“抻頭”,一直躲着他們。國慶節那天隊上改善生活,小廣“割”了不少好吃的招待他以前的幾個老相識,結果這事兒被蝴蝶的一個兄弟給“戳”了,就那麼進了嚴管隊。
“我估計小廣這是故意的,他不想在這兒呆了,想借這個機會離他們遠一點兒。”老鷂子大發感慨,“能屈能伸真丈夫啊。小廣在這點上做得對,他如果跟蝴蝶的那幫人直接交上火,倒黴的首先是他自己,蝴蝶的那幾個夥計也太‘污爛’了……當然,他們之間的事情咱不知道,他們也是給蝴蝶報仇。不管了,別惹着我就行,在這裡沒有什麼道理可講。”
“蝴蝶的那幾個兄弟還在咱們中隊嗎?”沒來由地,我有些害怕,怕他們知道我跟小廣的關係。
“也散了,”老鷂子似乎明白我的意思,撇撇嘴笑了,“全去了二中隊,刑期少的大部分都去了。”
“一個沒剩?”我的心情輕鬆了不少。
“還有一個,不夠碟子不夠碗的,別人一走他就‘蔫屁’了,叫宋文波,是個莊戶孩子。”
“我聽說蝴蝶加刑了,不會也分到咱們這裡來吧?”
“有可能,現在咱們大隊需要人。怎麼,你怕他?”
“我怕他幹什麼?我跟他又沒有什麼冤仇,”我丟下一包煙,起身往外走,“我接見了,沒帶多少東西。”
“呵,行啊,我兄弟還能想着我,”老鷂子送我到門口,笑道,“好好混,有什麼困難告訴哥哥。”
抽時間我去見了一下宋文波,原來他是個很老實的孩子,一點兒也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些乍狂樣子。我裝做認識蝴蝶的樣子,跟他聊起了蝴蝶,宋文波的表情充滿崇敬,唱戲那樣歌頌了一番蝴蝶在社會上的“豐功偉績”,好像蝴蝶是正氣凜然的關老爺。我附和他幾句就走了,臨走透露出這樣的意思,咱們都是蝴蝶的人,以後應該互相照應。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無精打采地過着,感覺秋風已經變得刺骨的時候,隊上發棉衣了,還是那種灰藍灰藍的顏色。車間外面的樹木也變得蒼老了許多,乾巴巴探出的枝椏沒有了樹葉,像一根根粗細不一的燒火棍,遠處的樹木朦朧得就像癩鬍子臉上的鬍鬚。天也不再像濃痰一樣的黏糊悶人,而是貼上了楊隊鐵青的鬍子茬那樣,陰冷得有些瘮人。
“老四,過年吧。”我獨自蹲在車間門口抽菸的時候,林武過來蹲在我的對面笑嘻嘻地說。
“過什麼年?過年不是還早着嗎?”我很納悶,這小子總是神經兮兮的。
“哈哈,你是真忘了還是跟我‘點憨’?”林武收起笑容,小眼眨巴得像打閃。
“明白了。”我猛然想起上個月我給他一百塊錢的事情。
林武四下打量了一番,往前湊了湊,小聲說:“你跟老鷂子的關係處得怎麼樣?”
“咱辦咱的,關他什麼事兒?”我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反問道。
“膘了?怎麼不關咱的事兒?你想想……”林武還想試探我的態度,見我不吭聲,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下,“你想想,好貨你敢在車間裡‘拱’?這陣子又不上夜班,上夜班的話倒還可以考慮。所以,”林武把手往地下使勁一拍,斬釘截鐵地說,“所以,本人決定在值班室裡‘拱’!哪怕是拉上老鷂子,讓這小子沾點兒光也無所謂。”
看他這樣子,我估計他肯定是弄到酒了,頭一暈,心一下子就懸了起來:“拉上老鷂子?我可告訴你,老鷂子不是一個‘抗造’的主兒,當初我們在看守所……”
“這個你就不用羅嗦啦,”林武打斷我,猛地一橫脖子,“在這裡講究的是‘牙口’二字。我不管他抗不抗‘造’,我就認這個理兒——狗咬狗,兩嘴毛。咱們大家一起‘拱’的事兒,‘炸’了的話哪個也跑不了!我不像那些笨蛋,跟誰玩兒,玩什麼,咱門兒清。你就說一句話,這事兒你敢不敢跟老鷂子提。”
我略一遲疑,陡然來了勇氣:“別廢話了,你說吧,讓他幹什麼?”
“咱們在他的值班室裡喝酒!”
“喝毒藥我也敢跟他提。”
“行,我看你的。今晚十二點以後值班室裡見。”
“癩鬍子呢?”
“一提他我就來氣,你說當初怎麼就讓他看見了呢?”林武摸着腦袋懊喪地說。
回到監舍,匆匆沖洗了一下,我便去值班室找老鷂子。
老鷂子跟那個叫大脂的大白胖子正在屋裡喝茶,香氣四溢。
見我來了,老鷂子擡擡屁股招呼道:“坐下一起喝吧,大脂弄了一壺刷腸子的好茶。”
大脂朝我笑了笑:“坐下吧兄弟。我還不是跟你吹,這茶葉你在外面都不一定能喝得上。不信喝上三口你試試,不把你的腸子刷乾淨了我就不叫大脂。”
我搬個凳子坐在旁邊笑道:“那就來兩口。”
老鷂子給我倒了一杯,打趣道:“這兩天吃得怎麼樣?肚子裡沒油水可不敢多喝啊……大脂說,這茶葉你就是吃了豬毛它也能給你泡化了。”
“豬毛算什麼?就是豬骨頭照樣化,”大脂看來也是個吹牛“不論核”的主兒,“當年我在肉聯廠上班的時候,剔下的豬骨頭放在池子裡,我把喝剩的茶水往裡一倒,嘿,你猜怎麼着?嗤——冒了白氣兒!白花花的骨頭全成了黑糊糊的渣子。”
呵,聽這牛吹的,你說的那不是鏹水嘛。
我忍不住笑了:“呵呵,看來脂哥的腸子是鐵打的。”
“那倒不是,”大脂眯着眼睛看了我一會兒,也笑了,“我說兄弟,你那裡還有‘存貨’嗎?弄點兒來當‘茶餚’怎麼樣?喝這茶葉沒茶餚肯定抗不住,我這還不是嚇唬你。”
好傢伙,原來這哥們兒在這兒等着我呢,這般天你讓我上哪兒給你弄“茶餚”去?我訕笑着搖了搖頭:“脂哥你可真能笑話我。就你這茶葉,什麼茶餚能頂得住它?下次吧,下次我讓家裡給我送點兒結實東西來,順便化驗一下你的茶葉,看看到底怎麼個牛法。”
“就是就是,下次吧,”老鷂子接過話頭說,“老四,聽說你家裡挺有錢的,下次讓你家裡給帶點兒現金多好?哥們兒想吃什麼就買什麼,坐牢咱也瀟灑他個小舅子的。”
聽他提到錢,我猛然打了一個激靈,莫非老鷂子知道我帶錢來了,拿話試探我?我慢慢啜了一口茶水,嘟囔道:“別涮我啦,我家一窩子窮工人,家裡除了幾條被子一口鍋,頂多還有十幾個臭蟲,有個屁錢?不過,錢可是個好東西,可你還得帶得進來啊,誰有那麼大的本事?再說,就我這麼個小膽氣……”
老鷂子瞥了我一眼,不緊不慢地嘬一下牙花子,揶揄道:“你這是表揚你自己還是跟哥們兒‘拿情’?老四,不是哥哥我說你,整天在這裡裝什麼老實孩子?告訴你,在這種地方,你越是老實別人越是瞧不起你,虧你還加過十幾年刑呢。我記得前幾天我跟你說起過這事兒,我說,勞改就像撒尿,千萬要把**扶穩當了。現在我不這麼想了,有什麼呀,不就是一個‘活’嘛!怎麼舒坦怎麼來。你還別在我面前我裝什麼老實人,誰老實誰不老實,哥哥我看得清楚,跟我玩什麼深沉?說吧,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兒?”
看着身邊的大脂,我接受了上次癩鬍子的教訓,乾笑兩聲,輕描淡寫地說:“姚哥,你怎麼能那麼想我呢?哦,合着沒事兒,當弟弟的就不能來看看哥哥了?我這不就是順便過來蹭你兩口茶喝嘛。”
大脂神情曖昧地看了看我,站起來打了個哈欠,一笑:“我得去給各組轉轉了,別讓他們隨便串號。老四,你跟光明慢慢聊着,我出去一會兒。唉,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