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在監舍門口支好飯車,我就聽見走廊裡傳來一陣淒厲的哀號,好像是那個中了美人計的老頭髮出來的。聽這意思老傢伙捱得不輕,叫喚起來像個病入膏肓的人又被人紮了一刀。
我站在鐵門外吆喝了一聲:“大虎,開門!”
大虎傻呼呼地跑過來,邊開門邊哈腰:“四哥回來了?”
我問:“老鷂子呢?”
大虎衝值班室撇了撇嘴:“姚哥不舒服,在屋裡躺着呢。”
不舒服?不是剛纔還好好的嘛,這小子又玩什麼花樣?我推開值班室的門,見老鷂子躺在牀上,像一條受了傷的蛇,蜷成一團,不住地翻騰。
我過去推了他一下:“姚哥,你病了嗎?”
“哎喲,老四回來了,”老鷂子的身子抖動得更厲害了,“胃疼得厲害,哎……哎喲哎喲,我感覺我快要不行了,胸悶,屁放不出來,屎也拉不出來……難受,哎喲。從昨天晚上就開始躺在牀上了,我怕影響別人休息,誰也沒敢告訴。”
“你不是挺好的嗎?不是上午咱們還一起辦金老頭的‘案子’來着嘛。”
“你別胡說!我都在牀上躺一天一宿了,誰知道你說的什麼金老頭?”
我豁然明白了,顧不得多想,疾步搶出門外,朝金老頭躺着的地方衝去。
林武蹲在金老頭旁邊,好像是在跟他說着什麼,我一把拉開了他:“老金,你沒事兒吧?”
金老頭艱難地擡起腦袋,衝我咧了咧滿是暴皮的嘴脣:“我的肋巴疼得厲害,我要上醫院……”
“上什麼醫院,”林武猛地推了他的腦袋一把,“勞改隊裡沒有醫院!”
“沒什麼大毛病你瞎嚷嚷着上醫院就是抗拒改造。”我在一旁嚇唬他。無論如何我得先把他安撫住了,我懷疑萬一在他身上出點兒什麼事情,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金老頭被我這麼一嚇唬,立馬好了一點兒,把原來的女高音唱法改成了男低音:“俺明白……”
“老傢伙,你沒事別找事兒啊,勞改犯沒你說的那麼多權利,”林武又嚇唬了他一句,反手拉着我來到廁所,急急地問,“這個老傢伙是不是被你打的?”
“什麼話,我還敢打人嘛。”我把事情的經過簡單跟他說了一遍。
林武摸着下巴沉思了好久,面帶愁容地說:“不好辦了不好辦了,看來這件事情要麻煩……老鷂子一直沒過來看看這個老傢伙,我估計他是想淡化這個老混蛋對他的印象,這個老混蛋剛來,腦袋還發着懵呢。剛纔我問他,是誰打他了?他根本就記不起來了,只說是兩個警察……看來這事兒要囉嗦了。”
“恐怕真的要囉嗦,剛纔我在老鷂子那裡也看出來了,這小子裝病……”
“這不是明擺着的事兒嗎?他就是想把這事兒往你的身上推。”
他想往我的身上推這是肯定的了……金老頭說兩個警察打他,哪裡來的警察嘛,不是我和老鷂子還有誰?而老鷂子從昨天就犯了胃疼病,一直躺在牀上,他怎麼可能打人呢?排除了他,那麼打人的肯定就是我了。按着胸口站在窗前,我的心像被風不斷卷着的雲霧一樣翻滾不停,怎麼辦,怎麼辦?難道這又是一道坎?我感覺臉上火辣辣的,腦子也開始麻木起來,現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金老頭沒有什麼事兒,只要他沒事兒我就可以先過了這一關。我甩開林武,疾步衝出了廁所。
“阿唷!四哥你慢點兒嘛,差點兒撞倒我。”大虎被我撞了一個趔趄,倚在牆上不滿地說。
“活該,誰讓你偷聽的?”林武上去就給了他一個大嘴巴子。
“林將軍老是打人……”大虎捂着腮幫子,一貓腰,“嗖”地竄回了值班室。
“老金,你吃飯了嗎?”我蹲在金老頭身邊問他,語氣十分溫存。
“政府……我還沒吃。”老頭氣若游絲,軟塌塌地躺在那裡,像一根射過精的**。
“別叫我政府,我跟你一樣,也是犯人。你等着,我給你拿飯去。唉,上了點年紀的人不吃飯抗不住啊。”
“大兄弟,我都一天沒吃飯了……”**像撒尿那樣簌簌抖動了兩下。
“等着我。”轉身的時候,我看見老鷂子蔽在值班室的門後,面目緊張地朝這邊看,雙睛如漆。
急匆匆地回屋裡拿出接見時存下的一根火腿腸,又衝了一茶缸子奶粉,我快步趕了回來,蹲在金老頭的旁邊把東西往他的懷裡一送,一臉深情地說:“金大叔,身體要緊啊。起來起來,我也沒什麼好吃的給你,呶,這是我媽給我帶來的一點東西,你先湊合着吃點兒。”
老金頭忽地坐了起來:“大兄弟,你是個好人!”
看着金老頭狼吞虎嚥地吃着飯,我的心裡犯開了嘀咕:看這吃相,莫非是裝的?想想老鷂子下手時的狠毒,我又百思不得其解,就衝他這乾柴一樣的身板兒,冷不丁捱上那麼幾下子,不是真的好像是裝不出來這個樣子的。老傢伙這是餓極了,吃飽了恐怕又要犯病了……不行,我還得嚇唬他,不然讓他明白過來,前面的一切努力都將成爲泡影。
我裝模做樣地邊用小勺喂他奶粉邊說:“老金呀,上午是不是有人打你了?”
金老頭稀裡糊塗地應道:“政府幫助我提高思想認識……那是幫助我。”
我有點放心了:“老金,哪個政府動手了?”
金老頭喝下了最後的一口奶粉,用袖口擦着乾癟的嘴巴說:“一個黑大個兒。”
林武趴在我的耳邊小聲說:“老四,告訴他誰也沒打他。”
這個不用你囑咐,我知道,只要他一口咬定有人打他了,我就脫不了干係……我推開林武,對金老頭說:“金大叔,在勞改隊裡什麼事情都是要講證據的,你說別人打你了,你又拿不出證據,這可是犯法的,你懂嗎?弄不好你這強姦罪還沒處理呢,就又犯了誣陷罪了。”
其實我這話說得有毛病,他身上的傷不就是證據?可是聽了這話,金老頭竟然緊張起來,直接坐起了身子:“大兄弟,我沒事兒,就是肝那兒有點疼。”
能不疼嘛,老鷂子下手狠着呢……看他蝦米一樣地彎着腰,我懷疑他的肋條可能是裂縫了。這我有經驗,以前我一個哥們兒跟人打架就出現了這個效果,不過沒有什麼大事兒,休養幾天也就好了。但這是在勞改隊,萬一追究起來,兇手肯定是要加刑的。我還得繼續嚇唬他,我站起來扶着他走了兩步:“老金,我還是得說說你,你說你這麼一大把年紀了,什麼罪沒遭過?就算你捱了幾下幫助,還至於這麼大哭小叫的嗎?往小了說你這是資產階級嬌生慣養形成的毛病,往大了說你這就是抗拒改造啊。你想想,你就這麼個改造法,還想出去嗎?”
金老頭抖動了幾下身子,驀地站穩當了:“大兄弟,我想通了,是我自己不小心碰的。”
“就是嘛!”林武彎腰給他捲起了鋪蓋,“黃土埋半截的人了,這個道理應該明白。”
我長吁了一口粗氣,拍着他的後背說:“老金是個明白人啊。好了,這事兒到此就算完結了,從今往後咱們就是好爺們兒,我會照顧你的。這樣,你先到我的屋裡躺會兒去,晚上隊長來了,看把你分到哪裡你再搬家。”
扶着金老頭回到我和林武屋裡的時候,大虎正在殷勤地擦着房間的地板。見我們回來了,大虎呲着滿口黃牙,朝我點頭哈腰:“四哥,賞棵煙抽唄。”
這小子德行不好,我懶得搭理他,撒開金老頭,一把將他推了出去。
安頓好金老頭,我還是有些不放心,把林武叫出來,滿腹心事地問:“你覺得這事兒就這麼完了嗎?”
林武想了一陣,用手在牆上抹了一把,張開手對我說:“看見我手上的白灰了吧?老傢伙就好比是這隻手,他要往誰的身上抹,誰就背了一巴掌灰。我估摸着這事兒沒那麼簡單,可能暫時他不敢叨叨什麼,等他適應下來以後……”
“傻了吧?”我突然有些開朗,哈哈笑了,“等他適應了,病也就好了,我怕個屁?他總不能天天拿石頭砸自己的肋巴條子玩兒吧。”
林武猛地板起了臉:“你還別跟我裝明白人,你想想,當初寒露身上的傷好了沒有?”
一聽這個,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對呀,當初……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四哥,你來一下,姚哥找你。”大虎站在值班室門口叫我。
我握了林武的手一下:“這事兒你不要攙和,看我的。”穩穩精神,轉身去了值班室。
老鷂子還在牀上簌簌地打着擺子。我坐在他對面的牀上問:“姚哥好點兒了沒有?”
老鷂子戰抖着手要來摸放在桌子上的煙,一時夠不着,有氣無力地吆喝道:“大虎,給你四哥拿煙抽。”
我摸出自己的煙點上兩根,給他插在嘴裡一根:“要不我揹你去醫務室看看?這麼拖下去可不好啊。”
老鷂子抽了一口煙,這口煙抽得力道很大,看得來他的心裡非常緊張:“醫務室就不用去了,我還能堅持……老四,剛纔那是誰在走廊上吆喝,是不是又分來新犯人了?”
我笑道:“沒有人吆喝,就是一個剛來的老頭兒想家了,在走廊上唱了兩句歌,我把他推到我屋裡去了。這個老傢伙挺討厭的,聽說他把他自己的親閨女給收拾了。”
“還有這樣的事兒?等我病好了,好好收拾收拾這個老畜生,沒人性嘛。”
“是啊,這種事情太噁心,連我都差點兒揍他一頓呢。”
“打人總是不好的……剛纔我還以爲你在外面幫助他呢,原來沒人幫助他,你說他叫喚什麼?”
“咳,不是我說了嘛,這老傢伙想家了。”
暈頭脹腦地回到監舍的時候,金老頭已經睡着了,睡相頗似一隻垂死的猴子。
大虎吹着口哨在擦走廊的地板,口哨的旋律是《北京喜訊到邊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