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到老辛牀子的時候,老辛正站在牀子後面發呆。我吆喝了一聲:“嗨,辛哥在想什麼?”
老辛打了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咧着乾燥的嘴脣衝我笑了笑:“你沒回去?”
我也跟着笑了笑:“好長時間沒來看看夥計們了,我胡亂轉轉,不急着回去。”
老辛走出來拉着我來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心不在焉地說:“這一陣子,楊隊又開始整頓獄內秩序了,剛纔我看見於隊把老魏提走了,好像是要送嚴管隊呢。唉,打什麼架呢?肯定是剛纔魏三兒要幫我打宮小雷,這纔出的事兒。”說完偷偷掃了我一眼。
我的好哥哥啊,你還是別跟我玩兒這一套了,兄弟我的腦子還沒讓你那一腳踹糊塗了呢。
我也跟着嘆了一口氣:“唉,整天整頓,什麼時候纔是個頭啊。”
老辛擰一把嘴脣,大口地呼吸了兩下,彷彿一下子年輕許多,一把扳過我的肩膀,兩隻眼睛裡面像是點上了一千瓦的燈泡:“兄弟,要大膽,要謹慎,要堅強!咱們總歸會有出頭之日的。他日他個奶奶的,我就不信我還出不去這個大院了。老四,你聽好了,哥哥這次肯定能減他個三年兩年的,只要這次把刑給我減了,我再好好活動活動,沒準兒再呆上兩年就出去了。到時候,咱哥兒倆在社會上好好交往着,大幹他一場,像林武說的那樣,咱們把失去的青春給它找回來!”
這話要是擱在幾天前,我肯定會被他講得熱血沸騰,可現在我怎麼聽怎麼覺得彆扭,身上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一抖摟身子像要掉下來的樣子……我摸棱兩可地笑了笑,自顧自地點上一根菸,眯着眼睛抽了一氣,方纔打個哈哈說:“辛哥說得太有道理了,將來我要跟着辛哥在社會上闖蕩一番,說不定咱也能混成個大款呢,到時候想什麼來什麼,那叫一個痛快。”
“就是就是,在這裡咱是混不出個人樣兒來啦,”老辛的眼圈忽然有些溼潤了,嗓音也變得顫顫的,“憑我堂堂的大春,橫行江湖多年,沒想到今天竟然掉這麼個底子,讓一個不夠碟子不夠碗的小混子給砸了。”
我安慰他說:“那叫什麼砸呀?不就是一勺子的事兒嘛,你不是還跺了他的腳面子一腳的嘛。真‘造’起來的話,他那麼十個也不是你的個兒呀!剛纔,我在隊部看見楊隊給他上捧子了,估計要砸嚴管呢。”
“砸個破嚴管算什麼買賣?老子這口氣沒出……”老辛突然打住不說了,衝我揮揮手,臉上閃出一絲無奈,“你別笑話我犯小人,哥哥我勞改勞得都快要成了膘子了……算了算了,提起這個來我就難受。老四,你能不能跟我說個實在話,魏三兒到底是因爲什麼被他們押走的?”
我握了握老辛的手,一臉真誠的說:“要是知道他爲什麼被押走的,我能不告訴你?我這兒也納着悶兒呢。”
老辛斜眼看了看我,低聲說:“也許是他幹了別的事情,但願別牽扯上我。”
我無聊地笑了笑:“怎麼會呢?老魏又不是膘子。”
老辛挺了挺胸:“算了……你不知道,那纔是一個大膘子呢。”
我刺激他道:“辛哥真能鬧,人家魏哥昨天還幫你說話呢。”
老辛突然火了:“他幫個屁!我不當這個破官兒,他‘點’着我是誰?勢利眼。”
呵,這還算是個人嗎?我訕笑着拍了拍老辛的手背,轉身走出門去。
外面的陽光還是那麼刺眼,耀得我差點兒張倒。
回監舍的路上碰到一個原先在入監隊時認識的夥計,還沒等我跟他打個招呼,那夥計就跑了過來:“嘿!四爺們兒,老沒看見你了……哎,你知道‘打地磙子’的事兒了嗎?”
我費了好大的勁纔想起來誰叫“打地磙子”,那不是整天跟在董啓祥後面耷拉着眼皮,伺機給董啓祥拿腰的那個“木逼”嘛,他有什麼事情關我屁事。我隨口問道:“他怎麼了?”
那夥計一拍大腿,尖聲嚷道:“你的消息可真是太不靈通啦,打地磙子人家回家啦!你猜怎麼了?三年改成了一年。就這,他還多打了將近半年呢。好傢伙,走的時候那叫一個氣勢,什麼都不要了,把手就這麼一揮,哥們兒,社會上見,拜拜!穿着一身春秋衣像飛一樣地滾蛋了。你瞧瞧,我這身衣服還是他留給我的呢。”
這話聽得我心裡癢癢的。我把飯車支下,急匆匆地問:“哪個法院給改的?”
“南市的,南市法院可真辦事兒哎。我們車間都改好幾個了,你聽我給你數數來,有……好好,你不聽算了。哎,你不也是南市判的嗎?你沒申訴啥的?”
“我申了,沒人管。”我說。
“不到時候,人家法院也忙呢,判的時候忙,改的時候更忙。前幾天我聽人說,法院裡專門成立了一個改判小組,就是要給咱們這些冤死鬼伸冤呢。”
管你成立什麼呢,別忘了我就成。我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慢慢等着吧。”
路上,不斷的聽到喜鵲叫,隨着叫聲,我彷彿在黑夜裡看到了一絲淡淡的曙光。
走到監舍門口,我放慢了腳步,仔細聽着裡面的動靜。除了林武扯着狼一樣的嗓子在唱歌外,沒有什麼不正常的聲音。
我大聲咳嗽了一聲,大虎顛顛的跑過來給我開門:“四哥回來了?剛纔我和姚哥還唸叨你呢,姚哥說要給你做龍肉吃。”
得,你們還是別跟我玩這套二八毛了,爺們兒明白着呢,肯定是看見老魏的狼狽相,老鷂子又要玩懷柔術了。
我把車把往大虎的手裡一杵:“親兄弟,推廁所裡給我刷刷,刷乾淨了我賞你。”
“好嘞,俺四哥真疼我。”大虎倒退着拉車去了廁所。
林武見我回來了,哈哈大笑:“咬人的狗不露齒啊,幹得漂亮。”
他是怎麼知道的?我一愣:“別胡說八道,咬什麼人?”
林武拉着我進了我們屋,一把將我推到牀上:“你是真信不過我林武啊,這麼大的事情都不告訴我,你想玩獨的啊你,管怎麼也讓我臨走找點兒樂趣啊。”我笑得很輕鬆:“看這樣子你知道的不少啊……呵呵,說說看,你都知道什麼了?”
“別跟我打馬虎眼,”林武扳過我的腦袋,仔細地看我的鼻子,“我還以爲你的鼻子粉碎性骨折了呢……那多好?讓老辛跟我一樣也加上個一年半載的!哦,還不知道是誰打的呢……嘿嘿,誰打的也應該記在老辛的頭上,咱不是膘子。”
“無所謂,”我過去把門關上,把手指放在嘴巴上比劃了一下,“噓,別讓老鷂子聽見,聽見的話,我的鼻子又好遭殃了。”
“看來你還是有點兒怕他,”林武搗了牀幫一下,大聲說,“老鷂子也快要完蛋了,剛纔讓楊隊好一頓訓斥,剛幫着老魏搬着鋪蓋去了嚴管隊了,這會兒不在家。來,跟我說說昨天晚上是怎麼回事兒?這幫膘子想造反嗎?我幫你出氣!”
事情到了這般時候,我再藏着也沒什麼意思了。我半躺在牀上,把昨天晚上的事情簡單跟他說了一番。
林武發怒了:“老逼辛也忒黑點兒吧?這不是私設公堂是什麼?他敢跟咱哥們兒玩這個?不行,他回來我得去砸他……”
“砸什麼砸?再砸連你也走不了啦,”我忽地坐了起來,“你想想,老辛就那麼輕易的讓你砸嗎?不說你還打不過他,就是他不還手,光用腦子玩你,你就別想痛快着出去了。”
林武陡然光火:“我怕他個鳥毛!想當年我在看守所的時候,連蝴蝶那樣的……”
“好好好,咱先不說這個,”我訕笑着搖了搖手,“你跟我說說,剛纔監舍裡發生什麼了?”
“沒什麼,於隊和張隊在老魏牀底下搜出了一把刀子,立馬押去了嚴管隊。”
“哦,可憐的孩子。”我笑了,痛快。
“你打譜怎麼處理老辛?”林武豪情滿懷地瞪着我,“不行我先砸他一傢伙?”
“沒意思,光出事兒,”我靠近林武,輕聲說,“我是這麼想的,你不是快要走了嗎?這個時候,你在楊隊面前說什麼都不爲過。這麼辦,你這幾天找機會去跟楊隊說說老辛的爲人,最好再給他編點兒他還說過一些反改造的話什麼的,讓楊隊開始討厭他,只要這一步達到了,那我就有時間跟他‘靠’了,早晚我會讓他叫我爺爺的。”
“好小子,你這招也夠黑的啊,”林武推了我的腦袋一把,“你這不是讓我去幹‘迷漢’們乾的那一套嘛,我林武打從來了勞改隊就沒幹過這樣的事兒,我就跟他玩明的。”
我瞥了他一眼:“怎麼個明法?”
“砸貨!”這聲“砸貨”喊得聲若驢鳴,震得窗玻璃“嘩啦嘩啦”一陣亂響。
“砸貨?哈哈哈哈……”我起身關上了窗戶,別把玻璃嚇破了。
“砸貨。”林武又重複嚷了一聲,這聲比剛纔那聲降了一個八度。
又吹牛,你怎麼以前不跟他玩兒明的?合着要走了,你就扎煞起來了?我撇了撇嘴,回來坐下沒有說話。
林武見我的表情不大對頭,撲拉兩把頭皮,衝我笑了笑:“嘿嘿,老四又笑話我充大頭了啊……說說罷了,誰砸誰呀,現在的勞改隊跟以前不一樣了,全憑腦子。唉,這是個什麼世道?你有能耐也得幹憋着,像圈在籠子裡的狼。我也明白這不是個打架的地方,真正打架不是兩個人拼技巧和力氣的,拼的應該是錢、是義氣、是魄力!好了,等機會吧,我會給你出氣的,相信我。”
“你的話真是前言不搭後語,”我笑一聲,問,“那你同意我剛纔說的了?”
“這個嘛……呵,行啊,我就當一回小人吧,這可是你教我的啊。”
“什麼意思?你是在罵我是個小人吧?”
“不是罵,是表揚!我來告訴你,”林武忽地站了起來,“小人也不是不可以當的。聽着,人,應該有一百個心眼兒,九十九個是壞心眼兒,就一個是好的,當別人對你好的時候,你只用這一個好心眼兒來對待他,當別人對你‘下死把’的時候,你不用這九十九個壞心眼兒來待他,你就是一個徹底的膘子。說實話吧,我砸老辛並不全是爲了你,我是看不慣他的僞君子做派。”
別的我沒往心裡記,我只記住了他關於“心眼兒”的分析,太有道理了,敢情林將軍是個天才呢。
林武看我的表情忽然變得曖昧起來:“哥們兒,你希不希望我走的風光一點兒?我很在意這個的。”
我有些納悶:“什麼意思?我能不希望你風風光光的走嗎?”
林武嘿嘿地笑:“這你就不懂了,在這裡也講究排場,體面的人在走的時候都要喝個慶功酒呢。”
“還喝呀?”一聽這個我的頭皮就有些發麻,“你就是拿來茅臺,再把劉曉慶和陳沖請來陪我,我也不喝啦!再出事兒,我就徹底完蛋了……哎,我怎麼覺得你這話裡有話呢?”
“呵,你小子真精神啊,連話裡有話你都能聽得出來?”林武搓着颳得鐵青的下巴,眯眼看着我嘿嘿笑了,“錢好錢好,有錢能使鬼吹簫……我對不起你,我做了小人了……我是個小偷。”
不好,我的錢!我連忙翻身下牀,鑽進牀底摸我那隻藏了一百塊錢的棉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