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相矛盾,這個字眼或許可以用來形容我從復活節前的星期一到耶穌受難日之間的心情。一方面,我爲那個石膏做的童子耶穌不願敲鼓而生氣,另一方面,我又爲這面鼓如今歸我一人所有而高興。一方面,我的聲音失靈了,未能唱碎教堂的玻璃窗,另一方面,鑑於這神聖的彩色玻璃,奧斯卡保留下了對天主教的殘存信仰,而正是那點殘存的信仰,還將給他灌輸許多令人絕望的褻瀆神明的靈感。
可是,兩相矛盾這個字眼的含義還不止這些。一方面,從聖心教堂回家途中,我試驗性地唱碎了一個頂樓上的玻璃,另一方面,我覺得非常奇怪,爲什麼我的聲音對世俗的目標能夠奏效,可是在教會的範圍內卻失靈了。兩相矛盾,我自言自語道。這道裂痕一直存在,無法彌合,至今猶與我同在,儘管我既不是住在教會範圍內,也不是住在世俗的地區內,而是住在離開這兩處的一家療養與護理院裡。
媽媽賠償了左側祭壇的損失。復活節生意興隆,儘管店鋪在耶穌受難日沒有開門,因爲馬策拉特是新教徒,他堅持不開門營業。平時媽媽一貫獨斷專行,但是每逢耶穌受難日她就讓步,店鋪關門,停止營業。不過,她又反過來根據天主教的理由,要求在基督聖體節①殖民地商品店歇業一天,並把櫥窗裡的貝西爾肥皂粉的盒子和哈格牌咖啡的樣品,換成電燈照明的彩色小聖母像,還參加在奧利瓦舉行的天主教士與教徒的列隊遊行——
①復活節後的第七個星期日是降靈節,降靈節後的第一個星期日是三一節(復活主日),三一節後的星期四是基督聖體節。
我們有一塊硬紙板。一面寫着:耶穌受難日,歇業一天。另一面寫着:基督聖體節,歇業一天。過了那個既無鼓聲也無唱碎玻璃聲的星期一,耶穌受難日接着來臨,馬策拉特把硬紙板掛進櫥窗,寫着“耶穌受難日,歇業一天”的那一面朝外。吃完早飯,我們就乘電車去布勒森。兩相矛盾這個字眼也適用於拉貝斯路的景象。新教徒都上教堂去了,天主教徒在家擦玻璃窗,在後院拍打所有的毯子一類的東西。他們拍打的勁頭真大,回聲四起,讓人聽了真以爲在每幢公寓的院子裡,都有《聖經》上的兵了把有分身法的救世主釘到十字架上去。
受難節的地毯拍打聲遠遠地落在我們背後了。媽媽、馬策拉特、揚-布朗斯基和奧斯卡,這久經考驗的一組人乘上九路電車,穿過布勒森路,經飛機場、舊練兵場、新練兵場,在薩斯佩公墓附近的道岔旁下車,等候從新航道駛往布勒森的電車。媽媽利用等車的機會,微笑着發表了厭倦生活的觀感。在那個廢棄的教會小墳場上,畸形的沙灘矮松下,上世紀的墓碑歪歪斜斜,雜草叢生,媽媽卻說那兒很美,浪漫而又迷人。
“如果那個公墓還有人管理的話,我真想將來在那兒安息。”她懷着愛慕之情這樣說着。但是,馬策拉特卻認爲那兒的土沙性太大,還挑剔說那兒到處長滿了飛廉草和野燕麥。揚-布朗斯基講了他的顧慮,這個地方本來倒真是一塊樂土,可是,從飛機場傳來的噪聲以及在公墓附近調頭的電車都會破壞那兒的寧靜。
開來的電車在我們身邊調頭,售票員按了兩次鈴,我們上車。電車離開薩斯佩和它的公墓,朝布勒森駛去。布勒森是個浴場所在地,那時節,將近四月底,景象卻相當荒涼。飲食鋪釘上板條,療養院大門緊閉,海濱散步小道上不見三角旗,游泳場上,二百五十個帳篷空空蕩蕩地一字兒排開。寫天氣預報的黑板上,還留着去年寫的粉筆字痕跡——氣溫:二十度;水溫:十七度;風向:東北;天氣形勢:晴轉多雲。
起先,我們要徒步去格萊特考,後來,大家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上了相反的方向,朝防浪堤走去。遼闊的波羅的海懶洋洋地舔着沙灘。直到夾在白色燈塔和有航標的防浪堤之間的入港航道爲止,一路上不見人影。昨天下的一場雨,在沙土上留下了規則的印痕;踩掉它們,換上自己的腳印,真是件開心事。媽媽和我都脫掉了鞋襪在沙上走着。馬策拉特揀起銀幣大小的磚頭碎片,輕輕撤出去,讓它貼着綠色水面接二連三地跳躍,想逞一逞能。揚-布朗斯基手法不靈巧,在扔磚頭片的間歇中,尋找琥珀,而且也真的找到了一些小碎片,其中一塊,有櫻桃核那樣大小,便拿來送給了我媽媽。這時,媽媽正同我一樣,光着腳在奔跑,她不時地回頭看看,像是愛上了自己的腳印。太陽謹小慎微地照射着。陰涼,無風,清爽;遙望天邊,可見一條灰帶,那是赫拉半島。還有兩三道逐漸消失的黑煙以及時而躍出地平線的一艘商船的上層建築。
我們四人,有前有後,間隔的距離不等,相繼來到寬闊的防浪堤基部的花崗岩石上。媽媽和我又穿上鞋襪。她幫我係鞋帶時,馬策拉特和揚已經在高低不平的防浪堤頂上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向空蕩蕩的大海蹦去。壩基隙縫裡散亂地長着一叢叢蓬亂的海草。奧斯卡真想用梳子給它們梳理一下。但是媽媽攙着我的手,我們跟在那兩個像小學生似的亂蹦亂跳的男人後面走去。每走一步,鼓就撞一下我的膝頭,然而我不願把它取下來。媽媽穿一件帶覆盆子色翻邊的天藍色春大衣。花崗岩凹凸不平,她穿着高跟鞋走起來非常吃力。我身穿金錨鈕釦的水手大衣,這是我的星期日和節日服裝。水手帽上的飄帶,繡着“皇家海輪賽德利茨”號字樣,那是格蕾欣-舍夫勒的紀念品。如果有風的話,它會飄舞的。馬策拉特解開了棕色長大衣的鈕釦。揚一向很講究,穿一件閃亮的天鵝絨領雙排鈕釦大衣。我們蹦蹦跳跳地來到防浪堤盡頭的航標處。航標下坐着一個年歲較大的男人,頭戴裝船工帽子,身穿棉上裝。他身邊有一條裝土豆的口袋,裡面有什麼東西在抽搐,在不停地掀動。這個男人——我請他的家不是在布勒森就是新航道——手拿着晾衣繩的一頭。這根纏上海草的繩子,另一頭隱沒在莫特勞河入海口鹹淡相混的水裡。這裡的河水依舊渾濁,雖無公海推波助瀾,卻不停地拍打防浪堤的石塊。
我們都想知道,這個戴裝船工帽子的人爲什麼用普通的晾衣服繩子釣魚,而且顯然沒有浮標。媽媽親切地開着玩笑問他,並叫他“大叔”。這位大叔咧嘴一笑,露出了被菸草染成褐色的殘缺的牙齒,也不作解釋,卻從嘴裡吐出一長條嚼碎了的菸草渣兒,在空中翻了幾個筋斗,落在下面塗了瀝青和油漆的花崗岩石間的爛泥地上。吐出的菸草渣兒還在那裡搖晃,最後飛來一隻海鷗,靈巧地繞過石塊,在飛翔中把它叼走,招來了另一些海鷗,尖叫着在它後面追逐。
我們都想走了,因爲防浪堤上很涼,太陽的照射也不能增添暖意。這時,那個戴裝船工帽子的人開始一把一把地往回收繩子。儘管如此,媽媽還是想走。但是馬策拉特不願動彈。揚往常是不違揹我媽媽意願的,這一回也不支持她。奧斯卡反正走與不走都無所謂。由於大家都站着不走,我就注意地看着。裝船工均勻地一把一把拽着,每拉一把,便把繩上的海草持掉,並將繩子聚攏在兩腿間。與此同時,我注意到,那艘商船,在差不多半小時以前,上層建築剛露出地平線,現在已經改變了航向;它吃水很深,正朝港口駛去。奧斯卡心中估計着:吃水這樣深,準是一條運鐵礦砂的瑞典船。
當裝船工慢吞吞地站起身來時,我也將目光從那條瑞典船上轉移過來。“好吧,現在咱們來瞧瞧是怎麼回事。”他對馬策拉特這樣說。馬策拉特根本就莫名其妙,但卻對他頻頻點頭。“現在咱們來瞧瞧……”裝船工一邊拽繩子,一邊不斷地重複說着。這時,他更使勁了,並拉着繩子,從石堆上走下去,伸出雙臂,探進花崗岩石間咕嚕古嚕冒泡的小灣子裡,摸着,抓到了什麼東西(媽媽沒有及時地背過臉去)。他使勁抓住,拉上來,大聲叫我們閃開,接着把一個水淋淋的沉重傢伙,一團活生生地扭動着的東西,扔在我們中間:一匹馬的頭,一匹剛宰的真馬的腦袋,一匹黑馬的頭,一匹黑鬃馬的頭。這匹馬昨天或前天肯定還在嘶鳴,因爲它的頭沒有腐爛,也沒發臭,至多帶一點莫特勞河水的氣味,但是接着,防浪堤上的一切都染上了這股氣味。
那個戴裝船工帽子的人——此刻,帽子已經滑到後腦勺上了——叉開兩腿站在馬頭旁,淺綠色的小鰻魚像發狂似的從上面游下來。那個人費勁地抓它們;因爲那些石塊又溼又滑,鰻魚遊動得又快又機靈。隨即飛來了海鷗,在我們頭頂上亂叫。它們衝下來,三四隻海鷗爭搶一條小的或者不大不小的鰻魚,表也表不走,因爲防浪堤是它們的天下。儘管如此,那個裝船工一邊揮拳轟海鷗,一邊抓鰻魚,大約有二十四五條較小的鰻魚被他塞進了口袋裡;馬策拉特幫他張着口袋,他一向樂於助人。因此,他也就沒有看見媽媽臉色變白,先是把手後來又把腦袋靠在揚的肩頭和天鵝絨大衣領上。
小的和不大不小的鰻魚統統被塞進口袋裡去以後,那個裝船工——在忙碌中頭上的帽子已經掉了——動手從馬嘴裡把更粗的黑鰻魚摳出來。這時,媽媽站不住了,只好坐下來。揚要她轉過臉去,但她不聽,而是瞪大了牛眼睛直愣愣地看裝船工摳鰻魚。
“瞧瞧吧!”他問或哼出那麼一句半句,“現在讓咱們來瞧瞧吧!”他用膠靴幫着掰開馬嘴,在上下顎之間撐進一根短棍,露出了完整無缺的黃馬齒,彷彿馬在咧嘴發笑。裝船工——現在我纔看清,他的禿腦瓜活像一隻雞蛋——用兩隻手伸到馬的喉嚨裡去抓,每次都拽出兩條至少有胳膊那麼粗、胳膊那麼長的鰻魚來。這時,我媽媽的上牙和下牙也分開了,把吃下的早飯全部吐了出來,結成塊的蛋白,夾在泡過牛奶咖啡的白麪包團里拉絲的蛋黃,統統噴在防浪堤的石塊上。她還在嘔,但已經吐不出東西來了,因爲她早餐時吃的就是這些。因爲她體重超過正常標準,非要減輕不可,於是試了各式各樣節制飲食的方法,不過難得堅持到底——她偷偷地吃——唯獨星期二婦女同盟的體操她是非去不可的,誰也改變不了她的主意,儘管當她提着運動包出門時,揚甚而至於馬策拉特都譏笑她。她穿着發亮的藍色運動服,同那些滑稽可笑的女人們一起做棍棒操,然而體重仍不見減輕。
那天,媽媽吐在石頭上的東西充其量也不過半磅。她想盡量地嘔吐,但再也減輕不了分量了,除綠色的黏液外,吐不出別的來——海鷗卻飛來了。她剛開始嘔吐,它們就來了,盤旋着,越飛越低,肥壯而光滑的身軀直衝下來,爭食我媽媽的早餐。它們不怕自己變胖,也不怕別人驅趕——何況又有誰去驅趕它們呢?——因爲揚-布朗斯基害怕海鷗,雙手護住了自己那雙漂亮的藍眼睛。
它們也不理會奧斯卡,雖說他已拿出鼓來對付這些海鷗,用鼓棒急速敲擊白漆皮來對付這些白東西。可是這也無補於事,至多隻是使海鷗變得更白。馬策拉特則全然不顧我媽媽。他笑着,模仿那個裝船工,裝出一副神經堅強、毫不在乎的樣子。裝船工快抓完了。末了,他從馬耳朵裡拽出一條又粗又長的鰻魚,並把麥糊似的腦漿也全部帶了出來。馬策拉特頓時臉色煞白,但是仍舊假裝若無其事。他用很少的錢向裝船工買了兩條不大不小的兩條粗的鰻魚,鰻魚到手後,他還要殺價。
我不由得稱讚揚-布朗斯基。他自己那副面孔簡直就要哭出來了,儘管如此,還是把我媽媽攙扶起來,一條胳臂摟着她的腰,另一條胳膊橫在她前面,領着她離去,那樣子十分滑稽。媽媽穿着高跟鞋踉蹌地在亂石間向海灘走去,一步一屈膝,但總算沒有扭傷腳踝骨。
奧斯卡還留在馬策拉特和裝船工身邊。裝船工重新把帽子戴上,指着那個盛土豆的口袋向我們解釋爲什麼要放半口袋的粗鹽粒。他說,鰻魚鑽進鹽裡就死了,鹽還能去掉鰻魚皮上和體內的黏液。鰻魚鑽進鹽裡後,仍不停地遊動,直到死了爲止,這樣,就把黏液都留在鹽裡了。如果要做薰鰻魚的話,就得用這個辦法。雖然警察局和動物保護協會禁止這樣幹,但也管不了。要去掉鰻魚上和體內的黏液,除去用鹽沒有別的辦法。去掉了黏液,再用幹煤泥細心地把死鰻魚擦乾淨,放進薰罐,掛在山毛櫸火堆上熏製。
馬策拉特認爲讓鰻魚在鹽裡遊動是有道理的。他說,鰻魚不是也鑽到馬頭裡去了嗎!裝船工說,它們還鑽到人的屍體裡去哩!據說,尤其在斯卡格拉克海戰①以後,鰻魚變得又肥又粗。幾天前,療養和護理院的一位醫生還對我說,有一個已婚婦女用一條活的鰻魚來搞享樂。結果鰻魚咬住不放,她被人送進了醫院。據說,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會生育了——
①斯卡格拉克是丹麥與挪威之間的海峽。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德、英兩國海軍於1916年5月31日至6月1日在此大戰。
裝船工紮上裝鹽和鰻魚的口袋,熟練地扛上肩,把卷起的晾衣服繩子套在脖子上,踏着沉重的步子朝新航道走去。這時,那艘商船也往那個方向停靠。這條輪船大約一千八百噸,不是瑞典的而是芬蘭的,也不是運鐵礦砂而是運木材的。扛口袋的裝船工可能認識那條芬蘭船上的一些人,因爲他在向那條生鏽的船揮手並喊話。芬蘭船上的人們也向他揮手並喊話。可是,馬策拉特幹嗎也揮手,也喊着毫無意義的“船上的,啊嗬咿!①”呢?我真是捉摸不透。他是個土生土長的萊茵蘭人,對航海一竅不通,至於那些芬蘭人,他一個也不認識。只能說,這是他的一種陋習,別人揮手,他也揮手,別人喊叫、大笑、鼓掌,他也喊叫、大笑、鼓掌。正因爲如此,他入黨比較早,那個時候,根本沒有必要這樣做,也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好處,僅僅浪費了他星期日上午的時光——
①“啊嗬咿!”是船員招呼船隻或人的喊聲。
奧斯卡跟在馬策拉特、那個新航道人和那艘超載的芬蘭船後面慢慢走着。我不時地迴轉身去,因爲裝船工把那個馬頭留在了航標下,不過,現在已經看不到了。一羣海鷗把它遮住了,像酒瓶綠的大海中一個閃閃發光的白窟窿,又像一片新洗乾淨的雲,隨時可以整潔地升到空中去。它們尖叫着遮掩了那隻馬頭,那隻不再嘶鳴而在尖叫的馬頭。
我看夠了以後,便跑步離開了海鷗和馬策拉特。我連蹦帶跳地跑着,一邊用拳頭捶鐵皮鼓,趕過了現在正抽着短菸斗的裝船工,來到防浪堤起點旁揚-布朗斯基和媽媽身邊。揚還像方纔那樣扶着我媽媽,只是另一隻手伸到她的大衣領子下面。媽媽的一隻手也插在揚的褲兜裡。可是馬策拉特看不見這些,他離我們還遠,並且正在用一張在防浪堤亂石間撿到的報紙,包那四條被裝船工用石頭砸暈了的鰻魚。
馬策拉特趕上來了,揮動着那一捆鰻魚,誇口說:“他要一個半,我給他一個盾就買下來了。”媽媽的臉色又見好了,兩隻手擱在一起。她說:“你休想我會吃你的鰻魚。我今後不吃魚了,鰻魚更不吃了。”馬策拉特笑着說:“別裝模作樣,親愛的。人家怎麼抓鰻魚,你可是知道的,過去你還不是照樣吃,甚至吃新鮮的。等我做好了,加上有花色的配菜,再來點色拉,看你吃不吃。”
揚-布朗斯基沒吭聲,他已經及時地把手從我媽媽大衣裡抽了出來。我敲起鼓,讓他們別再談鰻魚,就這樣一直到了布勒森。在電車站上以及上了拖車以後,我還敲鼓,阻止這三個成年人談話。鰻魚也沒怎麼動,比較安穩。到了薩斯佩,我們沒有逗留,因爲電車已經停在站上。剛過飛機場,儘管我還在敲鼓,馬策拉特卻開了腔,說他現在餓得慌。媽媽沒有答理,她的目光避開我們三人,望着別處。末了,揚遞給她一支“雷加塔”牌,她才轉過臉來。揚給她點火,她把金色菸嘴塞進嘴脣中間去時,朝馬策拉特莞爾一笑,因爲她知道,馬策拉特不願看她在公共場合吸菸。
我們在馬克斯-哈爾貝廣場下車,不管怎麼說,媽媽挽起馬策拉特而不是揚的胳臂,這個我已經料到了。揚同我並排走,攙着我的手,把媽媽抽剩的香菸吸完。
進了拉貝斯路,信天主教的家庭主婦們還在那裡拍地毯。馬策拉特開寓所門時,我見到住在五樓的小號手邁恩隔壁的卡特太太正上樓梯。她右肩上扛着一條捲起的淺棕色地毯,用鮮肉色的粗壯胳膊扶着。兩個胳肢窩裡被汗水醃成並粘結在一起的金色腋毛在閃光。地毯的兩頭,一前一後地搭拉下來。要是她的丈夫喝醉了酒,她也會這樣扛他的;但是她的男人已不在人世了。她一身肥肉,穿着波紋綢罩衫,從我們身邊走過,難聞的氣味直衝我的鼻子:阿摩尼亞味,泡菜味,碳化鈣味——日子不同,味道也不同。
接着,我聽到從院子裡傳來那種均勻的拍打地毯的聲音。它把我趕進屋裡,仍緊追不捨,末了,我只好躲到臥室的衣櫃裡去,因爲櫃子裡掛着的冬季大衣能起隔音作用,擋住復活節前那種噪音中最厲害的一部分。
我躺進衣櫃裡,不僅由於拍地毯的卡特太太的緣故。媽媽、揚和馬策拉特還沒脫掉大衣,就已經爲耶穌受難節的菜譜爭吵起來。但是爭吵的內容已不限於鰻魚,同往常一樣,又把我給搬了出來,當然是我從地窖階梯上摔下去那個著名事件:全怪你,全怪你!——我現在去做鰻魚湯,別那樣裝腔作勢的!——你做什麼都行,就是別做鰻魚。地窖裡罐頭有的是。去拿個雞油菌罐頭上來!把活板門關上,可別再出什麼事。——別再念這本經啦!這裡有鰻魚,就是它了,加上牛奶、芥末、香菜和鹽水土豆,再來一片月桂葉,加點丁香。——不要!——阿爾弗雷德,她不要吃,你就別做啦!——你別管,鰻魚買來不是爲扔的,我會收拾乾淨,洗乾淨的。——不要,不要!——咱們走着瞧吧!東西端上桌再看究竟誰吃誰不吃。
馬策拉特砰的一聲關上起居室的門,到廚房裡收拾去了。他存心把聲音弄得很響。他在鰻魚頭部下面交叉劃了兩刀。媽媽的想像力也太豐富了,一聽這聲響就站不住,不得不坐到沙發榻上,揚-布朗斯基馬上跟着坐下去。不一會兒,他們兩人就手握着手,用卡舒貝話在那裡竊竊私語開了。
當這三個大人分成兩處的時候,我還沒有躲進衣櫃,而是待在起居室裡。瓷磚面火爐旁有一張兒童椅子。我坐在那上面擺動兩腿,揚凝視着我,我知道自己妨礙他們,雖說他們也搞不出更多的名堂來。因爲馬策拉特同他們只有一牆之隔,雖說看不見,但他像揮舞皮鞭一樣地揮舞着半死不活的鰻魚,顯然在威脅他們。所以,他們只能互相握着對方的手,捏着,一個接一個地拉那二十個手指頭,弄得嘎巴直響,終於使我再也忍受不住了。從院子裡傳來的卡特太太拍地毯的聲響難道還不夠嗎?這種聲響不是已經透過了一道道的牆壁,雖然沒有增加音量,卻越發逼近了嗎?
奧斯卡從小椅子上滑下來。他不想突然離去,免得惹人注目,便在火爐旁邊蹲了片刻,隨後,專心致志地敲着他的鼓,跨過門檻,溜進臥室。
我避免發出聲響,便半掩了臥室的門,並斷定沒人會喊我回去,因而很滿意。我還考慮了一下,奧斯卡究竟是鑽到牀底下去好呢,還是藏進衣櫃裡去。我寧願藏進衣櫃,因爲鑽在牀底下會弄髒我這件過分講究的、海軍藍的水手大衣。櫃子的鑰匙我剛好能夠着,轉了一下,打開鑲鏡子的門,用木棒把一件件套在衣架上再掛在橫木上的大衣和冬裝推到一邊去。爲了夠着衣架,挪動這些沉重的服裝,我只好踩到鼓上去。櫃子中央終於有了一道空隙,雖然不大,但是奧斯卡要爬進去,蹲在裡面,那地方是足夠了。我費了一點力氣,甚至把鑲鏡子的櫃門也拉上了,我在櫃底找到一條女用圍巾,用它卡住櫃門,留出一指寬的縫,既能透氣,又能在必要的時候當-望孔用。我把鼓放在腿上,不再敲,連極輕的敲擊都停止了。我坐在裡面,木然地聽任冬大衣的氣味薰我,滲透到我的身上。
多妙啊!有這麼一個櫃子,又有這些沉重的、幾乎使人透不過氣來的衣服,讓我差不多把所有的念頭都集中在一起,紮成一捆,饋贈給想象中的某個人物,而他十分富有,莊重地接受了我的禮物,心中的快活卻幾乎沒流露出一絲一毫。
同往常一樣,每當我聚精會神發揮我的想像力的時候,我就神遊布魯恩斯赫弗爾路那位霍拉茨醫生的診所,重溫每星期三就診時對於我最爲重要的那部分內容。我所想的,不是那個醫生——他給我做的檢查,越來越繁瑣了——而是他的助手。護士英格。給我脫衣服、穿衣服的是她,給我量身高、體重以及做試驗的也是她,總而言之,霍拉茨醫生給我做的試驗,均由護士英格實際操作。她做得正確無誤,但總有點粗暴生硬,每次都不無嘲諷地報告說:失敗。但霍拉茨卻稱之爲部分成功。我難得瞧一眼護士英格的臉,我的目光以及那顆時而被挑動的鼓手的心,僅安於領略她那身由於乾淨而顯得更白的護士服,她當做帽子戴的輕飄飄的織物,以及一枚簡樸無華、鑲有紅十字的胸針。注視她那身護士服一再更新的褶襉可真有意思。她的衣服裡面有嗎?她那張臉越來越老,她那雙手雖然千方百計地保養,卻還是瘦骨磷峋,這都暗示,不管怎麼說護士英格還是一個女人。當揚甚至馬策拉特掀起我媽媽的衣服時,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護士英格是沒有的,因此這證明她的體格與我媽媽的不同。她身上有一股肥皂味和令人睏倦的藥味。在她給我這小小的、據說是有病的身體聽診的時候,睡意就向我襲來,這種情形經常發生。那是從她白衣裳的褶襉裡產生出來的輕微的睡意,石碳酸味籠罩下的睡眠,無夢的睡眠,但有時候,她的胸針遠遠地變大了,變成了天曉得是些什麼東西:旗幟的海洋,阿爾卑斯山的紅光,虞美人盛開的田野,準備起義,反抗誰呢?真是天曉得:反抗印第安人,櫻桃,鼻血,公雞的雞冠,大量的紅血球,直到佔據了我的全部視野的一片紅色,構成一種熱情的背景。這種熱情無論當時或現在都是不言而喻的,然而無以名狀,因爲“紅”這個小小的字眼不表達任何意思。鼻血同它無關,旗幟也會褪色,我儘管如此還是稱之爲“紅”,紅色便唾棄我,把它的大衣裡外翻了個個兒:黑色,廚娘來了,黑色,嚇得我臉色發黃,她騙我,說天上的藍色掉下來了①,我不信藍色,她騙不了我,也不能使我變綠,綠色是棺材,我躺在裡面吃草②,綠色蓋住了我,使我不見日光變成白色,白色又染黑,黑色嚇得我臉色發黃,黃色騙我說是藍色。我不相信藍色是綠色,綠草地裡開紅花,紅色是護士英格的胸針,她彆着一個紅十字,確切地說,別在她的護士服的衣領上;不過,無論在衣櫃裡還是在別的地方,我的想象很少能停留在這種一切象徵中最單純的顏色上——
①意爲:彌天大謊。
②這裡是迴文,一種文字遊戲,“棺材”(Sarg)倒讀就是“草”(Gras)。
各式各樣的喧鬧聲從起居室裡傳來,衝擊我藏身的衣櫃,把我從剛剛開始、奉獻給護士英格的半睡狀態中喚醒過來。我頭腦清醒、張口結舌地坐在各種大小式樣的冬大衣中間,鐵皮鼓擱在膝上,聞着馬策拉特的納粹黨制服的氣味,邊上是皮腰帶。帶彈簧鉤的皮揹帶。但是,護士服的白褶襉我卻再也想象不出來了,我兩旁掛着的是毛料、精紡毛料和燈心絨,頭頂上是前四年各種式樣的帽子,腳邊上是大人鞋,小孩鞋,上蠟的皮靴綁腿,釘和沒釘平頭釘的鞋後跟。門縫裡射進一道亮光,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奧斯卡悔不該在鑲鏡子的門中間留一道縫。
起居室裡的那幾個,能給我看什麼戲呢?也許馬策拉特撞見了沙發榻上那兩個,不過這不大可能,因爲揚一直小心提防,而且不僅是在玩施卡特牌的時候。很可能是,結果也當真是,馬策拉特殺完鰻魚,剖腹,洗淨,煮熟,加佐料,嘗過味道,把加鹽水土豆的鰻魚湯盛在大湯碗裡,端到起居室的桌上,而由於那兩個毫無就座的意思,便自誇鰻魚湯如何鮮美,又把加的佐料從頭到尾數了一遍,像吟誦祈禱文似的揹他的烹調法。媽媽大叫大嚷。她用的是卡舒貝話。馬策拉特既聽不懂又難以忍受,但還得聽着,可能聽出一點她的意思;反正說是鰻魚,不會有別的;還有呢,就是我從地窖階梯上摔下去的事,媽媽每次喊叫,無非是這些。馬策拉特回敬了幾句。他們各自的臺詞,都背得滾瓜爛熟。揚插進來指責。缺了他,就沒戲了。接着是第二幕:砰地掀開琴蓋,沒有樂譜,揹着彈,兩隻腳各踩一隻踏板,三個人前後不一地吼起《神彈射手》①裡的《獵人合唱》來:“世上何物相類似……”哼哼哈哈唱到半中腰,砰的一聲琴蓋蓋上,腳從踏板上擡起,琴罩罩上。媽媽來了,已經走進臥室,還瞧了一眼衣櫃鑲鏡子的門。我從門縫中看去,見她橫躺到藍色華蓋下的結婚牀上,放聲哭泣,十指朝天,一如結婚城堡牀頭掛的那幅金框彩色畫上祈禱的從良妓女——
①《神彈射手》是德國作曲家韋伯(1786~1826)的歌劇。一譯《魔彈射手》。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只聽見媽媽的哭聲、牀發出的輕微的嘎吱聲以及起居室裡傳來的含糊的嘟噥聲。揚安慰馬策拉特,馬策拉特請揚去安慰我媽媽。嘟噥聲逐漸消失,揚進了臥室。第三幕:他站在牀前,看看媽媽,又看看祈禱的從良妓女,小心翼翼地坐到牀沿上,撫摩臉衝下趴着的媽媽的背部和臀部,用卡舒貝話撫慰她,末了,由於光說好話已無補於事,便把手伸到她的裙子下面去,直到她停止啜泣。這時,揚的目光也可以從十指纖纖的從良妓女身上挪開了。這一場是非看不可的。揚幹完差事,站起身來,掏出手帕,擦擦手指,隨後大聲地對媽媽說話。這時,他不再講卡舒貝話,而且一字一句地,好讓留在起居室或廚房裡的馬策拉特聽明白:“來吧,阿格內斯,忘了這件事吧!阿爾弗雷德早就把鰻魚端走了,已經扔進廁所了。讓我們開開心心地去玩施卡特牌吧!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賭四分之一芬尼一點怎麼樣?忘掉這些事情,恢復了和氣,阿爾弗雷德會給你做蘑菇炒雞蛋和油煎土豆吃的。”
媽媽沒有搭話,翻身下牀,重新扯平了黃色牀單,對着衣櫃門上的鏡子理了理頭髮,跟在揚後面離開了臥室。我的眼睛從窺視縫前移開去,隨即聽到他們在洗牌。謹慎而輕微的笑聲,馬策拉特籤牌,揚分牌,隨後大家叫牌。我想,現在是揚叫牌,馬策拉特是下一家,揚喊到二十三點他就不要了。媽媽接着,一直喊到三十六點,這時揚也不得不讓步了。媽媽總算打滿了三十六點,真險,差一點她就輸了。第二盤打紅方塊,揚穩穩當當地贏了。第三盤,媽媽打紅心三十點,僥倖贏了。
不用說,這場家庭牌戲一直玩到深夜,中間短暫地間斷過一次,吃炒雞蛋、蘑菇和油煎土豆。可是,接下去的牌局,我幾乎聽不見了。我又重新設法尋到護士英格和她的催人入眠的白色護士服。可是,在霍拉茨醫生診所裡的情景卻仍舊相當模糊。不僅綠色、藍色、黃色和黑色一再來破壞紅十字胸針的紅色,而且今天上午發生的事情也摻了進來:通往聽診室和護士英格的門剛打開,呈現在我眼前的總不是潔淨而輕盈的護士服,而是新航道防浪堤上航標燈下那個裝船工,他正從水淋淋的馬頭上把爬滿的鰻魚抓下來。至於呈現爲白色的東西,我本想把它同護士英格聯繫起來,卻不料都是海鷗的翅膀,片刻之間,遮蓋了馬頭和馬頭裡的鰻魚,直到傷口又迸裂,但流出的血不是紅色的,而是黑色的,像那匹黑馬。酒瓶一般綠的大海,給幻景增添一點鏽紅色的是那艘運木材的芬蘭船,那些海鷗——可別再同我提起鴿子——像雲一樣遮蓋了那個獻祭品,用它們的翅膀尖伸進去,拽出鰻魚來,扔給護士英格。她接着了,讚頌它,並且把自己變成了海鷗,不是鴿子,即使變成了聖靈,也不以鴿子的形骸顯現而以海鷗的形骸顯現,像雲一樣,降落在肉上。慶祝聖靈降臨節。
我不再白費勁了,而要離開衣櫃。我怒氣衝衝地踢開鑲鏡子的櫃門,爬出櫃子,在鏡子前照了照,依然故我,但畢竟很高興,因爲卡特太太不再拍打地毯了。雖然耶穌受難日對於奧斯卡來說已經結束,但是他自己的受難日則要到復活節過後纔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