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指

“好啊,”蔡德勒說,“二位看來是不想再工作了。”他挺惱火,因爲克勒普和奧斯卡不是待在克勒普的房間裡,便是待在奧斯卡的房間裡,無所事事。安葬施穆那天,丟施博士在城南公墓預支給我的那筆錢的餘款,我替我們兩個交了十月份的房租,但是,十一月從經濟方面着眼,大有變成灰暗的十一月的危險。

不過,確有許多地方來請我們。我們可以在這家或那家舞廳以及夜總會裡演奏爵士音樂。可是,奧斯卡不願再演奏爵士樂。克勒普和我,我們在爭吵。他說,我處理鐵皮鼓的新方式同爵士樂不是一回事。我不予反駁。他因此說我是爵士音樂思想的叛徒。

十一月初,克勒普找到了一名新的打擊樂手,“獨角獸”的博比,一個能幹人,並同這位打擊樂手一起在舊城應聘。這樣一來,我們兩個又能像朋友似的交談了,雖說此時克勒普已開始與其說在思想上還不如說是在言談上與德國一致了。

現在向我敞開的,只有丟施博士的音樂會經紀處的那扇小門了。我不可能也不願意回到瑪麗亞那裡去,尤其因爲她的追求者施丹策爾打算離婚,並在離婚之後把我的瑪麗亞變成瑪麗亞-施丹策爾。有時我到比特路科涅夫那裡去刻碑文,也去藝術學院,讓那些勤奮的藝術學徒們把我抹成黑色或者抽象化,還經常毫無目的地去拜訪繆斯烏拉。我們去大西洋壁壘旅行後不久,她同蘭克斯解除了婚約,因爲蘭克斯只想畫珍貴的修女畫,不想再揍繆斯烏拉了。

丟施博士的名片放在洗澡盆旁邊的桌上,靜悄悄卻又咄咄逼人。一天,我把名片撕碎,扔掉,不想再同丟施博士有任何瓜葛。可我吃驚地斷定,我已經能夠像背詩似的背出音樂會經紀處的電話號碼和詳細地址。有三天之久,由於念念不忘這電話號碼而不能入睡,因此,到了第四天,我便走進一個電話亭,撥了號碼,聽到了丟施的聲音,他那口氣彷彿每時每刻都在等候我的電話。他請我當天下午就去經紀處,他要把我介紹給他的老闆:老闆正恭候着馬策拉特先生。

“西方”音樂會經紀處在一幢新建的辦公大樓的九樓。我上電梯前,暗自問道,經紀處這個名義背後會不會隱藏着什麼討厭的有政治內容的勾當。有了一個“西方”音樂會經紀處,在某一幢類似的辦公大樓裡肯定也會有一個“東方”經紀處。選用這個名字倒也不笨,因爲我馬上選擇了“西方”經紀處。我到了九樓下電梯時,我確實感覺到自己踏上了通向右邊經紀處的路。壁毯,許多黃銅,間按照明,全部隔音,門挨着門互不干擾,長腿女秘書,匆匆忙忙,帶着她們的上司的香菸氣味從我身邊走過,我險些從“西方”經紀處辦公室門口回頭逃跑。

丟施博士張開雙臂迎接我。奧斯卡高興的是,他沒有擁抱我。我進去時,一位穿綠毛衣的姑娘的打字機突然沉默無語,隨後又把由於我的光臨而被耽誤的工作補上。丟施到老闆那裡去報告我已經到了。奧斯卡在一張英國軟墊圈手椅的左前側六分之一的地盤上就坐。接着,雙扇門洞開,打字機屏住呼吸,一股吸力把我從軟墊上吸起。門在我身後關上,一條地毯流經一個明亮的大廳,地毯攜我流向前去,直到一件鋼管傢俱告訴我:現在奧斯卡站在了老闆的寫字檯前面。猜一猜,他體重多少公斤?我擡起我的藍眼睛,在空蕩蕩的橡木桌面後方尋找老闆,並且在一把像牙醫用的椅子那樣可以升高和轉動的輪椅裡找到了我的朋友和師傅貝布拉。他癱瘓了,僅僅眼睛和手指尖才表明他還活着。沒錯,他還有聲音!貝布拉的聲音說:“就這樣重新見面了,馬策拉特先生。幾年前,當您寧願要當個三歲孩子來對付這個世界的時候,我不是已經講過了嗎,像我們這樣的人是不會彼此失散的?!只有一點,我深感惋惜地指出,您的身材起了很大的變化,而且一點也沒有好處。想當年,您剛夠九十四公分吧?”

我點點頭,快要哭出來了。我的師傅的輪椅由電動機帶動,均勻地嗡嗡作響。輪椅後面的牆上,懸掛着唯一一幅畫,巴羅克畫框,真人一般大的半身像,那是我的羅絲維塔,偉大的拉古娜。貝布拉沒有隨着我的目光看去,但爲了知道我的目光投向哪個目標,他的嘴幾乎一動也不動地說:“啊,善良的羅絲維塔!她是否喜歡這位新奧斯卡呢?當然不會。迷住她的是另一個奧斯卡,三歲的奧斯卡,面頰豐滿紅潤,相當惹人喜愛。她崇拜他,她向我宣告這一點,而不是承認了這一點。可是,有一天,他不願替她去取咖啡,於是她自己去取,結果就此喪命。就我所知,這不是那個面頰豐滿紅潤的奧斯卡所幹的唯一的謀殺案。他還敲鼓把他可憐的媽媽送進了墳墓,事情不是這樣的嗎?”

我點點頭,感謝上帝,終於能哭了,我讓眼睛對着羅絲維塔。這時,貝布拉已經準備好進行下一次打擊了:“三歲的奧斯卡愛稱之爲他的假想父親的郵局職員揚-布朗斯基,他的情形又怎樣呢?奧斯卡把他交給了劊子手。他們把子彈射進了他的胸膛。奧斯卡-馬策拉特先生,您既然敢改頭換面出現,那麼,您也許可以告訴我,三歲鐵皮鼓手的第二個假想父親、殖民地商品店老闆馬策拉特又是怎麼回事呢?”

我也供認這是謀殺,是我爲了擺脫馬策拉特而乾的,敘述了我如何造成了他窒息而死,不再拿俄國兵的機槍來給自己做掩護,而是說:“是我,貝布拉師傅。這是我乾的,那也是我乾的,這次死亡是我造成的,那次死亡我也不是無罪。寬恕我吧!”

貝布拉笑了。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發出笑聲來的。他的輪椅震顫,在構成他的臉的數以萬計的小皺紋上方他的侏儒的白髮間,風在扇動。

我再次苦苦哀求他寬恕我,給我的聲音帶上一種甜蜜的腔調,我知道這腔調會起作用的。我用雙手捂住臉,我心裡有底,這雙手很美,同樣會產生效果:“寬恕我吧,貝布拉師傅!寬恕吧!”

他扮作我的審判官,演得還真出色,他的雙膝和雙手之間有一塊象牙色按鈕板。他按了上面的一個小鈕。

我背後的地毯帶來了穿綠毛衣的姑娘。她拿着一個夾子,把它攤平在橡木桌面上。桌面安在鋼管架上,高度大約及於我的鎖骨,使我看不清楚毛衣女郎攤開的究竟是什麼。她遞給我一支鋼筆:籤個字才能買來貝布拉的寬恕。 шшш¤тт kan¤C O

然而,我不敢向輪椅的方向提問。在塗指甲油的手指指點處,盲目地簽上我的大名,這真叫我爲難。

“這是一份工作合同。”貝布拉發話了。“需要簽上您的全名。請您簽上奧斯卡-馬策拉特。這樣一來,我們也就知道我們是同誰在打交道了。”

我剛簽完字,電動機的嗡嗡聲增強了五倍,我讓目光離開鋼筆,正好還能看到,疾駛的輪椅在行進中如何縮小,如何摺疊到一起,又如何滾過鑲木地板,穿過一扇旁門,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人會以爲,那份合同是一式兩份,我得籤兩次字纔買回我的靈魂或者讓奧斯卡承擔義務去幹可怕的罪惡勾當。滿不是那麼回事!當我回到會客室,在丟施博士的幫助下研讀合同時,我毫不費力地很快就明白了:奧斯卡的任務在於單獨一人攜帶他的鐵皮鼓在觀衆前露面,而我必須像三歲奧斯卡當年那樣敲鼓,或者像後來在施穆的洋蔥地窖裡那一回似的敲鼓。音樂會經紀處負責籌備我的旅行演出,在我以“鼓手奧斯卡”的名義攜帶鐵皮鼓登場之前,先要做一番廣告宣傳。

在做廣告宣傳的時期裡,“西方”音樂會經紀處第二次預支給我一大筆錢,我就靠它過日子。我有時走訪那幢辦公大樓,接見記者,讓人給我照相。有一次,我在這幢方盒狀大樓裡迷了路,這裡到處外觀一樣,氣味一樣,摸上去就像極下流的玩意兒,外面套上一個可以無限延展、隔絕一切的避孕套似的。丟施博士和毛衣女郎對我彬彬有禮,只是我再也沒有見過貝布拉師傅露面。

在首次旅行演出之前,我本來就可以租一套比較像樣的公寓。可是,由於克勒普的緣故,我仍舊留在蔡德勒家。克勒普埋怨我同經理們往來,我設法跟這位朋友和解,但在具體問題上不讓步,也不再同他一起去舊城,不再喝啤酒,不再吃新鮮血腸加洋蔥。爲準備火車旅行,我到火車站高級餐廳去用餐。

奧斯卡找不到篇幅詳細描述他的種種成就。出發旅行演出前一週,第一批廣告宣傳畫出現了,爲我取得成功鳴鑼開道,宣告一位魔法師、祈禱治療師、一位救世主即將登場,如此宣傳,手段卑劣,然而效果非凡。我先走訪魯爾區諸城市。我登場的大廳,都能容納一千五百到兩千人。我蹲在舞臺上一道黑天鵝絨幕布前,獨自一人。一盞聚光燈照射着我。我身穿一件吸菸服①。雖說我也敲鼓,然而沒有一個年輕爵士迷成爲我的追隨者。四十五歲以上的成年人來聽我演奏,給我捧場。講得精確一點,我的聽衆的四分之一是四十五歲到五十五歲的人。他們構成我的追隨者中較年輕的一個層次。五十五歲到六十歲的人組成另一個四分之一。六十歲以上的老頭老太太佔我的聽衆的一半,他們最有欣賞能力。我跟這些高齡聽衆攀談,他們都回答我。我讓三歲孩子的鼓講話時,他們也不沉默無語。每當我在鼓上奏出神奇的拉斯普庭的神奇的生活片斷時,他們興高采烈,但不是用老人的語言,而是像三歲小孩那樣口齒不清,咿咿呀呀地亂叫:“拉舒,拉舒,拉舒!”演奏拉斯普庭,對於大多數聽衆的要求實在太高了,所以,演奏另外一些主題時所取得的成功就更了不起,譬如:頭幾個乳齒——糟糕的百日咳——長統羊毛襪刺癢——夢見大火就尿牀。這些主題,老小孩兒們都喜歡。他們全都身入其境。乳齒鑽出來時,他們疼痛。我讓百日咳發作時,兩千位上了年歲的聽衆咳個死去活來。我給他們穿上長統羊毛襪時,他們趕忙撓癢。有些老年女士們和先生們尿溼了內褲和椅墊,因爲我讓這些老孩子夢見了一場大火。我記不清究竟是在烏用塔爾還是在波鴻,噢,不對,是在雷克林豪森,我爲老年礦工演奏,工會支持這場演出。我心想,這些老年礦工一輩子同黑色煤塊打交道,總能經受得住一次小小的黑色驚嚇吧。於是奧斯卡敲出了《黑廚娘》,沒料到一千五百名礦工,經歷過礦井瓦斯、水淹坑道、罷工失業,一聽黑廚娘,都大驚失色,亂喊亂嚷,禮堂裡厚窗簾後面許多塊玻璃成了犧牲品。這正是我要提及這段插曲的原因。就這樣,我又間接地恢復了我的毀玻璃嗓子。不過,我很少使用它,因爲我不想毀了我的生意經。我的旅行演出就是做生意。我回到杜塞爾多夫,跟丟施博士一算賬,證明我的鐵皮鼓簡直就是個金礦——

①在家吸菸時套在衣服外面的茄克衫。

我已經放棄了同貝布拉師傅再見一面的希望,也不再問起他,丟施博士卻通知我,貝布拉正等着要見我。

我第二次拜訪貝布拉師傅的情形跟第一次不同。奧斯卡不必再站在鋼管桌子前面,他在師傅的輪椅對面找到了一把按他的身材設計的電動可轉輪椅。我們久久坐着,沉默無語,聽着有關奧斯卡的鼓藝的消息和報道。這些都是丟施博士錄在磁帶上,現在放給我們聽的。貝布拉看來頗感滿意。聽了新聞界的胡說八道,我反而覺得難堪。他們在搞對我的個人崇拜,宣稱我和我的鼓有治療效果,說我的鼓可以消除記憶力衰退。“奧斯卡主義”這個字眼也冒出來了,據說不久就變成了流行字眼。

聽罷錄音,毛衣女郎端茶給我。她又把兩片藥放到貝布拉的舌頭上。我們閒聊。他不再數我的罪狀。這情景就像多年前我們坐在四季咖啡館裡那樣,只缺那位夫人,我們的羅絲維塔。我發現,在我嚕嚕囌囌地講述奧斯卡的往事時,貝布拉師傅睡着了。於是我先玩了一刻鐘我的電動輪椅,讓它嗡嗡叫,在鑲木地板上呼嘯,讓它左右旋轉,讓它上升、收縮。我真捨不得離開這件萬能傢俱,它簡直像一種給人提供無窮盡機會的無害的惡習。

我的第二次旅行演出恰逢基督降臨節。我也制定了相應的節目,天主教和新教的報紙同聲爲我唱讚歌。說我成功地把那些被熬煎成堅硬如石的年邁罪人①變成了幼兒,使他們用單薄但感人的聲音唱起了基督降臨節聖歌。兩千五百人齊聲唱起“耶穌,我爲你而生,耶穌,我爲你而死”。這些人,年紀這麼大,原先誰都不相信他們竟會具備兒童的信仰熱情——

①基督教會用語,指必死的凡人。

第三次旅行演出又遇上狂歡節,我的節目同樣有的放矢。我的幾場演出,使任何一個顫巍巍的老奶奶和老爺爺都變成了幼稚可笑的強盜婆和砰砰放槍的強盜王,任何所謂的兒童狂歡節都從來沒有這樣歡天喜地,無拘無束。

狂歡節過後,我同唱片公司簽了幾份合同。我在隔音工作室裡錄音,起先困難重重,因爲那種氣氛扼殺任何創造力。後來,我讓他們在工作室牆上掛起養老院或公園長凳上那些老天真的巨幅照片,而我也就能像在熱氣騰騰的禮堂裡演出時那樣富有效果地敲鼓了。

唱片像熱乎乎的小圓麪包那樣暢銷。奧斯卡發財了。我因此就放棄了蔡德勒寓所原先是洗澡間的我那個可憐巴巴的住房了嗎?我沒有放棄。爲什麼呢?爲了我的朋友克勒普的緣故,也爲了乳白玻璃門背後道羅泰婭姆姆曾經呼吸過而如今則空着的小間,我沒有放棄我的房間。這麼多的錢奧斯卡派什麼用場呢?他向瑪麗亞,他的瑪麗亞,提出了一個建議。

我對瑪麗亞說:如果你把解僱證書發給施丹策爾①,不僅不嫁給他,而且乾脆把他趕走,我就給你在最佳營業地段買下一爿現代設備的美食店,親愛的瑪麗亞,因爲你畢竟生下來就是爲了做生意的,而不是爲了某個叫施丹策爾先生的野男人的——

①即攆走之意。

我沒有看錯瑪麗亞。她同施丹策爾一刀兩斷,用我的資金在弗里德里希街蓋起了一家第一流的美食店。昨天,瑪麗亞興高采烈但毫無感激之意地告訴我,三年前建的那爿店於一個星期之前已在上卡塞爾開設了一處分店。我又一次旅行演出回來。是第七次還是第八次呢?反正是在最炎熱的七月間。在火車站,我招手叫來一輛出租汽車,直奔辦公大樓。同在火車站一樣,大樓前面也等着一羣討厭的要我簽名的人。有退休老人,也有老祖母,她們回家去照顧孫兒孫女不更好嗎?我立即讓人向老闆通報,也見到了洞開的雙扇門和通往鋼管傢俱的地毯。可是,桌子後面坐着的不是貝布拉師傅,等候我的不是輪椅,而是丟施博士的微笑。

貝布拉死了。世界上沒有貝布拉師傅已經有幾個星期了。遵照貝布拉的願望,他們沒有告訴我,他已經病危。他不讓任何事情打斷我的旅行演出,即使是他的噩耗。緊接着遺囑啓封,我繼承了一大筆財產和羅絲維塔的半身畫像,卻遭受了可觀的經濟損失,因爲我原先要去南德和瑞士作兩次旅行演出,已經簽了合同,這時突然毀約,人家要求賠償。

除了這幾千馬克的損失外,貝布拉之死給我沉重的打擊,使我較長時間內恢復不過來。我鎖起我的鐵皮鼓,幾乎足不出戶。加之,我的朋友克勒普恰好在那幾周內結婚,一個抽菸的紅髮女郎成了他的妻子,因爲他曾經把自己的一張相片送給了她。他沒有邀請我去參加婚禮。婚禮前不久,他退掉了他的房子,搬到施託庫姆去了。奧斯卡留下成了蔡德勒的唯一房客。

我同刺蝟的關係稍有變化。自從幾乎每家報紙都把我的姓名印在大字標題中以來,他懷着敬意對待我。他把道羅泰婭姆姆住過的小間鑰匙也給了我,相應地得到了一小筆錢。後來,我租下了這個小間,不讓他租給別人。

我的悲哀於是也就有了它的行程。我打開兩扇房門,從我的房間裡的浴缸出發,踏過走廊裡的椰子纖維地毯,走進道羅泰婭的小間,呆望着空衣櫃,讓五斗櫥上的鏡子嘲弄我,在笨重的沒有被褥的牀前陷入絕境,又救出自己來到走廊裡,爲逃避椰子纖維而躲進我的房間,在那裡仍舊不得安寧。

有一個東普魯士人,失去了他在馬祖裡的一份產業,但他善於做買賣,在於利希街附近開了一爿店,起了個簡單而貼切的名字——“租狗店”,可能是他考慮到了孤獨的人的需要吧。

我去那裡租了盧克斯,一條黑色羅特魏爾牧羊犬,健壯,太肥了一點,亮油油的。我同它一起去散步。這樣一來,我就不必再在蔡德勒寓所裡我的浴缸和道羅泰婭姆姆的空衣櫃之間來回奔波了。

盧克斯經常帶我去萊茵河邊。在那裡,它對着船舶吠叫。盧克斯經常帶我去拉特,去伯爵山森林。在那裡,它對着情侶吠叫。一九五一年七月底,盧克斯領我去格雷斯海姆,杜塞爾多夫的郊區之一,靠着幾家工廠,包括一座較大的玻璃廠,但並沒有完全改變這個地方原本的農村風貌。剛過格雷斯海姆就有許多小菜果園,小菜果園之間、旁邊或後面便是牧場,谷浪起伏,我想,那是黑麥田。

盧克斯領我去格雷斯海姆,又走出格雷斯海姆來到小菜果園和田地之間的那一天,是炎熱的一天。這個我講過了沒有呢?郊區最後一排房屋留在我們身後的時候,我才替盧克斯解掉了皮帶。它仍舊走在我的身邊,它是條忠實的狗,特別忠實的狗。作爲一家租狗店的狗,它必須易主而從,對衆多的主人都得忠實。

換句話說,羅特魏爾牧羊犬盧克斯服從我,跟獵獾犬大不相同。我覺得一條狗這樣順從是誇張的,我寧願看到它蹦蹦跳跳,踢它,讓它跳。但它到處亂跑時仍心懷內疚,一再掉轉它的光滑的黑脖子,絕對忠實的狗眼睛始終望着我。

“走開,盧克斯!”我要求它,“走開!”

盧克斯每次都服從,可是走開的時間都很短。所以,我滿意地注意到,它這一回走開的時間比較長,隱沒在莊稼地裡了。這裡長的是黑麥,隨風起伏。我在說些什麼呀!一點風也沒有,雷雨前的悶熱。

盧克斯追小兔子去了,我想。它或許也需要獨自待着,當一條狗,正如奧斯卡也想擺脫狗,當一段時間的人。

我沒去注意周圍的環境。小菜果園、格雷斯海姆以及這個郊區後面水汽籠罩的低平城市都引不起我的注意。我坐到一個生鏽的空纜盤上,可是我得把它叫作纜盤鼓,因爲奧斯卡剛坐下來,就開始用手節骨敲這面生鏽的纜盤鼓了。天熱。我的衣服壓在身上,不是適宜夏天穿的那種薄衣服。盧克斯走開了,沒回來。纜盤鼓肯定不能代替我的鐵皮鼓,但我畢竟漸漸地滑回到往事中去。當回憶不願繼續下去的時候,當前幾年醫院環境的圖像一再重現的時候,我抓到了兩根乾癟的小圓棍兒,暗自說:等等,奧斯卡。現在我們要看看,你是誰,你從何而來。它們已經點亮了我出生時的兩隻六十瓦電燈泡。飛蛾在燈泡之間撲騰,遠處,一道閃電照亮了笨重的傢俱。我聽到馬策拉特在說話,緊接着說話的是我的媽媽。他答應給我店鋪,媽媽答應給我玩具,到三歲時,我將得到一面鐵皮鼓。奧斯卡想法子儘快度過這三個年頭。我吃,喝,排泄,增加休息,讓他們給我稱體重,用褪褓包裹,洗澡,梳刷,撲粉,種牛痘,讓他們觀賞,叫我的名字。我按他們的心願微笑,按他們的要求歡叫,到時候就睡覺,準時醒來,在睡眠中我扮起那種面孔,大人們都稱之爲天使的臉。我多次腹瀉,經常感冒。我取來百日咳,讓它在我身邊留了一段日子,在我明白了它的複雜節奏、永遠留在我的手腕裡之後,我才讓它離開。如我們所知,《百日咳》這首小曲屬於我的保留節目。當奧斯卡向兩千聽衆敲響百日咳時,兩千名男女老天真一齊咳嗽。

盧克斯在我跟前哀號,用身體蹭我的膝蓋。唉,我在孤獨時從租狗店借來的這條狗呀!他四條腿站着,搖着尾巴。真是一條狗,有狗的目光,流口涎的嘴裡叼着什麼東西:一根棍兒,一塊石頭,反正是狗認爲有價值的東西。

我的意義如此重大的童年慢慢地溜走了。最初的乳齒引起的顎間的疼痛漸漸消失。我睏倦地往後仰去:一個長大了的、細心地穿得太暖了些的駝背,戴着手錶,皮夾裡有身份證和一把鈔票。我已經把一支香菸塞到了脣間,用火柴點燃,讓菸草味來頂替我嘴巴里那種單一的童年的口味。

盧克斯呢?盧克斯還在用身子蹭我。我把它推開,用煙噴它。它不愛聞煙味,但它仍舊不走,還在用身子蹭我。它用目光舔我。我在附近的電線杆之間的電話線上尋找燕子,想用燕子作爲對付這條煩人的狗的工具。但是沒有燕子,盧克斯又趕不走。它的嘴伸到我的兩腿中間來,正巧撞到那個地方,彷彿是那個出租狗的東普魯士人事先訓練好的。

我用鞋跟踢它兩下。它退後,四條腿站着,在顫抖,叼着小棍兒或石頭的嘴目標明確地對準我。它叼着的好像不是小棍兒或石頭,而是我的錢包,可我感覺出錢包仍在我的上裝口袋裡。或許是我的手錶,但手錶在我的手腕上滴滴答答地走着。

它叼着的究竟是什麼呢?有那麼重要、那麼值得給人看的東西嗎?

我已經把手伸到了它的冒熱氣的牙齒中間,接着又把那件東西捏在手裡。我已經認清了我捏着的東西,卻裝着在尋找一個詞彙,來給盧克斯在黑麥田裡找到並帶給我的那件東西起個名稱。

人體有那麼一些部分,當它們同人體分開,遠離了中心時,反倒讓人可以更容易、更確切地觀察。這是一個手指。一個女人的手指。一個無名指。一個女人的無名指。一個美觀地戴着戒指的女人的手指。這個手指是在掌骨和第一指節之間,在戒指下方大約兩釐米處被砍斷的。截面乾淨,清晰可辨,還留有手指伸展肌的腱。

這是一個美的、可活動的手指。戒指的寶石由六個金爪固定,我馬上確切地說出了它的名稱——海藍寶石,後來也證明無誤。戒指本身有一處很薄,系戴久磨損,已經到了快斷裂的地步。我由此推斷,這是一件繼承下來的遺物。指甲下有髒物,確切地說是泥土,看來這手指曾經抓過或摳過泥土,但從指甲蓋和指甲修剪的切口看,給人以愛整潔的印象。我從冒熱氣的狗嘴裡拿到這個手指時,它給我的感覺是冰涼的,從它所特有的白裡泛黃的顏色看,也證明它是冰涼的。幾個月來,奧斯卡在他的左前胸小袋裡總插着一塊露出三角的紳士小手絹。他取出這塊絲手絹,攤開,把無名指放在上面,於是看到,手指裡側直到第三指節有許多紋路,讓人推斷出,這個手指是勤勞的、有上進心的、意志堅定的。

我用手絹包好手指,從電纜盤上站起身來,拍拍盧克斯的狗脖子,右手捏着手絹和手絹裡的手指,正要動身回格雷斯海姆去,回家去,心裡已經有了這樣或那樣處理這件拾來之物的打算,而且也走到了就近一個小菜果園的籬笆前。這時,維特拉叫住了我,他方纔躺在一棵蘋果樹的樹杈上,觀察着我以及那條叼來東西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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