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說這……這個季節不該走這條……去埃索度的商路!再這麼泡在這冰冷地泥潭裡,我……我們非得病死在路上不可!”
莫寧貝爾罵罵咧咧得扶着馬車,他的胸膛急促的起伏着,喘得像是一個破舊的風箱。
一個聽起來同樣是從咬緊的牙縫裡憋出來的聲音提出了問題:
“那,那是爲什麼我們現在在這裡。”
莫寧貝爾直起痠痛的腰桿,擦一把額頭上的汗水,用盡全部的力氣推車讓他感到有些恍惚,以至於沒有注意到沾滿泥漿的手在臉上留下了幾條濃黑的泥印。
他呼哧呼哧的站了一會兒他纔有餘力回答:
“會長讓我們來,還能不來麼,完成任務的獎金還想不想要了?”
一陣有氣無力的哀嚎聲在人羣中蔓延着。
“想要是想要,但是這個過程未免也太……太狠了。”
商隊中的人和馬此時都在急速的喘息,合在一起,聽起來像是風的聲音。以至於仍然帶着些微寒意的風,像是一隻無情,冰冷的手自毫無防備的他的皮膚上掠過時,他猛得打了一個哆嗦。
他扯了扯分不清是被汗水還是泥水浸溼的內衫,又低下頭看了看——只能看到自己的膝蓋。他記得出發前自己那柔軟的,閃亮的小羊皮皮靴,現在靴子裡早就灌滿了泥漿,加上吸滿了水的裹腳布,現在已經變得沉重無比。
行走在泥漿中是如此的艱難,這個時候已經沒有閒暇供莫寧貝爾坐在車廂裡學習貴族風範了。從商隊夥計爬上車隊管事的他衣衫上都裹滿了泥漿,一些已經被體溫烘乾的泥印隨着膝蓋的彎曲落下粉末,然後又被新的泥漿抹平。
倘若不是對商隊十分熟悉的人,一準已經分不清誰是管事誰是夥計了。
“會長到底收了什麼價錢,這個季節讓我們出來,馬都快要累死了。”
車伕心疼的摸了摸身上裹着亮晶晶汗水的馬匹,在手心裡搓了搓,有點黏稠。
“管事,馬不能再用力了!”
“***!”
莫寧貝爾惱火的罵了一句,他低下頭沉默了一小會兒,才大聲喊了起來:“休息一下吧!把你們的外套都穿上!快點給馬喂水!記得配鹽!”
夥計們發出瞭如釋重負的嘆息,他們連忙從馬車上拿下外套,牢牢的把自己裹了起來。而同樣滿身泥漿的車伕們則提着木桶去尋找乾淨的水源了。
只有提着刀的護衛衣服上稍微乾淨一些。雖然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水,什麼人都見不到,但是讓護衛保持足夠的體力是商隊的生存智慧之一。
車隊實在是太疲憊了,他們已經在泥水中游了兩天。這種事情聽起來就很蠢,但是現在已經不得不繼續下去。
從邊境到諾斯卡普的路程對馬車商隊來說不算特別遠,倘若是在夏天,駕着馬車只需要半個月的時間就能夠穿過這片平原。輕鬆而愜意。
然而現在這裡就變得像是一個充滿泥水的地獄。已經儘可能早出發的他們,雖然只剩下最後的一段路途,但最終還是沒能逃過這個噩夢。
一場連綿的春雨把原本還能勉強通行的,只及腳面高的稀泥徹底化作了泥潭。如今這茫茫的大泥潭中之時,甚至都已經不是爲了單純的完成任務,還是爲了活下去。
泥水橫流的荒原上,冰涼的泥漿和仍然帶着寒意的風會無情的帶走體溫,所有的東西都是溼漉漉的,根本點不着篝火,只有馬車上有乾的地方可以坐。躺下則是不可能的,沒有一塊乾的宿營地,就算人還能撐的住,一直泡在泥水中的馬兒已經不行了——它們可爬不上自己的馬車。
他嘆了口氣:“估摸着還有一半,我的天呀,這污水,這泥潭爲什麼這樣熱情?它們恨不得把我們留在這裡直到夏天!還有,這批貨物怎麼會這麼重的?如果是空車,我們說不定現在已經在溫暖的火爐邊打盹了!”
莫寧貝爾看着前方在平原上飄蕩的薄霧,試圖找到自己熟悉的地標,同時在琢磨那些拖累了自己前進速度的,那些看起來樸實無華的鐵箱子。這可能是莫寧貝爾這輩子運輸過的,最沉重的貨物了。
一部分箱子是商會的經營項目——進口的高品質水晶。這東西有多少星島就會收購多少,不存在賣不掉的可能。
而另一部分則是一些不知來由的託運貨物。雖然出於職業道德,他並沒有打開這批由人託運的貨物來看,但是從託運人並不在意的神情,也沒有派人跟來押車的情況來看,應該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交給星島造盔甲和武器還有巨型機械的煉金術士?名字都不知道,我怎麼打聽啊?再說星島有這種人物存在嗎?這託運的東西,搞不好是製造盔甲的材料吧?”
他不禁再次爲這個不知道收件人的任務感到頭疼。
“管事,這個樣子的路況,我還是第一次見,今年爛得這麼厲害?按說我們前面沒有商隊,怎麼道路一副碾壓很頻繁的樣子。對了,我們交完貨還來得及回去運上材料嗎?”
莫寧貝爾回過頭,看見跟了他二十多年的車伕提着木桶,深一腳淺一腳的在泥漿中淌了回來,他看了看那桶還算清澈的水,點了點頭:“不用,我們帶了水晶,交完貨就待在這裡,等到法師們放出貨來,直接帶一批卷軸回去,然後試試趕在夏季結束前再跑一趟,今年說不定我們可以拿到雙倍分紅!”
在這片泥水的荒漠中,想要找到能夠安心飲用的水源,實在是一件困難的工作。老資格的車伕完成的很好。
雖然來時充滿艱辛,但是回程就輕鬆多了。
法師們向來不喜歡使用現金支付。以他們購買材料的龐大數目,不論如何也湊不出他們所需要的龐大金屬貨幣。所以他們更喜歡用卷軸以貨易貨。
深受沒有力量卻擁有金錢之人的喜愛,可以讓人拉開就能使用的卷軸某種意義上是接近硬通貨的存在——一張最最普通不過的護盾或許就能在某種情況下救下你的性命。
莫寧貝爾忽然感覺自己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他側耳仔細聽了一下,確定自己不是發生了幻覺之後,他猛然警覺了起來:“有動靜!車隊圓陣!護衛穿甲!”
剛剛休息了幾分鐘的人們來不及抱怨,又忙亂起來,等到防禦工作準備就緒的時候,那從前方傳來的奇怪的突突聲已經聽的十分清晰了。
莫寧貝爾看了看已經首尾相連,形成了一個圓形的車隊,10多輛貨運馬車如同一道臨時的城牆將自己圍了起來。護衛們已經拿着武器和卷軸,穿着半身甲站在了車頂上,他滿意的點了點頭。
雖然在諾斯卡普附近沒有聽說有什麼強盜之類的存在,但是這個動靜實在是太詭異了,他不得不防。響聲越來越近了,似乎速度還不慢,他忽然緊張起來,垂下的右手從腰間摸出一隻卷軸捏在了手裡。
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了。一種金屬摩擦的聲音也漸漸的清晰了起來,地面在微微顫抖,馬兒開始躁動不安起來。
似乎有些什麼東西從不遠處過來了,在霧氣中顯現出一個隱隱約約的輪廓。
他瞪大了眼睛,看見這個黑影從白色的輕霧中迫了過來,越來越近,直到它揭開面紗,衝了出來,出現在了自己車隊的前方不遠處!
這是怎樣的一條黑影啊!
它看起來有兩層樓那麼高,像是一條趴伏在地上的巨大蜥蜴,渾身黑黝黝的,帶着一種金屬的暗光。敦實的身體顯得相當的沉重而結實,或許應當是頭的部位,一根菸囪正朝空中噴射着白煙,而身側的兩根管道正往空氣中噴射出一條一條,充滿力量感的白汽。
和它比起來,自己身下平時已經覺得很大的四輪貨運馬車,頓時顯得像是站在一個健壯成人面前的孩童。
單是它身體的兩側巨大的,足有兩匹馬靠在一起那麼寬的圓形車輪,就比人還要高,車輪上有着深深的,傾斜的金屬齒條,在齊膝的泥水中毫不在乎的攪動着。而在這龐大車身的後面,有着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雖然還看不清晰面容,但是能夠辨認出有個穿着法袍的人。
用武器對準任何人都是不智的行爲,他連忙舉起手示意車隊的護衛們:“鎮定!把武器和卷軸都放下!這是法師的造物!不用驚慌!”
波魯和伽藍德正是在這高大的駕駛室中的人。
波魯指着那圈擺出了防禦陣型的車隊問道:“不是說這個季節沒有商隊會來?那這是什麼?”
伽藍德也是一臉不可思議:“這也是見了鬼了,你看他們全身都是泥的樣子,顯然很不好過,我怎麼知道他們爲什麼這個季節過來?我派個人去問問。”
於是他轉身從駕駛室裡走出去,對着拖曳在這機械身後的一個巨大的,如同房間一般的車斗裡的護衛們打了個手勢。護衛們點了點頭,跳起來抓住了車斗的上緣,拉起身體,從如同牆壁一般的車廂中露出頭看了看,這時,龐大的機械已經緩緩停了下來。他們翻了過去,開始履行自己的工作。
伽藍德走回駕駛室,對波魯說:“後面那個車廂視線未免有些太差了吧?坐在裡頭周圍環境基本上什麼都看不見。”
“那本來就不是坐人的地方。礦砂要視野做什麼?”
“這裡頭也不是很舒服。連把舒適的座椅的都沒有。”
“大哥,這不是豪華馬車,這就是個拉貨的東西,不能拿來和你的附魔馬車對比吧?”
“也是。但是其實剛剛你不應該停車的,雖然我們並不畏懼,但要是這些人有什麼惡意,你很難馬上提速。”
“額,這方面我沒什麼經驗。”
波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兩人看着護衛們對着車隊圍了上去,車隊裡的人已經收起了武器,似乎在對護衛們說些什麼,看來沒事了。於是伽藍德繼續發問:
“不過,這東西你怎麼造得這麼快?”
“不是現造的,這東西在我那兒有好些臺。我平時也是拿它拉礦石的。”
靠小拖拉機拖小車斗早就已經無法滿足塔島四個高爐的巨大胃口了,葛奧拉於是又讓凱斯製造了一批採礦機。不裝採礦設備的話它就是一臺大號的拖拉機,畢竟這東西不講究路況,馬力十足。不安裝採礦設備的話用來拉礦石也很是好用。在礦石鐵路線造好之前,這東西就是塔島的物流支柱了!
唯一的問題就是——太大,太重,沒有這麼強的吊車,船上也沒有合適的位置安置它。爲了把兩臺MK2型拖拉機拖過來,不得已現造了一條平板渡輪。
基於同樣的理由,從碼頭登陸是沒有希望了——石堤還不如這個傢伙寬呢。並且城區狹窄的街道基本上沒有辦法讓這種大型設備進入,在伽藍德的幫助下,另找了一片海灘完成了登陸。
上岸之後的波魯繞過了城區,想着反正要在路面上跑一陣子,於是讓另一臺拖拉機和同來的人去了礦場,自己則邀請伽藍德進行一次道路測試,纔有了這次巧遇。
雖然簡陋的駕駛室環境不是很友好,但是對新奇造物的好奇心還是把伽藍德成功的吸引過來。他看着波魯通過一連串的轉盤和拉桿控制着這臺龐然大物緩緩前進——其實也並不慢,緩緩只是相對於奔馳的馬車而言,內心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疑惑,已經當了一路的好奇寶寶,問得波魯都有些頭疼了。
護衛們很快就回來了,這次他們明顯警惕了很多,他們沒有返回車廂,而是站在機身兩側的踏板上,抓着扶手,扶着武器。
一個護衛走進駕駛室,行了個禮:“大人,正規商會,是去諾斯卡普,有文書。車上是水晶和其他材料。因爲一個託運訂單纔在這個季節上路。”
“行,那就繞過他們吧。”
“等等!”
波魯忽然突發奇想:“反正都遇上了,反正一會兒我們也要回去,乾脆我們把他們拉到諾斯卡普,測試一下怎麼樣?”
莫寧貝爾看見那個護衛又走了回來,心裡不由得一慌,在他那些可怕的想法成形前,護衛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大人說了,看你們這麼辛苦,反正順路,我們帶你們一程。待會兒你們把馬解下來牽着,把馬車栓成一串,人上車廂裡,我們拖帶着你們走。”
“不知道是哪位大人在……在這個……”
“伽藍德大人,諾斯卡普法師領主。你們走不走,不走就算了。”
莫寧貝爾其實是想拒絕的。
不能說來個人說自己是領主的人,要帶你一腳就接受,再說有時候領主反而更危險。雖然法師們的信譽還不錯,但是這人的身份真假還不一定的。但他又不敢多加盤問。
但是萬一拒絕,拂了領主的好意,要是趕上一個不好說話的領主,自己以後可就不好混了。要是答應了,這幫人是強盜怎麼辦?
“嗯……應該不是。”
他看了看那高大的機械,排除了是僞裝的盜匪的可能性。又開始擔心領主看上了自己的貨物。他在心裡暗罵了一句:“倒黴,怎麼什麼事兒都讓我趕上了。”
然而臉上卻堆起笑來:“這怎麼好意思……”
“走,還是不走。”
護衛明顯有些不耐煩了,莫寧貝爾實在不敢拒絕,只好咬了咬牙,點了點頭:“走。”
波魯和伽藍德繼續探討着一些問題時,那個護衛再次來到了門口:“大人,已經準備好了。”
“這麼快?那我們就掉頭沿着這條道路走就行了是嗎?”
“是的。”
氣閘打開,活塞滑動。
連桿搖曳,飛輪旋轉。
在一陣激烈的震動中,莫寧貝爾看着那巨大的機械毫不在乎的在泥地中打了一個轉,似乎那柔軟的,能把靴子拔下來的泥漿根本無法阻止它的運動。齊膝的泥漿也不過剛剛沒過它的輪緣!它繼續噴吐着白煙超前前進,垂在泥漿中的粗大鐵鏈漸漸繃直了,把綁在上面的轅木擡了起來。
他看了看已經從車上解下來,在路邊由馬伕控制着的馬羣,感覺到自己身下的馬車車身抖了一下,隨着鐵鏈超前運動起來。
那些讓馬兒累到渾身是汗,讓車輪陷到拔不出來的泥漿,似乎變得不值一題。他回過身去,看見整個車隊的馬車,連貨物帶馬車都跟着自己開始了移動。
速度漸漸快了起來,前方馬車下的泥漿,就像普通的雨水一樣,向兩側飛濺出去,看起來就像是他曾經見過的,海船前的浪花一般。他感覺到車輪被速度帶上了稀泥,然後壓塌,陷下去,然後又被強行拉拽上去,再次陷下去的起伏,若是普通的兩套車的話,這時馬匹應該已經沒有力氣了!
而那臺拖帶着全車隊的機械,根本沒有一絲一毫力不從心的跡象。那龐大的車輪毫無停滯的旋轉,顯出一副把前方的一切艱險都壓在身下的氣魄!
他心裡掀起了驚駭駭浪:“這臺機器得是多少匹馬的力氣啊!等等,機器?”
低下頭思考了一會兒:“不會這麼巧吧?法師,巨大的機器?難道這就是那個煉金術士?這就是我的收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