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景雲便問:“那不知這裡一戶可分得多少露田,多少永業田,現一戶要納多少賦稅?”
露天是朝廷分給百姓耕種的田地,死後或遷移後是要歸還給朝廷的,不可買賣和轉讓,但永業田卻是屬於自己的財產,可以傳給子孫後代,也可自由買賣。
朝廷雖有規定每個成丁可得露天二十畝,但其實這個數字在各地是不可能統一的,比如地少人多的地方,一戶能得四五畝就算不錯了,若遇上強勢霸道的地主和昏聵的官員,那些露田只怕會以荒地的名義轉移到地主和官員名下,百姓只能分到些許荒地進行開荒。
而在地多人少之地,官員尚能體恤百姓時便能分到多餘二十畝的露田。
而這裡山林衆多,連開荒的荒地都拿不出,更別說露田了,顧景雲能想到這點,趙寧未必知道,所以他希望由老人來親自教他這個學生。
趙寧雖出身鄉間小地主之家,但他連五穀都分不出,更別說這些田地農事了。
一時竟聽得入迷,他從來不知道民間的百姓竟可以苦成這樣,這個村子裡的百姓近三分之二的人家竟連人身一套衣裳都沒有,大家竟是幾人合穿一件衣服,一人出門時另一人就要赤身呆在家裡。
趙寧覺得心一鈍一鈍的疼,竟難受酸澀不已。
顧景雲已將整個村子的情況摸清了,村子裡的人雖然種地,但收入來源卻有兩個途徑,第二個便是打獵。
可惜這裡距離集市甚遠,他們打了獵物來也很難及時賣出去,因此大部分都是風乾後統一賣出,但因爲此地貧困,即便是肉類,以物換物所得的糧食也很少,所以大家的日子並不好過。
而且山林危險,他們村以前爲什麼娶媳婦難?
不僅因爲窮,還因爲他們因爲打獵死亡率很高,很少有外面的閨女願意嫁到他們這兒來。
顧景雲的目光掃過這座簡陋的農家小院,目光在院子中的一處微頓,“那是兔子皮?怎麼不硝制起來?”
老村長咧着無牙的嘴笑道:“那可是一門手藝,我們可不會,我們只會簡單的一些處理,讓它不至於太硬,拿去集市上能換上一斤粗糧就不錯了。”
一張完好的兔皮,根據其毛色可值六文至二十文不等,而一張簡單硝制過的兔皮則價值十五文到三十五文之間,而一張被硝製成柔軟,可直接使用的兔皮,其價值卻在一百文左右。
若兔皮毛色純粹,比如純白,純黑,價值就遠超一百文了。
那還是在瓊州時顧景雲瞭解到的價錢,那時他幫着白一堂和寶璐硝制過兔皮,白一堂分給他錢時特意和他說明的市場價格。
越是經濟發達的地方,這類東西就越貴,不是誰都能用得起兔皮的。
而這裡再是貧苦,徹底硝制好的兔皮價值也不會低於五十文的。
顧景雲掃了眼低垂着腦袋的趙寧,對村長微微點頭,起身道:“多謝老人家解疑。”
老村長目光渾濁的看着他,笑呵呵的道:“不過是些尋常事,公子問誰都能知道的。不知公子們要在這裡停留多久,雖然我們村多的拿不出來,但一些菜蔬還是能供應的。”
只希望他們吃飽了趕緊走,免得禍害村裡。
顧景雲微笑道:“天色已晚,我們今晚在這裡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就啓程。我們被困日久,菜蔬所剩不多,老人家願意幫忙,我們自然感激不盡。”
走後不久便讓二林與幾個侍衛一起來找村長買菜,看着塞進手裡的兩貫銅板,老村長漲紅了臉皮,“不過幾筐菜而已,哪裡值得這個價錢。”
侍衛們擡了菜就走,二林則苦苦攔住推拒的老村長,道:“您老可別讓小的爲難,這是主子吩咐下來的,您老要是不接,小的也沒臉回去了。”
老村長這纔沒硬把錢塞回去。
而此時,顧景雲正盤腿坐在車上,問跪坐在下首的趙寧,“對此窘境,你可有良策?”
“除非遷移,不然難有改善。”
“故土難離,何況又有什麼地方能夠同時接納這麼多人,分給他們足夠多的露田和永業田?”
趙寧沉默,半響才道:“或許走商是一條路,這裡臨近官道,交通還算便利,南貨北賣,北貨南賣,好歹是一條出路。”
顧景雲搖頭,“先不說本錢,在附近村子都搬完還堅持留下的人你覺得會是靈活到可以做生意的人嗎?”
“那先生以爲該當如何?”
顧景雲看着外面的山林道:“靠水吃水,靠山吃山,若我在此圍觀,他們又臨近官道,我自有許多辦法讓他們脫貧,但我不是此地父母官。我所能幫他們的也只是給他們一個技術。”
趙寧瞪大了眼睛,“什麼技術?”
“老村長說村裡的男丁都會打獵,家家戶戶都有不少的動物毛皮,其中以兔皮最多。”顧景雲點了點他衣領上的毛領道:“一件衣服上縫上兔毛衣領便至少能貴一兩銀,毛色及手藝若好,貴上四五兩也是常事。我欲教他們硝制毛皮,這樣硝制好的毛皮一張他們至少能多賺二十文,十張便是二百文,百張便有兩千文。而帶殼的粗糧一斤六文左右。”
趙寧心裡將錢換算成粗糧,剛纔村長可是說了,山裡野兔山雞這類的野物最多,大的獵物他們很少打到,但這些卻尋常,家家戶戶多時一天能得七八隻野兔,少時隔上兩三天也能收穫一兩隻,所以……
趙寧目光炯炯的道:“師父,硝制好的毛皮若真能賣得出這麼高的價錢,那村民們僅憑這個收入就能吃飽穿暖了。”
想到先生之前說的話,他忙問,“若先生爲父母官,除了這點還有什麼可教他們的?”
顧景雲便笑道:“我要是父母官我就不會這樣簡單粗暴的將方子交給他們了。”
趙寧一愣,不解。
“我既是父母官,那就是整個縣的父母官,在其位謀其政和,自然不可能只利他一個村,我會想辦法開個學堂,教前來學本事的村民硝制,教他們辨認藥草,甚至教他們烘製藥材,還會幫他們聯繫客商,以免這些東西多起來後價格低廉傷民。”顧景雲淺笑道:“但這些都是小道,百姓的根本還在於糧食,這些被山環繞無地可種的地方還罷,其他有地耕種的地方卻要注重農桑,至少要保證一縣的糧食可以自給自足。”
趙寧偏頭想了想道:“先生,士農工商,商雖爲下等,但我常見商人富裕而農貧困,若重商如重農,豈不是能活很多人嗎?”
“常有人說重商會讓百姓輕農,到時會荒僻土地,致使天下大亂,可我覺得便是重商也很少能有人放棄土地勇敢去闖蕩,並不會對農事造成大的衝擊,現在大家不都缺少土地耕種嗎?要是分了人去經商,那大家可分得的土地也變多了。”
“商可互通有無,也可強國,但根本還在糧食上,民以食爲天,世人常將黃金作爲硬通貨,卻不知糧食纔是凌駕於一切之上。”顧景雲拿出一張白紙,在上面畫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圓圈,然後用線將他們連接起來,道:“這些圓圈便是產糧的能力,線則爲商,線越粗,商則更發達,他們能將這些圓圈連接起來,使大圓圈補充小圓圈,然後從小圓圈中取其他東西以做報酬。若沒有這些線條,這些圓圈便都是孤立的,沒有交往,不過如同一灘死水。可若是糧食不豐,這些線條太粗又有何用呢?”
“如今我們覺得能夠有勇氣丟下田地去經商的人很少,可若是一味重商,形成了風氣,在商人的日子都比農的日子好過的情況下,你覺得會有多少人鼓起勇氣邁出那一步?”
“放棄田地經商容易,但想由商及農就難了,大商人常大量購買田地,然後反租賃給農,可這天下的田地就這麼多,他們買了大量的田地就意味着有大量的人在失去田地。加之士紳豪族的吞併,經年以後,這天下的田地將都掌握在這些士紳豪族和大商人手中,到時候這天下大多數的百姓就全部要依附他們而活,你覺得他們會不會反?”
趙寧的心砰砰的跳。
顧景雲淺笑道:“書上說君權神授,而每一次朝廷更迭都是上蒼看不過君主昏聵或奸臣當道而改換天下,但在我看來,不過是當權者不能滿足天下大部分百姓的需要,使得他們活路無望,這才移天換日的重新開始。”
趙寧口乾舌燥的道:“先,先生,侍衛們就在外面呢。”
所以您說這些話是真的不怕他們告御狀嗎?
黎寶璐撩開簾子伸進頭來安慰道:“放心,你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外人全被我支走了。”
顧景雲聞言哈哈大笑起來,暢快的看着趙寧道:“這個道理皇帝纔是最明白的,我告訴你這些是想你明白你生活在一個怎樣的世界裡,在這樣的世界裡你想要爲你,爲你的家人,爲你的子孫後代,甚至爲這個天下,爲了蒼生做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