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我想問一問奧傑塔,如果你想救這小子,那麼你願意做我的妻子嗎?怎麼樣奧傑塔,願意把心交給我嗎?願意發誓愛我嗎?
王子:不能發誓,奧傑塔,你別管我!不能把心交給魔鬼!
魔王:奧傑塔,怎麼樣?是不是殺了他?
公主:等一等。
王子:不能答應,奧傑塔。
魔王:快說,你是發誓愛我呢,還是讓我把他殺了?說!說!說!
王子:奧傑塔,我寧願爲你而死!
魔王:說吧,奧傑塔。
公主:羅特巴特,我從心裡……我從心裡……
王子:住口!
剎那間,柴可夫斯基的交響樂雷鳴般響起,震耳欲聾地響徹世界,王子奪過魔王手中的劍,不顧一切地刺入自己胸口,放射出毀滅所有的金光。化作貓頭鷹的魔王父女,在慘叫聲中燒成灰燼,高塔上的空中監獄轉瞬崩塌。茫茫雲海中露出太陽,無數天鵝從湖上掠過,石頭武士得以復活,鳥兒從籠中自由,天鵝湖恢復了寧靜。當一把寶劍插在心形的花叢之上,齊格弗裡德王子與奧傑塔公主醒來,在陽光下的廢墟中相擁。
崔善七歲那年,在老宅的電視機裡,曾經看過這部古老的日本動畫片,只是早就忘了這個結局。
她唯一記住的名字:奧黛爾。
第一百二十天。
凌晨,五點。
黎明還未到來,天空如墨漆黑,星星都被朔風捲走,路邊水窪結起冰碴。今晚天氣預報說寒潮南下,突然降溫到零度以下,很可能迎來今冬第一場雪。
一個身材高瘦的男人,披着過分寬大的皮夾克,無聲無息地穿過便道,仰望水杉樹影下的三層洋樓。
掏出鑰匙打開外院鐵門,沒人會給凶宅換鎖的。鵝卵石發出細微的摩擦聲,用另一把鑰匙進入底樓,第一腳踏入玄關,塵土在手電光圈中翻騰。
如果,程麗君不是自殺,那麼在今年6月22日,同一時間,有人用同一方式,進入了這棟房子。
想象那個殺人的凌晨,如潮汐一層層捲上海灘,沖刷出兇手走過的路,剝落每樣傢俱的塵土,地板上的黴菌,光線裡的影子。他走上大理石樓梯,不泄露半點聲音,就像某個女人的腳步。
二樓,還是寬敞的客廳,有套頂尖的組合音響,可惜落滿灰塵。中間有四張真皮沙發。當手電光線掃動,突然出現一個女人。
她就站在牆邊,穿着白色晚禮服,用憂傷的目光看着他。
男人記得這張臉,數月間經常盯着她的照片——不,這是遺像。
程麗君。
此刻,這個女人正作爲骨灰躺在墓穴。
轉身穿過走廊,輕輕推開臥室門,那個女人似乎還躺在大牀上。
他取出用USB充好電的備用燈放在牀頭櫃,大體相當於檯燈的亮度。
地上有腳印。
顯然不是自己的,這套別墅被空關了很多天,積了層厚厚的灰。眼前的腳印中等大小,屬於一個身體健康的男性,從深淺程度來看,估計是一週前留下的。
於是,他小心地檢查了整棟別墅,發現書房窗戶沒關牢,明顯存在被入侵過的痕跡。
是誰從二樓爬進來的呢?在殺人案發的幾個月後。不可能是林子粹,他有自家鑰匙的嘛。
再度回到臥室,細心地搜索一番,從死過人的大牀到櫃子,現場並未遭到破壞,
最後,目光落在梳妝檯的鏡子上。
男子脫下外面的皮夾克,露出黑色警服,相對還算年輕的臉,肩上有着高階的警銜。他的目光總讓人擡不起頭,除了照鏡子。五官與輪廓分明,嘴上颳得很乾淨,蘿莉們喜愛的大叔類型。他沒有戴眼鏡,目光卻彷彿遮着道簾子,令人難以捉摸。
他是葉蕭。
6月22日,下午,每天來這裡打掃的鐘點工,意外發現女主人的屍體而報警。
警方立刻到現場勘察,發現程麗君躺在臥室牀上,死亡超過十個小時。牀下有用過的針筒,還有兩個注射液的藥瓶,殘留部分藥水。死者左手上臂有注射針孔,從部位與角度來看,是她自己注射的。果然,在針筒上提取到了她右手的指紋。
這些都是明顯的自殺痕跡。
案發現場的牀頭櫃裡,發現了注射器和藥劑的發票,是在三個不同的藥房購買的,還有一本護士注射教材。鐘點工說從未見到過這些東西。
根據這些發票,葉蕭警官走訪了兩家藥店,店員依稀記得程麗君的樣子,確認是她本人購買,藥店監控錄像也證明了這一點。
因爲兩年前父母遭遇空難,她患有嚴重的抑鬱症,有過一次幾乎成功的自殺行爲。所以,程麗君走上這條路並不令人意外。
當晚值班的小區保安說,凌晨四點多鐘,巡邏經過程麗君的別墅門口,聽到裡面傳出奇怪的音樂聲。保安說不清那是什麼,但反正不是唱歌。警方給他聽了各種音樂,最後確定是交響樂——這也符合林子粹交代的情況,他們夫婦都是古典音樂發燒友。
也就是說,在程麗君死亡前一個鐘頭,她還在用二樓的組合音響聽音樂。她是一個人獨自欣賞的嗎?還是有第二個人在場?
不過,有些人確實在聽過古典音樂之後,突然有了自殺念頭。這個重要線索,加強了程麗君自殺的推理論據。
但葉蕭疑惑的是——爲何採用注射呢?雖然,這種方式最乾淨也痛苦最少,但很多女人都對針頭有恐懼感,使用起來也頗爲麻煩。何況,她的抽屜裡就有兩瓶安眠藥,直接吞藥自殺不是更方便?事實上屍檢也查出安眠藥成分,但屬於安全範圍,只能讓人快速入睡。
雖說“女人心,海底針”,尤其患有抑鬱症的女人,什麼瘋狂的事都幹得出來,葉蕭仍然懷疑死者的丈夫林子粹——他是妻子死後最大的受益人,將會繼承價值數億元的上市公司股份。不過,他有不在犯罪現場證明,程麗君死亡當天他正在臺灣。
正常情況下,這個案子會以自殺了結。
葉蕭卻不死心,他先調查了林子粹的通話記錄,可除了工作電話,看起來沒什麼異常。這種男人很可能有外遇對象,但未找到明顯證據。
他又查了程麗君生前的通話記錄,發現她在死亡前一晚,給女士美容養身店打過電話,預約第二天去做SPA。因此,葉蕭判斷她不太可能自殺。
有一點可以肯定,林子粹和妻子的關係並不融洽。
葉蕭讓林子粹仔細檢查家中財物,看看失竊了什麼重要物品,比如現金啊首飾之類的,至少得排除劫財的可能性。但他說家裡什麼都沒有丟。
不過,他的話未必可信。
至於購買殺人的注射器與藥劑,也未必是程麗君本人——可能只是穿着她的衣服,僞裝成她的另一個女人。監控錄像顯示,這個女人全程戴着口罩與墨鏡,沒有一個店員看清過她的臉。而程麗君的身材體形屬於中等,只要稍微熟悉她,很容易就能模仿。
如果,不是自殺而是他殺的話,可以說是幾近完美的謀殺。
葉蕭重建了犯罪過程——6月22日,凌晨五點左右,兇手潛入別墅,趁着程麗君服下安眠藥熟睡之際,用注射器混合兩種不同的藥液,肌肉注射進入左上臂,造成她迅速心臟麻痹而死。殺人之後,兇手把程麗君的指紋擦到針筒上,又把購買注射用藥和針筒的發票,以及注射教程放入牀頭櫃的抽屜,加上之前去藥店假扮冒充,最終僞裝成死者自殺。
兇手是個女人。
至少,有一個女人是主犯或從犯。
葉蕭剛到案發現場勘察時,在死者牀頭注意到四個女人的合影——看起來都是三十出頭的少婦,程麗君在最不起眼的位置,背景是某個風景名勝區。
很快找到照片上另外三個女人,她們都是程麗君的大學同學,當年是情同姐妹的閨蜜,各自結婚後也都保持密切往來。
這張相框仍在牀頭櫃上,表面有新近擦過的痕跡——手電照亮其中最漂亮的那個。
一個多月前,他剛去林子粹新家拜訪過,順便通知被害人家屬,兇案若再無進展,專案組只能暫時擱置了。但是,葉蕭堅持不以自殺結案,而是一起尚未破獲的謀殺案。
市中心的酒店式公寓,進門就聽到古典音樂,耳朵一下子被震驚。林子粹解釋說這是《天鵝湖》,卡拉揚指揮的柏林愛樂樂團的版本。他剛要關掉音響,葉蕭說聲音調低就行了。
身爲警官的職業習慣,他總是用銳利的目光掃射四周。茶几上擺着林子粹的兩臺手機,有臺明顯是限量定製款,鑽石鑲嵌着一行字母“LZCS”,葉蕭不動聲色地默記在心中。
例行公事一番後,沒問到更多有價值的信息。不過,從林子粹的眼神判斷,無疑還隱藏了什麼。
最後問到了崔善,林子粹說不記得這個人。葉蕭略微猶豫之後,卻絕口不提兩年前的冬至,發生在林家的鐘點工意外死亡事件——不想打草驚蛇,不如先壓住不說吧。
兩個男人聊着聊着,卻談到耳邊的《天鵝湖》,林子粹點起一根菸說:“這是亡妻生前最愛的音樂——彼得·伊里奇·柴可夫斯基,她很崇拜這位俄國古典音樂大師。我和程麗君第一次認識,就是去聽俄羅斯國家愛樂樂團的《天鵝湖》交響音樂會,正好兩個座位緊挨着,我看到她邊聽邊流眼淚,就給了她一塊手帕,就這樣開始談戀愛了。”
“小時候看過一部很老的動畫片,至今仍然印象深刻。”
“1981年東映版的《天鵝湖》,上譯的配音。”
“哦。”葉蕭有些尷尬,“林先生,果然我們的年齡相訪。”
“柴可夫斯基是天才的作曲家,但他的個人生活,卻是一幕徹頭徹尾的悲劇。他三十七歲時結婚,妻子叫安東尼娜,原是他在莫斯科音樂學院的學生。安東尼娜不斷給老師寫情書,威脅不娶就自殺。柴可夫斯基都不記得班上有這學生,但他正打算將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改成歌劇,想象自己就是詩中的男主人公。因爲葉甫蓋尼拒絕了女主人公,從而餘生都在痛苦之中,柴可夫斯基便草率地答應了女學生的婚約。”
尚是單身的葉蕭由衷嘆息道:“婚姻需要慎重。”
“柴可夫斯基沒過完蜜月就後悔了,跳入莫斯科河自殺,卻被寒冷逼出水面,從此患上嚴重的肺炎。他再沒見過妻子,但會準時寄出生活費,卻沒有離婚,直到他死——後來,安東尼娜被檢查出有精神病,死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
“那麼柴可夫斯基呢?”
“葉警官,你是問大師的死?據說是服毒自殺——至少程麗君深信不疑。而柴可夫斯基自殺的原因,有種說法是社會上對於同性戀的抵制,而大師本人暗中好男風。”
“原來如此。”看着林子粹深邃迷人的眼睛,葉蕭不禁後退到門口,聽着音響裡循環往復的旋律,一秒鐘都不想待下去了,“再見!有什麼消息隨時聯繫。”
“等一等。”
林子粹居然拉住警官的衣袖,葉蕭警覺地掙脫:“有事嗎?”
“亡妻程麗君自殺前幾天,她在家裡反覆聽《天鵝湖》——她會邊聽邊落下眼淚。”
“這個你以前交代過的——那麼她臨死前聽的音樂,也是這個《天鵝湖》嗎?”
“我估計是。”
“柴可夫斯基的自殺結局,嚴重刺激到了程麗君,想以同樣的方式結束自己生命?”警官微微閉上眼睛,耳邊是輕快的圓舞曲,“你是想提醒我這一點嗎?”
“我……”
葉蕭難得嘴角一撇:“分析得很有道理哦,謝謝!”
“現在聽到的部分,是王子在生日舞會的最後,選擇奧黛爾作爲新娘並指天發誓。然後,魔王讓他看到奧傑塔的幻影,王子才發現自己被欺騙了。”
“謝謝!看來我要多向你請教了。”
“警官先生,我送你下樓。”
兩個男人在樓下告別,葉蕭感覺有雙眼睛在盯着他們。
但是,他依然不相信程麗君是死於自殺。
辦理過上百起兇殺案,葉蕭總結了所有犯罪的殺人理由——
第一種,爲保護自家性命;第二種,爲奪取他人財產;第三種,爲佔有異性而消滅競爭對手;第四種,因各種理由而對他人復仇;第五種,爲了執行上頭的命令;第六種,爲佣金而殺人;第七種,無理由殺人。
如果是情殺,那就是第三種或第四種。
第四種——復仇。
有什麼人要找程麗君復仇?葉蕭通過細緻的調查,發現在案發一年半前,也就是前年冬至,在林子粹與程麗君家發生過一起命案——他們家的鐘點工,時年四十七歲的麻紅梅,從三樓窗戶摔下,頭頸折斷當場身亡。
當時,警方判斷這是一起意外事故,是鐘點工自己不小心掉下來的。
死者在本市唯一的親屬,是她的女兒崔善,在海外旅行沒及時獲得消息,回來時只見到骨灰。據說崔善提出過異議,認爲媽媽生前可能遭受女主人虐待,但人都燒了也只能不了了之。程麗君本人從未出面,全程由律師處理此事,最終賠了筆錢了事。
從理論上來說,麻紅梅的女兒崔善,同樣具有作案動機——爲死去的母親復仇。
然而,葉蕭發現這個人失蹤了。
警方費了很多時間尋找崔善——二十六年前,她出生在北方內陸的小縣城,七歲時搬到本市居住。十二歲那年,父親在一場火災中失蹤,至今音訊渺茫。後來,她獲得這裡的戶口,畢業於S大學。崔善在廣告公司工作過一年,辭職後做過多份工作,從保險公司文員到文化公司行政助理,後來再沒上過班。她經常更換租房地址,沒有正式收入來源。崔善的信用記錄不太好,一年前,好幾張信用卡都因欠費被停了。今年春節後,就沒人知道她的下落。有人說她去了雲南和西藏旅行,還準備要在拉薩開客棧。
一週前,葉蕭再次去了崔善工作過的廣告公司,那個超級八的女前臺,卻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有個自稱是崔善男朋友的人,最近來打聽了她的過去。
因爲有對方的微信號,警方輕易找到了此人。
那是個年輕男子,他說今年6月21日,自己在麗江與崔善相遇,在小客棧裡跟她同住了兩個星期,然後她消失了。
如果,他沒有說謊的話,崔善就不具備作案時間。
但葉蕭發現一個巧合,就是崔善的身份證號碼:生日6月22日,也是程麗君被害的那一天。
生日禮物?
回到殺人現場的別墅,已是凌晨五點半,差不多程麗君的死亡時間。葉蕭離開死者的臥室,在別墅女主人遺像的注視下,檢查客廳的組合音響,四處都結着蜘蛛網。
但在擺滿黑膠唱片和CD的牆腳下,發現幾雙新鮮的腳印,跟在臥室裡發現的腳印,明顯屬於同一個男人。
葉蕭注意到有張唱片略微靠外,似乎有被動過的痕跡。小心地抽出這張唱片,用手電辨認,卻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
忽然,他想起林子粹說過的話:程麗君死亡前夕,每天都在聽這張唱片。
她的死跟這個有關係?
在唱片封套的白色背面,有着一行手寫的黑色鋼筆字——奧傑塔or奧黛爾。
毫無疑問,程麗君的字跡。葉蕭爲了這樁案子,查閱了死者生前手跡,包括她做老師時留下的批閱考卷。
不過,他不明白這個“奧傑塔”與“奧黛爾”是什麼意思。
一粒雪籽飄到窗玻璃上,融化成幾行冰冷的水,距離天亮還早着呢。
更讓葉蕭困惑的是,在同一張唱片封套底下,不知是誰用藍色圓珠筆寫了一行字——她在塔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