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塔頂。
林子粹撕下一頁《了不起的蓋茨比》,擦去指甲上的血,十指連心般疼痛——這是他妄圖用手指挖出一條地道逃脫的結果。
後腦勺有塊新鮮傷痕,半邊臉頰全是血,太陽穴的神經不斷抽痛。他躺在牆角的乾草堆上,裹着崔善留下的白鵝絨被子,仰望十二月冰冷的天空,以及對面居民樓的頂層,發出野獸般的嚎叫。
林子粹已喊了幾個鐘頭的救命,任何聲音都被高空噪音稀釋,再也叫不動了。
一天一夜,沒吃過飯,更沒喝過水。而他既不會捕獵,也不知如何鑽木取火。何況,這個季節不會有鳥來了,別說其他什麼動物或人類。只有那隻全身白色並且尾巴尖有點火紅的貓前來探視過他。
數小時前,當林子粹醒來,空中花園裡只剩他獨自一人,積雪徹底融化,寒冷徹骨得讓人絕望。
她去哪兒了?
腦袋上的鮮血還沒流乾,口中呵出虛弱的熱氣,他狂暴地喊起來——
“崔善……小善……喂……我操……對不起……親愛的……我的小善……請你放我出去……崔善……你在哪裡……”
差不多把泥土翻了一遍,也不見她的蹤跡,只發現一本《了不起的蓋茨比》,書頁折在倒數第三頁。
他不知道崔善是怎麼逃出去的。
還是這一切,根本是個圈套?崔善也不過是在演戲,配合那個變態,把他吸引入陷阱而已。
昨天,林子粹的酒店式公寓窗臺上,突然多了一張小紙條,寫着幾個字——
“救命!我在樓頂!巴比倫塔!”
這是崔善的字跡,漂亮卻難以模仿,讀書時練過鋼筆書法。
她正在什麼樓頂求救?
巴比倫塔?通天塔?無論如何也不會穿越回去。但林子粹是個聰明人,想到“巴比倫”可能是某棟大廈或酒店的名字,立即掏出手機上網,搜索附近帶有這三個字的地名。
十分鐘後,林子粹來到南北高架與市民廣場公園旁邊。隔着幽暗的綠化帶,矗立着一棟醜陋的高層建築——通天塔與古埃及方尖碑的結合體,底下十層寬闊的圓錐體,往上收縮到一半高度,變成了正方形。
嚴格來說,這是一具鋼筋水泥混凝土組成的屍骸,因爲骨頭過於堅硬牢固,長久地站立在自己的墳墓上,就像它那墓碑似的造型。這棟千瘡百孔的建築,從未真正完工,從古怪的形狀來看,不可能是居民樓,也很難說是寫字樓或五星酒店,也許本該成爲一個超大規模SHOPPINGMALL,現在更像是給死者在陰間享用的。
它有一個高端洋氣上檔次、充滿《聖經》時代與密碼色彩的名字——巴比倫塔。
簡直是暴殄天物,附近居民與上班族們,有另一個通俗而親切的稱呼:爛尾樓,這個叫法是最真實也最不違和的。
崔善在樓頂等待救命?
他不敢直接上去,一是無法確定她是否真在上面,二是這種爛尾樓裡不知深淺,貿然闖入會很危險。在附近轉了很久,林子粹穿着灰呢子的風衣,高挑身材簡直衣架子,踩過佈滿落葉的街道,總能引來少女或婦人們回頭。
高架對面是個住宅小區,七棟高層建築,有棟三十層樓靠近路邊,如果站在天台上,或許可以看清爛尾樓的一切。
他買了臺望遠鏡,穿過高架下的天橋,坐電梯直達頂層。只有一套單元,看來是個複式房子。
經過維修通道,林子粹來到天台,冬日霧霾之中,這裡是最佳觀察點,比爛尾樓頂高出十層樓,隔着六七十米的斜線距離,視線差不多45度角,自西向東穿越高架上空——
十九層的爛尾樓,在塔頂分成兩個空間,半邊是空中花園。
望遠鏡裡出現了崔善。
偶爾還想再撫摸這張臉,她穿着羽絨大衣,靠在枯萎的石榴樹下。花園沒有任何門窗,她怎麼進去的呢?除非被人囚禁,纔會寫出“救命!我在樓頂!巴比倫塔!”
塔頂北半邊是觀景天台,比花園高了整整一層還多,覆蓋塵土與野草。囚禁她的四堵牆壁,東、西、北三面連接大樓外牆,形成90度懸崖般的陡峭直線。只有南側牆壁緊靠天台。如果打穿其餘三面牆,爬出去會墜落萬丈深淵,但穿過南牆將安全進入爛尾樓內部——但必須有衝擊鑽之類工具,或者每夜用小鑿子挖十幾年或更久。
或許,接到空中飄來的求救紙條是天意,林子粹卻不想把她救出來。
他更希望崔善默默死在那裡,變成一具乾枯的屍骨,這樣警察也無法找到她,更不會發現他倆之間的秘密。但他不能無動於衷,因爲崔善只要還活着,就有可能得救。一旦她回到這個世界,那麼他已經擁有的一切,可能轉眼灰飛煙滅……
兩分鐘內,林子粹決定了一個計劃。
他下樓去了藥房,用衣領遮蓋着臉,購買了針筒和某種藥劑。然後,他在蛋糕店買了塊奶油小方——這是崔善最愛吃的甜點。
天黑了。市民廣場公園,他找了個僻靜樹叢,自以爲沒人看到,用針筒將藥水注入蛋糕,吃了就會毫無痛苦地死亡。
深夜,林子粹坐在長椅上抽菸。寒潮來襲,氣溫直線下降,他被迫起身,扔掉最後一根菸頭,向巴比倫塔底下走去。
穿過樹叢後形同虛設的小門,進入幽暗的爛尾樓,意大利皮鞋底發出清脆迴音。手電照亮灰暗的樓梯,敞開的巴比倫塔中狂風呼嘯,充滿各種灰塵與黴菌,要是夏天會發出腐臭。底層有些破爛棉被,想必是流浪漢的樂園。不過,沒人敢住到上面去,誰想要每天爬十九層樓呢?林子粹聽到自己的喘息聲,在偌大的塔內雷鳴般迴響。
最後一道樓梯,陡峭地通達天花板,爬上去推開厚重鐵門。無數泥渣落下的同時,他看到了月光,美得讓人心悸。
爬上清冷的天台,整棟爛尾樓的制高點,周圍有無數更高的建築,但這裡已能觸摸天穹,只差一步就完工的通天塔。
北側有道低矮的水泥欄杆,小心翼翼把頭探出去,看到底下的空中花園。
崔善在熟睡。
隔着破碎的雨棚,能清晰看到她的臉。白鵝絨被子將她裹成糉子狀,外面加蓋着大毛衣,地上鋪着毛毯與乾草堆,會不會半夜凍醒?
看着她,僅僅三米的垂直距離,口水都能落到她臉上。風掠過他的頭髮,眼前越來越模糊,彷彿一個人趴在井底,自殺前看着水裡的自己……
把注入毒藥的蛋糕扔下去,林子粹相信,這是他能恩賜給崔善的最好禮物與歸宿。
殺人之前,他想要抽根菸,在爛尾樓頂會有不錯的感覺。當他把蛋糕和手提包放在地上,拿出煙正要點燃時……突然,感到背後有隻手,林子粹失去平衡,墜落到天台下的深淵。
幾乎同時,冬季的第一場雪,過早地降臨在巴比倫塔頂。
一天一夜之後,被囚禁在空中監獄的林子粹,已對飢餓與乾渴麻木,感覺快被凍死了。
他很恐懼,不是從墜入這井底開始,而是與崔善商量如何殺死自己妻子的那天起。
五個多月前,程麗君死了。警方初步判斷是自殺,但有個叫葉蕭的警官,沒有放棄懷疑過林子粹。他有一個多月在躲避崔善,雖然最終還是被找到,並且被那個憤怒的女人,用花瓶打破了自己的腦袋。
幸好,他活了下來。
崔善的意外失蹤,讓他惶惶不可終日——她究竟是遠走高飛,還是隱藏在城市中的某個角落,隨時都要找他來複仇?他再次搬家,住到市中心的酒店式公寓,有24小時的保安看守,絕不會再被入侵。
一個多月前,葉蕭警官再次找到他,其間提問:“你認識一個叫崔善的年輕女子嗎?”
林子粹未露聲色,心裡已極度害怕,不知道警方怎麼會問到崔善,難道發現了她的屍體?至少,他與崔善之間的關係,尚處於絕密之中,不可能被泄露出去的。
警官走後,他連續抽了四包煙,想起兩年前,崔善的媽媽——鐘點工麻紅梅死在他家樓下,警方想必已調查到了這一點。
儘管可以說崔善爲復仇殺人,但怎麼解釋她擁有進門鑰匙,又對於程麗君的情況如此熟悉,天衣無縫地僞造成自殺呢?顯然,必有內鬼策應。
無論如何,都不能承認自己與崔善的關係——也只有當崔善變成死人,林子粹纔會絕對安全。
爛尾樓頂的空中花園,又一個後半夜正在流逝。林子粹忽然想起,崔善最後說的那句話——
“聽我說——程麗君——她不是被我殺死的!”
不是她,那又會是誰?
難道,是她口中的那個“X”?也就是把自己推入陷阱的變態?
X又是誰?
忽然,林子粹想起程麗君的牀頭櫃上,相框裡的另外三個女人。他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在牆上依次寫下她們的名字——
全曼如、章小雪、梅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