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章 黑色的羽翼
冬至,最漫長的黑夜,也最適合去另一個世界。
深夜十點,再過四十分鐘,火車就要開了。
縣城火車站隔壁的街道,賣紅梅煙小店的電視機裡,響起一首老歌——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幫媽媽刷刷筷子洗洗碗,老人不圖兒女爲家做多大貢獻,一輩子不容易就圖個團團圓圓。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給爸爸捶捶後背揉揉肩,老人不圖兒女爲家做多大貢獻,一輩子總操心就圖個平平安安。
羊肉火鍋的小飯店即將打烊,服務員來催客人結賬。崔善抹去眼淚,合上X的日記本。最後幾段字歪歪扭扭,難以辨認,圓珠筆油被雪水化開,像一團團淡藍色雲霧。夏至開始,冬至結束。從最短暫的那一夜,到最漫長的那一夜。打明天起,再不會有人記得這個故事了。
面對牆角的火爐,崔善只猶豫了兩秒,便把X的日記本塞進去。冬天木炭燃起的火舌,兇猛地吞噬紙頁和墨跡,燒成一片片灰燼,黑色羽毛似的,飄上積滿油煙的房樑,轉眼無蹤。
拖着行李箱走出小飯店,她從山寨LV包裡,掏出ZIPPO打火機,以及細長的女士煙。天鵝毛般的大雪再度降落,如撒上天的白色紙錢,讓人睜不開眼睛。點火的瞬間,過年煙花般閃爍,從她剛抹上蜜色脣膏的嘴邊,緩慢吐出一團藍色煙霧,被風捲到小街深處。忽然,她想起小時候常在這一帶買糖吃。
崔善取出那支錄音筆,也是X在巴比倫塔頂留給她的禮物。幽暗地面上滿是積雪與水窪,她小心蹣跚着向火車站走去,抽着薄荷味香菸的同時,將錄音筆靠近嘴脣——
親愛的X,對不起,你一直叫錯了,我不是奧傑塔。
我是殺人犯。
6月22日,夏至,我的生日,凌晨五點多,我潛入程麗君的臥室。
我既未放棄殺人,也沒有犯罪中止,看着躺在牀上熟睡的女人,只想儘快殺了她——爲媽媽報仇?爲林子粹?算了吧,我只是爲了自己,永遠不要再回到過去。
完成注射準備工作,我沒有絲毫猶豫,用針尖刺入程麗君的左上臂。僞裝成她自己打針的角度,我輕輕推下注射器,時間彷彿慢了十倍,看着藥液緩慢注入程麗君的身體。
我拔出針管,像護士那樣,用消毒創可貼粘在她的針孔上。
然後,安靜等待了五分鐘。
這輩子最漫長的五分鐘。
感覺她已斷氣,我再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摸了摸她的頸動脈。
她死了。
我異常冷靜地抓着程麗君的右手,強行掰開溫熱的手指,在針筒合適的位置,留下她的指紋。
最後檢查一遍房間,確認沒有遺漏任何細節,包括自己的毛髮或其他什麼,我逃出了別墅。
奇怪的是,我確實發現底樓廚房有個人影,當時我非常害怕。但是,當我被囚禁在巴比倫塔頂,你讓我用錄音筆講述真相時,我忽然想到那個人……
於是,我對你編織了一套謊言:我沒有殺人,真正的兇手另有其人,而犯罪中止的崔善,則是無辜的犧牲品,你一定會選擇相信我的。
這個事實令你很難接受吧?爲了騙取你的同情心,爲了重獲自由逃出生天,我篡改並捏造了這最重要的一段。
X,真的很抱歉,如果在空中監獄,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你,恐怕你永遠不會把我放出來。
但,這是拯救自我的一種方式,沒有對錯,只有輸贏。
差點忘了,還要告訴你——程麗君並不是我殺過的第一個人,在過去短暫的人生中,我還殺過兩個男人,你能猜出來嗎?
如你所願,我已經用張小巧的護照,還有你送給我的錢,買好了明天出國的機票,經悉尼轉機前往索多瑪共和國。再過一刻鐘,我將坐上夜班火車,趕到省會的國際機場出境。
黑天鵝將飛去另一個世界。
我叫奧黛爾。
X,你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男人吧。
我們地獄見。
風雪瀰漫的小街盡頭,已能望見火車站的燈光。
崔善將錄音筆塞回包裡,擡起咖啡色雪地靴,踩滅ESSE菸頭。她順手戴上一副金屬耳機,連接手機播放功能。此刻,背後數尺外的角落,有個人如影隨形地跟着她。黑夜裡觀望不甚清楚,以爲她佩着一雙鑽石耳環。
那是張爆滿青春痘的臉,鄉村非主流髮型底下,藏着一雙飢餓的眼睛。他的爺爺是個老獵人,牀底下藏着一支生鏽的獵槍,這輩子最風光是三十年前,在流花河上射殺過野天鵝,大方地把肉分給鄉親們吃了。三年前,少年從流花河鄉初中輟學,跑到縣城建築工地打工。上個月,包工頭攜款逃跑,他沒拿到一分錢薪水。眼看就快要過年,實在沒臉面回家,正在黑暗中徘徊,正好遇到崔善路過。年輕時髦的女郎,一看就是從大城市來的,拖着亮色的拉桿箱,手上有漂亮女包——明顯的LV標誌,他只知道這種包很值錢,有錢人才用得起,說不定藏着很多鈔票。
就要走到燈光下了,有人突然抓住崔善的包。本來倒也沒什麼可惜,但包裡有索多瑪共和國的護照,萬一遺失無處可補,明天就不能遠走高飛。她自然拼命反抗,雙手緊抓着包帶,期望引來路人幫助。
這是少年的頭一次搶劫。在濃烈的薄荷味中,他聽到女人的尖叫聲,以爲警察即將趕到,又不想放開LV包,慌亂間抽出一把尖刀,沒來由地往她胸口刺去。
靜音。
跪在冰冷的雪地,帽子墜落,頭皮微涼,崔善什麼都聽不到。某種冰涼的金屬感,穿透天鵝絨大衣,割斷項鍊墜子,進入胸腔與內臟,猶如男人堅硬的身體,又像藏着劇毒的針頭。
她感覺自己變得很輕很輕,像片黑色的羽毛,被風吹過骯髒的小街,飄上圍牆的鐵絲網,俯瞰鐵道間的十二節列車。
十八歲的少年,捧着LV包躲入幽暗小巷。他並不知道自己搶的是個山寨貨,淘寶上只賣兩百元。而包裡最值錢的,是某個地圖上也看不到的國家護照,還有一支剛用過的錄音筆。
冬至,22點30分,火車站的小廣場,最後一盞昏暗路燈底下,有個年輕女子仰臥在雪上。黑天鵝絨大衣頗爲扎眼,撕裂的鈕釦撒了滿地。口袋裡滾落出一副迷你耳機,像條蜿蜒曲折的細蛇,遠遠爬行到路邊陰溝,冒着熱氣的垃圾中,滲出雙簧管與大小提琴聲,羽毛般輕。面色略顯紅潤,長髮如黑絲綢繡於白棉布。瞳孔放大中,一粒雪墜入,緩緩融化。像七歲女孩,瞭望夜空,宛在巴比倫塔頂。
這雙眼睛最終所看到的,寒冷暗淡的雲層,依稀有隻黑天鵝獨自飛過,風雪兼程地跋涉兩萬公里,前往南太平洋索多瑪羣島過冬。女人鮮豔欲滴的血,竟如春盡時分的繁花,滲過天鵝的黑色羽翼,依次將火車站前的白雪,描成耀眼的緋紅……
在最漫長的那一夜,四周匆匆的路人,都急着趕末班列車,沒有人看過她哪怕一眼。
蔡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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