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娶完兒媳婦回來的劉太陽副主任碰上了這些事,心裡窩着一腔火,他站在鐵匠爐前,把小鐵匠罵得狗血淋頭,並揚言要摳出他那隻獨眼給菊子姑娘補眼。小鐵匠一聲不吭,黑臉上的刺疙瘩一粒粒憋得通紅,他大口喘着氣,大口喝着酒。
石匠們不知被什麼力量催動着,玩兒命地幹活,鋼鑽子磨禿了一大批,堆在紅爐旁等着修理。小鐵匠象大蝦一樣蜷曲在草鋪上,咕咕地灌着酒,橋洞裡酒氣撲鼻。
劉副主任發火了,用腳踹着小鐵匠罵:"你害怕了?裝孫子了?躺着裝死就沒事了?滾起來修鑽子,這樣也許能將功補過。"
小鐵匠把手中的酒瓶向上拋起來,酒瓶在橋面上砰然撞碎,碎玻璃摻着燒酒落了劉副主任一頭。小鐵匠跳起來,一路歪斜跑出去,喊着:"老子怕什麼,老子天都不怕,死都不怕,還怕什麼?"他爬上滯洪閘,繼續高叫着:"我誰都不怕!"他的腿碰到了石欄杆,身子歪歪扭扭,橋下有人喊:"小鐵匠,當心掉下橋。""掉下橋?"他哈哈大笑起來,笑着攀上石欄杆,一鬆手,抖抖擻擻地站在石欄杆上。橋下的人都中了魔,入了定,呼吸也不敢用力。
小鐵匠雙臂奓煞開,一上一下起伏着,象兩隻羽毛豐滿的翅膀。他在窄窄的石欄杆上走起來,身體晃來晃去。他慢走變成快走,快走變成小跑,橋下的人捂住眼睛,又鬆手露出眼睛。
小鐵匠一起一伏晃晃悠悠地在石欄杆上跑着,欄杆下烏藍的水裡映出他變了形的身影。他從西頭跑到東頭,又從東頭跑回來,一邊跑一邊唱起來:"南京到北京,沒見過褲襠里拉電燈,格里嚨格里格嚨,裡格壠,裡格壠,南京到北京,沒見過褲襠裡打彈弓……"
幾個大膽的石匠跑上閘去,把小鐵匠拖了下來。他拼命掙扎着,罵着:"別他媽的管我,老子是雜技英豪,那些大妞在電影上走繩子,老子在閘上走欄杆,你們說,誰他媽的厲害……"幾個人累得氣喘吁吁,總算把他弄回橋洞裡。他象塊泥巴一樣癱在鋪上,嘴裡吐着白沫,手撕着喉嚨,哭叫着:"親孃喲,難受死了,黑孩,好徒弟,救救師傅吧,去拔個蘿蔔來……"
人們突然發現,黑孩穿上了一件包住屁股的大褂子,褂子是用嶄新的、又厚又重的小帆布縫的。這種布非常結實,五年也穿不破。那條大褲頭子在褂子下邊露出很短的一截,好象褂子的一個花邊。黑孩的腳上穿着一雙嶄新的回力球鞋,由於鞋子太大,只好緊緊地繫住鞋帶,球鞋變得象兩條醜陋的胖頭鮎魚。
"黑孩,聽到了嗎?你師傅讓你去幹什麼?"一個老石匠用菸袋杆子戳着黑孩的背說。
黑孩走出橋洞,爬上河堤,鑽進黃麻地。黃麻地裡已經有了一條依稀可辨的小徑,麻桿兒都向兩邊分開。走着走着,他停住腳。這兒一片黃麻倒地、象有人打過滾。他用手背揉揉眼睛,抽泣了一聲,繼續向前走。走了一會,他趴下,爬進蘿蔔地。那個瘦老頭不在,他直起腰,走到蘿蔔地中央,蹲下去,看到蘿蔔壠裡點種的麥子已經鑽出紫紅的錐芽,他雙膝跪地,拔出了一個蘿蔔,蘿蔔的細根與土壤分別時發出水泡破裂一樣的聲響。黑孩認真地聽着這聲響,一直追着它飛到天上去。天上纖雲也無,明媚秀麗的秋陽一無遮攔地把光線投下來。黑孩把手中那個蘿蔔舉起來,對着陽光察看。他希望還能看到那天晚上從鐵砧上看到的奇異景象,他希望這個蘿蔔在陽光照耀下能象那個隱藏在河水中的蘿蔔一樣晶瑩剔透,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但是這個蘿蔔使他失望了。它不剔透也不玲瓏,既沒有金色光圈,更看不到金色光圈裡苞孕着的活潑的銀色**。他又拔出一個蘿蔔,又舉出陽光下端詳,他又失望了。以後的事情就變得很簡單了。他膝行一步。拔兩個蘿蔔。舉起來看看。扔掉。又膝行一步,拔,舉,看,扔……
看菜園的老頭子眼睛象兩滴混濁的水,他蹲在白菜地裡捉拿鑽心蟲兒。捉一個用手指捏死,再捉一個還捏死。天近中午了,他站起來,想去叫醒正在看院屋子裡睡覺的隊長。隊長夜裡誤了覺,白天村裡不安寧,難以補覺,看院屋子裡只能聽到秋蟲淺吟,正好睡覺。老頭兒一直起腰,就聽到脊椎骨"叭哽叭哽"響。他恍然看到陽光下的蘿蔔地一片通紅,好象遍地是火苗子。老頭打起眼罩,急步向前走,一直走到蘿蔔地裡,他纔看得那遍地通紅的竟是拔出來的還沒有完全長成的蘿蔔。
"作孽啊!"老頭子大叫一聲。他看到一個孩子正跪在那兒,舉着一個大蘿蔔望太陽。孩子的眼睛是那麼大,那麼亮,看着就讓人難受。但老頭子還是不客氣地抓住他,扯起來,拖到看園屋子裡,叫醒了隊長。
"隊長,壞了,蘿蔔,讓這個小熊給拔了一半。"
隊長睡眼惺忪地跑到蘿蔔地裡看了看,走回來時他滿臉殺氣。對着黑孩的屁股他狠踢了一腳,黑孩半天才爬起來。隊長沒等他清醒過來,又給了他一耳巴子。
"小兔崽子,你是哪個村的?"
黑孩迷惘的眼睛裡滿是淚水。
"誰讓你來搞破壞?"
黑孩的眼睛清澈如水。
"你叫什麼名字?"
黑孩的眼睛裡水光瀲灩。
"你爹叫什麼名字?"
兩行淚水從黑孩眼裡流下來。
"他孃的,是個小啞巴。"
黑孩的嘴脣輕輕嚅動着。
"隊長,行行好,放了他吧。"瘦老頭說。
"放了他?"隊長笑着說,"是要放了他。"
隊長把黑孩的新褂子、新鞋子、大褲頭子全剝下來,團成一堆,扔到牆角上,說:"回家告訴你爹,讓他來給你拿衣裳。滾吧!"
黑孩轉身走了,起初他還好象害羞似地用手捂住小雞兒,走了幾步就鬆開了手。老頭子看着這個一絲不掛的男孩,抽抽答答地哭起來。
黑孩鑽進了黃麻地,象一條魚兒遊進了大海。撲簌簌黃麻葉兒抖,明晃晃秋天陽光照。
黑孩——黑孩。
(原載《中國作家》198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