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下得厲害。
很快就要進入夏季了，雲城的春末總是這樣，白天還是晴朗的，入了夜就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像極了女兒的淚。
大街溼漉漉的一片，汽車的前照燈投射在地上的光影瞬間就消失了，紅色的尾燈越行越遠，漸漸混進城市的中心。雨依然密集的降落着，璀璨了一路街燈。
坐在飄窗前往遠處望去，所見的不外乎是這些了。餘麟輕輕嘆了口氣，拉上窗簾窩進薄被裡，這樣的動作，幾乎每晚入睡前都在重複着。
餘麟把被子拉上肩，順手按下牀頭鬧鐘娃娃頭頂的開關，那根淡黃色的指針已經超過三年沒被調整過了，自從大學畢業後，餘麟每次看到它都覺得很放心。
躺在剛關掉燈的房間裡，天花板黑的可怕，從小就怕黑的餘麟因此從來不會睜着眼睛關燈，一個人住以後，膽子總算大了點，可是這個習慣還是沒變，直到她感覺到窗簾外變幻的城市之光再次成爲房間的主角，她纔會睜開眼睛，想一想值得回味的故事。
“這樣的雨，要下到什麼時候纔會停呀。”
餘麟默默地問。每次聽到這樣的雨聲，餘麟的心裡總會泛起一種酸酸的味道，好像那雨中藏着好多讓人無法言說的情感，是追憶，是酸楚還是甜蜜，就像那雨一樣朦朧，一樣抓不着摸不透……
不知道過了多久，噼裡啪啦的電話鈴聲打斷了餘麟的酣睡。那是她爲了振奮工作情緒而特別設定的，沒想到竟然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響徹房間。“誰啊！”餘麟蒙在被子裡對着未知的那個人抱怨着，一邊伸出手去趕快終止掉這惱人的音樂。
電話通了，餘麟毫無說話的慾望。
“喂？”
“……小麟？你睡啦？才幾點呀你就睡了！”
原來是個熟人，聽見她的聲音，餘麟立馬知道是“麻煩”找上門了。
“白玲，你知道我十一點睡覺你還給我打，”餘麟翻了個身，懶懶的說“什麼事呀，說吧。”
“嘿嘿，你真的醒啦？”
真是憋着一肚子氣，明明吵醒了人家還要吊人胃口。
“你有什麼事快說，不說我可掛了。”
“別急別急，你還記得程翼翔吧？”
許白玲明知故問，怪不得連她自己都笑了。
“廢話，把誰忘了都不可能把他忘了。”
“我怎麼聞到一股味兒！”
“有味兒也是衝着你來的，誰叫你這麼晚給我打電話，魂都給我嚇沒了。”
“那個，我想跟你說什麼來着，哦，程翼翔說這週末我們原來那個老三班要開個同學會，叫我通知你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去。”
“原來就這事，你何必這麼急，大晚上的。”
“什麼叫就這事！說不定賈磊要來呢！”
“賈磊……”
這名字明明很熟悉，是不是因爲下雨的原因，感覺有些陌生了。
“這可是畢業十年後第一次聚會！”白玲在電話那頭嚷嚷，目的無非是要引起餘麟對這件事的重視，不過，她的目的當然沒達到，餘麟敷衍着答應之後就掛了電話。
第二天下了班，餘麟打算回一趟父母家。汽車停在小區門外，餘麟下了車，一路遇見過去的長輩，如今他們的子女也都在外，他們見到餘麟特別熱情，餘麟跟他們一一打過招呼，然後不聲不響的回到母親家中。
家裡十分安靜，有一抹陽光斜照進窗戶，窗邊的木頭茶几上，還有沒收拾的一小碟泡菜。看來父母已經吃過飯外出散步了，似乎餘麟回來的不是時候。
餘麟扭開臥室的門，一股風信子的香味撲鼻而來，餘麟很容易就尋到了擺在窗邊的架子上的一小盆紫色風信子。媽媽一向喜歡花，餘麟不在家裡住，窗邊也就擺滿了植物，這也許是作母親的想念女兒的一種方式。
餘麟觀賞了一陣，父母還沒有回家，想起回來的緣由不過是爲了找一張集體照，餘麟心情有些複雜。
畢竟，還是無法忘記他。
餘麟從櫃子裡找出這張照片的時候，一眼就鎖定了他的位置。這張集體照已經許多年沒拿出來過了，再次握在手中，還是那麼熟悉，只是許多人的名字已經想不起來了。餘麟忽然有些懷念，瀏覽着照片上一張張稚嫩的臉，想起曾經那麼熟悉的同學，不用思考一口就能叫出的名字，現在卻需要藉助畢業照下面的名單才能喚醒記憶，真是有些過意不去。
餘麟轉眼看見照片下面的一行空白，裡面用纖細的楷體按照順序排列着每個人的名字。餘麟忽然不想那麼快看到他，她的手指從名單的最前頭開始劃過一個個名字，每劃過一個就對照照片上的樣子，彷彿時光在一點點倒流，塑封下的一張張笑臉在一點點變得真實。
“……周鳴齊、高嵩、許雷、岳陽、廖一欣、程翼翔、賈磊”
多麼自以爲霸氣的六張臉，一看就是拍照時串通好了的。“果然猙獰。”餘麟不由感嘆道，明明那時說要忘掉他，可每次看到這張臉都會忍不住笑。初戀，就是這樣的嗎？
屋外的門開了，傳來金屬鎖釦的聲音，餘麟站起身來，放下相片往屋外走去。
“媽媽？”
“啊哈！麟兒回來了！怎麼也不先打個電話回來，我跟你爸好等你一起吃飯呀！還沒吃飯吧？”
“沒呢，剛下班。”
不等餘媽媽吩咐，餘爸爸已經點燃了爐竈。廚房裡發出鍋碗瓢盆的聲音，家裡立馬熱鬧了起來。一直到晚上父母休息了，餘麟才又回到房間。
那張照片還躺在書桌上，紋絲不動。餘麟沒什麼目的似的把它捏在指尖當做扇子一樣把玩，目光落在紫色風信子上，腦子裡一片空白。若不是還有其他同學的姓名需要溫習，她也許會就此把照片放回櫃子裡。不過接着瀏覽起來時，過去的一幕幕又揮之不去的浮現在照片上。
許白玲，就是照片上站在賈磊前面的女生，有着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和長長的馬尾辮子。那時候的她可不是個善類，餘麟沒少被她欺負。可不知怎麼的，高中畢業以後，兩人的關係居然開始越來越好，甚至她會把她新結交的男友讓餘麟把關，大學畢業後她結婚了，餘麟還作了她的伴娘，再後來她有了小孩，餘麟還單身着，她就給餘麟介紹了一位，不過餘麟對他並沒有感覺，之後也就沒再提過男女之事。
算算看，已經十年了，餘麟也會感嘆時光的流逝之快，彷彿還是昨天的事，一眨眼就十年了。餘麟對着照片上賈磊那張超自信的臉，默默問道：
“你也是這樣認爲的嗎？”
“你還記得我嗎？”
“是不是要看看名單纔想得起我的名字呢？”
……
“抱歉，下午忘了問你了，你叫什麼名字來着？”耳邊彷彿忽然聽見他的聲音。
這是高一開學後不久的一天，他第一次對餘麟說得話。
那天下很大的雨，大到雨水落在地上激起來的水花都像個皇冠，人行道邊的積水足夠淹沒一雙鞋子，那是場夏末的大雨，那樣的雨天還前行的人要麼是趕時間的，要麼就是想故意淋雨的。不過對於賈磊來說，應該兩者都不算。
也許，事情應該從更早一點說起。
賈磊這個男生，怎麼說也算是雲城第八中學裡一個特別的學生。一入學就因彈得一手漂亮的鋼琴在建校週年慶上贏得了全校女生的青睞，週年慶之後，在學校女孩多的地方總能聽見議論他的聲音。很快，他以年級第一的身份進入這所高中的事又被女生們蒐羅了出來，下了課，教室外的樓道里等着一排前來與他“偶遇”的女生。甚至，聽許白玲說，他收過很多情書。
“這怎麼可能！”餘麟愕然，雲城八中再怎麼說對於預防學生早戀的管理也是特別嚴格的，這種事情怎麼能夠發生呢！
“看着吧，他一定會喜歡上一個的。”許白玲信心滿滿的說，完全忽略了餘麟的存在。
餘麟確實被情書的事震了一驚，怎麼說他也不像會喜歡上誰的樣子，因爲除了班裡以程翼翔爲首的幾個愛調皮搞怪的男生外，他幾乎不和別人主動說話，更別說會注意上哪個女生了。
“奇怪的人”
餘麟把下巴搭在鉛筆桿上，迴應張小琪的問題。
“哦，原來你對他就這印象。”
“許白玲說跟他打招就像對一座冰山說話。”
“不會吧，我看他經常笑的，許白玲一定是找了一堆難纏的問題，所以人家不想搭理她。”
“說得好像你很瞭解他似的。”
張小琪志得意滿的笑了笑，轉而說：
“餘麟，你跟他說句話試試？”
“纔不要！”
“去試試嘛。”
“小琪，你難道不覺得自己很無聊嗎？我還有一大堆作業要做，不然今晚我又要熬夜了。”
“作業作業作業，餘麟你每次藉口都是作業，也沒見你睡得比我早。”
餘麟很不耐煩的給張小琪擺了張苦瓜臉，張小琪見勢趕忙閉嘴。從初中起，張小琪就是個總想發現點驚喜的女生，因爲她是餘麟最好的朋友，所以就算做得過分的事情餘麟也不和她計較，她當然也清楚餘麟的脾氣，朝夕相處了三年自然而然就產生了默契，所以不用餘麟接着往下說，她也知道餘麟的意思。餘麟對作業的重視程度遠遠超過友情交流！
“去試試嘛。”
“打個招呼去？”小琪眨巴着大眼睛，裝出一副可憐相。
儘管有些不情願，不過，若是能交上一個成績好人緣也好的朋友倒也不錯。這麼想着，餘麟放下筆，拿着一本練習冊準備去找他。小琪高興的用手比劃出加油狀。
他正在寫作業。
餘麟心砰砰直跳，走到他背後的時候，她看到賈磊的T恤下明顯的肩胛輪廓，竟然一陣臉紅。她又回頭瞅瞅小琪，她在那頭高興得不得了。餘麟只好走到賈磊面前。
“那個……想請教你個問題。可以打擾下嗎？”
餘麟用練習冊掩飾着眼睛一下正在發燒的臉，賈磊擡起頭，面無表情。他二話不說，奪下餘麟的“遮羞布”，拉到自己面前，一邊掃視着上面的勾勾叉叉一邊問：
“哪道？”
餘麟被他的乾脆驚得目瞪口呆，光顧着看他的表情了，回答的時候竟然手忙腳亂。
“這、這道”餘麟指錯了，又趕快改正。
他還是面無表情。然後從抽屜裡拿出一本邊角都捲起來的草稿本，翻開一頁空白的，示意餘麟到他身邊。
餘麟蹲着趴在他的課桌上，看他一個步驟一個步驟演算給自己看，臉蛋控制不住的變得滾燙。
賈磊講完以後，又開始忙着寫他的東西。餘麟謝過他，依然驚魂未定。
不過這次交流，讓餘麟和小琪改變了偏見，他其實是挺好的一個人。
那天放學的時候，忽然下起了很大的雨，餘麟騎車趕着回家，已經拉的很緊的雨披帽檐還是無法阻擋像小溪一樣往裡灌的雨水，餘麟只好從車把手上鬆開一隻手來拉住領口，以免到家的時候襯衫全溼。路過一個交叉路口的時候，幾個一邊騎車一邊打鬧的男生開始尾隨餘麟。餘麟並沒有在意他們，他們說話的聲音幾乎蓋過了雨點撞擊在地上的聲音，餘麟依稀聽到他們在說“超她敢嗎”
“他們指的是我嗎？”餘麟以爲這些男生都超級無聊，絲毫沒感覺到危險。
然而等他們騎上來，餘麟才頓時覺得情況不妙。窄窄的車道，幾個男生同時涌上來，餘麟一下子就被擠到了車道淌滿了水的邊沿，戴着雨披的男生絲毫沒有讓她的意思，爲了爭着通過，兩輛車的把手幾乎快要打起來了，靠近餘麟的男生順勢往餘麟這方讓道，餘麟單手掌控的車把手立即和他的碰撞在一起，接着，大家聽見餘麟一聲慘叫，餘麟的車滑了出去，書包也順勢掉進了水裡，自行車懸空的車輪快速的轉，餘麟被重重的摔倒在人行道上，疼得只能斜倚在水坑裡。
男生們聽見摔倒的聲音紛紛猛的剎車，最前面的男生見狀幸災樂禍地指着離餘麟最近的男生喊道：“果然還是你厲害！還不給人家女生道歉！”那男生不由分說架好了車，立即從水坑裡提起餘麟的書包，又把另一頭的自行車扶起來架好，其他幾個男生只顧着坐在車凳上圍觀，不時發出幾聲雜音，默契的懲罰着撞到女生的傢伙。
剛纔撞到餘麟的人很不好意思的靠近她，這時聽見身後車上的人大喊：“人家要你拉一把啦！”這男生猛的一個轉身，很生氣地向車上的人一腳踢去地上淌着的水。那水像一張簾子似的向他飛去，他最終沒躲過。
要不是鎖骨疼得麻木，餘麟早就站起來了，聽到車上的男生剛纔的話，餘麟就是忍着疼也要站起來，絕不給這些男生可乘之機。踢水花的男生表情嚴肅地迴轉身來，他的帽子拉得很緊，臉上全是水汽。餘麟已經半站了起來。他向餘麟伸出手，一面很鄭重的說：
“對不起了。”這時，餘麟無意注意到他的眼睛，忽然認出來，這傢伙就是賈磊。見餘麟不肯拉他，他一把拉住餘麟，把她拽了起來。餘麟吃了一驚，他倒是無所謂的樣子。
“下午忘了問你了，你叫什麼來着？”
“……餘麟。”
“抱歉了，再見。”
他說完轉身騎上車。周圍幾個男生見這事被賈磊處理好了，又開始興奮起來，回頭衝餘麟喊：“拉手很棒吧！他很危險，不要喜歡上他哦！”
那男生說的雖是開玩笑的話，卻果然無意擊中了餘麟的想法。第一次被男生拉住手，心裡忍不住會有些衝動。餘麟很震撼他竟然能認出被淋溼的自己，更何況下午問他題，他瞧也沒瞧她。
餘麟面紅耳赤的餘麟呆站在路邊，好在雨披的帽檐遮住了臉，在雨裡，他們看不清。
第二天放學的時候，天氣很好，梧桐樹葉被陽光曬得透亮。學校外的小巷子又熱鬧了起來，無數用自行車馱着書包的男生女生聊着再小不過的事朝巷子外洶涌而去。張小琪拿着一筒剛從路邊小店裡買來的蛋卷冰淇淋不慌不忙的塞給等在路邊的餘麟。
“你這傢伙，怎麼又低沉起來了？”
“沒有，我哪有。”
“每次你一不開心就特消沉，說說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昨天我遇上了一件特別尷尬的事，我們班的男生真的很討厭。”
“哎喲，說重點！”
“我……我昨天被他們推倒了，他們是故意的。”
“誰呀？”
“周鳴齊他們幾個。”
“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放學的時候。”
“那會兒下大雨，摔一跤正常。”
“纔不是，他們一定是故意的！我之前聽到他們說要超過我，我當時雨衣進水厲害也沒在意，我想你們要超就快超，結果他們騎到我旁邊並沒有立刻通過，他們掛上了我的車把手，我瞬間就被掛倒在水坑裡，摔得跟落湯雞一樣，屁股超疼，鞋子也進水了。結果他們一幫男生就圍在我面前笑得好開心！”
“確實很過分！那後來呢？”
“後來啊……賈磊把我拉起來了。”
“賈磊！賈磊也在？”張小琪露出一副超級羨慕又超級驚訝的樣子。
“你別變化得這麼快好不好，我可是被他給撞翻的！”
“他拉你的手了？”
“幹嘛要這麼問？”
“什麼感覺？”張小琪又重複了一遍。
“我也不知道，拉就拉了唄”餘麟瞭解張小琪對這種事有多大的熱情，因此騙一騙她也不算什麼罪過。“但是我挺想不通的，他既然存心讓我出醜，又幹嘛拉我起來，還跟我道歉。”
“他還跟你道歉了？”小琪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單下一刻就輪到餘麟驚訝了，“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小琪尖叫起來。
“你怎麼這麼肯定？”
“我是誰，對這種事，我一眼就看得透！”
“你別這麼神經兮兮的好不好，你看着吧，他們一定會私下裡說我笨的。”
“我要是遇上這種事呀，一定樂壞了，你反倒這麼消沉，不過這也像你的風格。”
“我只是不想給他留下壞影響。”
“哦，原來你在意的是他呀！”張小琪舔了一口蛋卷上的奶油，看見頭頂一片曬得翠綠的葉片，假裝智慧的說道：“那這可難辦了。”
冰涼的液體接觸到手指時，餘麟才發現冰淇淋一口都還沒吃，來不及反駁張小琪剛纔的話，餘麟趕快用舌頭阻止又將流下來的奶油。張小琪也沒再說什麼，在一旁盡情享用着她的蛋卷。
“我纔不在乎他呢！”
“不在乎？真的？”
“真的。我只是覺得好丟臉，竟然會在那幫人面前摔倒，你知道周鳴齊他們幾個嘴巴有多大麼，上次一班一個女生在餐廳中了他們幾個的惡作劇，沒出兩天全年級就都知道了！”
“那你知道那女生是誰嗎？”張小琪話裡有話。
“不知道。”餘麟沒料到她會續上她的話。
“那這次數學測驗拿滿分的那個人你知道嗎？”
“聽說過。”
“所以？你聽明白我的話了？”
“……加油學習！”餘麟添了一口冰淇淋，向張小琪露出一個甜甜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