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武英聽完愣神,大概一時還沒太轉過彎來。
張達義一旁詳說道:“剿匪之事本是一樁功績,但大梁這些年災情四起,民生多艱,各地流民佔山爲王之事,並不鮮見,如此一來,剿匪之事多是虛耗無功,不如養虎爲患,震懾四鄰來的更有好處。”
他這番話,不但謝武英聽得認真,旁邊不遠的謝文傑,也忍不住靠近過來,打算聽聽張先生的解答。
十幾歲少年初長成,原打算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還未下場應考,便當頭迎來抄家重擊!
流放三千,兩人本應該也是一路嚐盡心酸苦楚,卻沒想到柳暗花明,謝氏家神現身保護,流放路途上的艱辛磨難,反而被神明的高深莫測所掩蓋,兩個人來不及心疼自己就一腔熱忱地崇拜起謝家神明。
與其他久處官場中明暗規則的人相比,謝武英和謝文傑的心裡,仍有少年強國抱負之心。
而真到了現實之中那些以利字當先的事上,兩個人也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謝豫川說“剿匪不如養虎爲患”八個字時,謝武英輕蹙劍眉,眼中似懂非懂,但他好像又能聽懂。而謝文傑書生心性較重,聽到謝豫川清淡無波道出這句話。
先是微微詫異,隨即聰明的領會了其中的潛臺詞,等他想通了一點,雙目驚詫,不敢置信道:“此地離京不近不遠,焉敢如此大膽?”
張達義笑了笑,看向謝豫川。
謝豫川沉吟少許,道:“正是因離天子腳下不遠,纔好行事。不然山高皇帝遠,佔山爲王,攔截過往,才更危險。”
謝武英好像有點聽懂了,他挑起大拇指,順耳際指了指身後。
“那後面跟着的那閔家商隊,豈不是可憐?”
謝武英眉眼不變,只是目光深沉了許多。
“五年前,西北旱災,薊國和戎國遍地餓殍,西北順州知府上奏朝廷,請朝廷救災,朝廷國庫空虛,遲遲不下賑災銀,就連邊軍都三月不發糧餉,謝家戍邊沒有辦法,自籌糧餉鎮守邊關。可惜,謝家能力有限,無法顧及到順州府境內百姓生計,災情嚴峻,流民四起,那時匪禍之事頻發……”
謝豫川的嗓音本就低啞,帶着淡淡的迴音,塗嫿就在“旁邊”,本來還在等系統查缺補漏升級之後查看狀況,等待過程中,忽然聽見謝豫川談及過往,不由也“湊”了過來些許。
謝豫川正說着話,忽然話音頓住。
身旁親近幾人詫異道:“怎麼了?”
“沒事。”謝豫川道,“方纔說到何處?”
香氣微濃,他心神恍惚了一下。
謝武英提醒道:“順州府匪禍頻發。”
謝豫川輕點下頜,邊走邊說,幾人閒談,聲音不高,但謝家護衛們見少將軍同兩位少爺們談事,自覺擴散到旁邊,將其他人前後左右隔得稍遠一些。
白日裡,一路上蟲鳴鳥叫和說話聲不絕於耳,隊伍裡的流犯們一路奔波都走醒了,說話的,吵架的,雜音嗡嗡。
反倒襯得幾個人聚在一起閒談的樣子,不足爲奇。
謝豫川似意識到了什麼,但他清淡的將神明“靠近”之舉,輕輕略過,繼續同兩位族弟閒說往事。
“順州府四周幾個重鎮,接連遭到匪徒劫掠,造成百姓巨大的恐慌,彼時又逢天災,不少人背井離鄉出去逃荒。”
“順州知府帶人四處查案,發現匪禍之事另有蹊蹺,原是地方有幾個大家鄉紳勾結,趁亂劫掠,侵吞良田財物。”
謝文傑聽罷,嘆了口氣,“亂世發財不怕天打雷劈麼。”
張達義笑了聲,“亂世纔好發財。”
謝武英問:“那後來呢?”
“順州知府查明背後恩怨,無能壓制,愁了幾夜當時不知得了誰的主意,跑來邊營帥帳。”
謝武英眼睛大亮:“請官兵協理?”
謝豫川輕笑一聲,那眸中的笑意看着謝武英,就像看一個可愛的孩子。謝武英撓頭,“六哥不要賣關子。”
謝豫川低笑一聲。
塗嫿發現,方纔那一瞬間,謝豫川的眼睛裡劃過一道少見的頑皮之色。
只聽謝豫川笑道:“非也。”
幾人聚精會神盯着他。
謝豫川似是想起從前趣事,“順州知府得了謀士出主意,來邊軍請了一支官兵回去打劫。”
“啊?!”
“請官兵打劫?”
謝豫川點頭,“既然那些鄉紳可以背後驅使劫匪橫行,那順州知府便想效仿此舉,以敵克敵。”
謝武英瞪大眼睛,神情很是震驚。
塗嫿感覺他滿臉上都在寫着:這也可以?
謝文傑的表情就好多了,他沉思片刻,讚歎道:“此舉危險,可是甚是有效,畢竟流寇烏合之衆,官兵確實訓練有素,雙方對上,勝敗已定。”
說完,他又蹙眉道:“可是這樣順州知府豈不是危險?”
謝豫川淡淡道:“謝家幫他,他有恃無恐。”
兩個少年聽見這話從謝豫川口中說出,一時不知說什麼。
謝家那時有這麼大的威勢嗎?
張達義像是意識到兩人想什麼,淡淡道:“西北當時災情確實嚴重,朝廷顧及不到,那時唯有謝家雷霆手腕,才能穩定世情。”
“謝家當時應是不得已爲之。”張達義如今想來那個局面,應該是這個解釋。
謝豫川淡淡道:“朝廷是何意,謝家當時也已經不太在意了。”
如今回頭看,誰又能知道當時夏侯桀是存了什麼心思。
謝豫川如今已經不想再去思考隆慶帝的籌謀。
事實證明,謝家當時走了一步險棋,但也是好棋。
塗嫿從謝豫川的臉上看到一抹難過。
那個時候,應該是謝家最難的時候吧。
謝豫川那時多大?
他已經在西北的戰場之上了嗎?
謝武英問:“最後鄉紳如何?”
謝豫川笑:“還能如何,只許他們披毛打劫百姓,不許官兵僞裝匪徒逼他們賑災?”
此言一出,幾人全樂了。
塗嫿也笑了。
謝武英轉了轉腦子,忽然道:“六哥是想說,這盤龍嶺上的匪禍,許也是人禍?”
“不無可能。”謝豫川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