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藥苦口,快喝。”轉過一抹淺色的衣衫,那個手端着大碗的年輕的女子的身影,便出現在小唐的視線裡。然而,她的口裡雖然說着催促的話,可是,眼裡的光,卻是憐惜的,甚至是寵溺的。她拿過勺子,敲敲碗邊:“乖小唐,乖孩子,快來吃藥……”
“我不是乖孩子……”小唐的語氣,在聽到女子的最後的一句話時,驀地抽了抽——他小嗎?他哪裡小了?卻爲什麼,總是被人當做是孩子呢?
更何況,還是“乖”孩子?他小唐,什麼時候和這個“乖”字掛上鉤了?
“那是那當然,可是,若你好好地吃了藥,便是好小唐,好孩子了……”薄如花瓣的脣勾了勾,陶心然微微地笑着,不理小唐的委屈,卻是將自己的的話重申了一遍:“吃藥了,吃完藥有糖。”
“師傅,我不吃糖的。”小唐有些無奈地糾正着師傅的話,一雙璀璨若星耀,深沉如大海的眸子裡,流露出說不出的無奈笑意:“師傅,你知道我是不能吃甜的。”
說話的時間,小唐站起了身子。長長的衣襬垂了下來,覆蓋住了他的頎長的身體。灰色的衣袍用的是最普通的土布,卻做得相當精緻,完美地貼合着他雖然瘦弱,卻清瘦頎長的身體。腰間用一條帶子輕輕地束住了。他站起身來,接過師傅手裡的碗時,望着那泛着黑色的氣息,隱隱無奈的宇眉之間,透露出一種與年齡遠不相符的沉穩成熟,還有滄桑浮沉的倔強。
陶心然望着自己的徒弟,眉角隱然地含着笑意——這是自己最心疼的徒弟,俊美文雅,慧黠百出。可是,他的身上,卻有一種剛柔相濟的威嚴氣質,那樣的氣質,雖然被他刻意地隱瞞着,可是,陶心然卻知道,所有的溫柔乖巧,只不是徒弟們在自己的前面所裝出來的假象,而小唐,則是最不善於僞裝的一個——或者說,他根本就無心僞裝。不得不說,雖然說是唐家少年初長成,可是,這個不過十六、七歲的孩子,氣勢已然逼人。
屏氣凝神地喝完一碗藥,小唐就着師傅另一隻手端過來的水,幾乎是一口氣喝完,苦着的眉間這才鬆懈開來:“師傅,真的很苦。”
當然苦。
由黃連花,珠心草,七靈芝,環互根等幾十種藥材熬製成的藥,那樣的苦,就連小唐這種自詡可以吃盡人間苦的人,都難以忍受。
“當然苦啊,糖是甜的,可是,對你的病有幫助嗎?”陶心然望着徒弟一向蒼白得彷彿初渲染的白紙一般的臉,因爲剛纔的苦而變成的淡淡的紅,她伸出手去,想撫一下,可是,在看到徒弟的英朗的五官,還有黑如墨染的眸子裡所散發出來的那一種說不出的光彩時,她的手微微地頓了一下,然後,她的手輕輕地落在徒弟的肩膀上,幫他拉了拉有些散開的衣襟,在看到徒弟的有些失望的眼神時,忽然微微地笑了起來:“而且,你是不吃糖的……”
是的,小唐是不吃糖的。
糖,對於他來說,更象是毒藥,只有聞到那種氣味,他就會不停地吐,不停地吐,一直吐到胃裡的東西,全部都吐空了,才能作罷。
他小心翼翼地掩飾着這些,可是,終究還是被細心的師傅發現了。
蒼山青翠,一派草長鶯飛的綠意,小唐的一線俊美得彷彿是天使的臉,在這滿地的青綠之中,被映襯得更加的潔白,就彷彿是初冬的雪,飄落在綻開的梅瓣上,晶瑩剔透,無以倫比。
忽然間,小唐笑了起來:“師傅,小唐的十八歲生日就到了。過了十八,小唐就可以成人了……”
是啊,過了十八,他就可以成人了,那麼,他可以對他愛的人,說出自己的心意,然後,帶着她,回到自己地方。
他幾乎每天都在計算日子,想來,那個日子,就要到了罷……
“你就算是到了八十,也還是我的徒弟。”那樣的反駁,幾乎是脫口而出,陶心然一邊收拾着手裡的碗,一邊淡淡地說道:“一日爲師,終身爲父……”
小唐的眸子深深地黯了一下,有一末幾乎是受傷的表情,從他的線條流暢的眸子裡,快速地流泄出來。可是,等到陶心然再一次擡頭,卻只看到了年輕的徒弟的臉上,那一抹和同日一樣,嘻嘻哈哈的表情出來。
“可是,徒弟還是會長大的,然後,徒弟就不再是徒弟,師傅,也不再是師傅……”是啊,他終究會長大,然後,徒弟就不再是徒弟,師傅再也不是師傅。
“不是師傅又是什麼?”陶心然的問話,仍然是毫不在意的。她的長長的頭髮,用一支筷子,輕輕地挽在後頭,挽成了一個簡單的髮髻,有幾縷輕輕地散落下來,在她的臉旁,俏皮地閃着。
無風,輕俏而來,帶來春天特有的舒適,小唐靜靜地看着,忽然微微地笑了起來:“小徒弟會變成男子漢,然後,師傅會變成老妖婆……”
陶心然微微地怔住了。
然後,她快速地反應過來,條件反射般地撫了撫自己的臉,呆了呆:“怎麼?我就老了麼?”
耳邊傳來一陣大笑,陶心然再回頭時,只看到小唐的笑得花枝亂顫的臉。
原來,師傅也是怕老的啊……
“你個死小唐。”驀地明白自己竟然被戲弄了,陶心然喃喃地說了句,卻搖了搖頭,不和自己的徒弟一般見識。
“小唐,明天我們出集去,幫你扯幾米布,做兩套衣服,你看看,都春天了,天都要熱了。可是,你都還穿着冬天的衣服。”收拾好藥碗,陶心然來到一側的小廚房裡,然後開始唸叨起來:“還有啊,這竹屋的竹子啊,有的應該換一下了,明天,我們去砍竹子去。”
……
一直不停地說着話,將明天還有更遠的明天,分割成無數的小塊,彷彿明天,甚至以後的更多的明天,還有更多的,需要做的事情。
可是,只有陶心然知道,他們所說的那個明天,是永遠都不會來的。就好象是孩童時的時光,回想起來溫暖依稀,可是,卻彷彿是流過的逝水,風吹起的漣漪,過了就是過了,沒有了就是沒有了,即便是能回得到過去,也無法重現當日的情景。
有一種失去,一轉身就是一生。
小唐在隔壁的屋子裡應着,也不知道在做什麼,陶心然說着,說着,忽然隱然地嘆了口氣。
來到這個地方,已經一年多的時間了,小唐的性格,也變了許多。要知道,那孩子是個冷情的人,不喜歡和人親近,嚴守心防的謹慎甚至更勝於那些權謀場中的高人。但是,像所有的孩子一樣,他總會不自覺地追求關懷和溫暖。一點小小的關懷便足以讓他感動許久,而這份感激的心情卻不會因爲時間而褪色。他是那樣細心地留意着周圍每一點小小的變化,更何況是身邊朝夕相處的人。
特別是對於陶心然,小唐顯現出極度的順從,不論陶心然說什麼,他都會一一地應下,然後盡力去做。
時光在這裡彷彿被凝滯了,他們師徒兩人,在這個逐漸被世人遺忘的角落,安靜地生活着,有時,陶心然會覺得,這每一天,就是一生。
當然了,陶心然也會想起自己的其他幾個徒弟。可是,她給予更多的關心的,卻還是小唐。聰明好學、沉穩冷靜、剛毅堅韌、禮貌溫文……任何父母如果能有像青梵這樣的孩子,一定是受到了上天最大的寵愛。可諷刺的是,他的身邊,他的心裡,從來就只有一個師傅。
仰望天際,陶心然微微地嘆了口氣,看這天氣,雖然是暖陽高照,可是,空氣裡氣悶異常,令人只感覺到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想來,雨就要來了吧……
“師傅……我的那把竹劍呢?”隔壁,小唐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原來,他在找自己的那把竹子削成的劍。
“就在你的房間裡吧。”那把竹劍,小唐一直的視若珍寶。可是,被小唐究竟放到哪裡了,陶心然其實也忽略了,可是,聽到小唐問,她還是側耳想了想:“我好象昨天還看到呢。”
那把竹劍,是小唐剛剛到這裡的時間,陶心然削給他的。那時的小唐,毒入膏盲,已經奄奄一息。而那種毒,則將他的大半個身體全都石化,即便是將他的整個人都抱在懷裡,也沒有辦法感受到哪怕是一絲的溫暖。
而且,他不能動。
有大半年的時間,都是陶心然抱着他,然後喂他吃飯,幫他穿衣。
那時的小唐,非常的頹廢,甚至只想到死。也是陶心然,每一天的,每一晚的陪着他,不讓他胡思亂想。
“哦……找到了。”屋子裡,傳來細細碎碎的聲音,想是小唐找到了那把木刻的劍,然後,在屋子裡揮動起來:“師傅,你說說,我的武功,還能恢復到以前嗎?”
小唐的武功,因爲內力受損,實力大減,更因爲中毒過深的緣故,其實已經廢掉了大半,而他近日來,更是勤加練習,然後想要在今年的冬天來臨之際,恢復到以前的實力。
知道小唐向來是個極要強的孩子,陶心然在隔壁應着:“當然可以,只是,你也不能太拚命了,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