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車開進自家車庫, 停穩，下車。拿起水管，把車頭和擋風玻璃上遺留的紅色衝得乾乾淨淨。再繞車轉三圈, 滿意地點點頭。
他踏進家門。好男人守則第一條：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對妻子微笑。於是對臥室門口扯出一個大微笑, 動作過火得有點像傻笑。
“親愛的, 我回來了。你呆着不用動了, 我自己來就可以。”
放下公文包, 脫下外衣掛上，扯開領帶。
“別學那些電影裡演的，男人回家, 妻子守在門口等着接衣服。我不是小孩子，也不是殘疾, 這種事不用你幫忙。”
“青兒, 怎麼不理我？慪氣嗎？我一會兒有驚喜給你呦。在這之前先吃飯, 按照慣例，我來做。你等着吃就好了。”繫上圍裙, 衝進廚房。
好男人守則第二條：自己下廚房。
伴隨着洗菜的嘩嘩水聲，菜刀和案板的撞擊聲，菜下鍋的呲啦聲，他一直在用整個屋子都聽得見的聲音和妻子說着：
“記得我們公司的那個馬屁精嗎？我跟你提過的。今天開會的時候，頭兒說太熱了, 他就立刻去把空調調大, 結果風一下子把頭兒的假髮吹掉了, 露出光禿禿的腦袋。我們都忍着不敢笑。當時我就想, 一定要回來講給你聽。怎麼樣？很逗吧！”
好男人守則第三條：把工作的事情說一些給妻子聽。
“今天我那些同事居然要給我介紹女朋友, 一個勁勸我，說男人30歲正是娶妻的好年紀, 該考慮個人問題了，不要獨身主義呀。我真是哭笑不得。也怪我沒把你介紹給他們。我跟他們說呀，我有老婆了，我們同年同月同日生，青梅竹馬，結婚好幾年了。他們還不信。明天把結婚證拿給他們看。不對，還不行。你也知道咱們那結婚證只是填好了，沒蓋章。他們要看見了一定以爲我騙人呢，更得熱心介紹女孩子給我了。也許咱們在一起是不太合法，可也這麼多年了，咱們情況特殊，他們不會理解的。”
“今天我開車回來時，看見一個十幾歲的女孩被車撞了。她被撞飛起來，再落下，血流了一地，濺得到處都是。當時沒有其他行人，道上也只有我一輛車。我下車去看，她已經斷氣了。我沒去報案，不知警察什麼時候會發現。”
邊說着，從兜裡掏出幾張幾乎全部染紅的面紙，扔進火裡。紙慢慢變色，蜷曲，化外灰燼。
“以前咱們一起看偵探小說時，我記得你說過，交通事故遠比謀殺殘酷。一個人要是死於謀殺，他的親人至少能盼着有一天把兇手繩之以法，至少還有個人可以恨。交通事故呢？兇手大多不能判死刑。而且也許兇手真的不是故意的，也許有很多人需要他，也許他的故事更悲慘。受害人的親屬想通過憎恨把悲傷發泄出來都不行。現在真的發現你說得很對。當然……你說的都對。”
他用手背抹抹眼睛。
“你別擔心，我沒哭，我不會爲一個陌生人哭。只是……這些洋蔥……”
把桌子拉到屋子中間，菜一盤盤端出去，他拿了兩個碗，兩雙筷子，乘上飯，擺上桌，拖來兩把椅子。把桌上的兩根白蠟燭點燃，然後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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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兒，這盤是青椒肉絲，肉是特別挑的瘦肉。放心，不貴啦，你從小就不喜歡吃肥肉，以爲我不知道？”
“這是三丁，胡蘿蔔、土豆都是最新鮮的，嚐嚐看。”
每介紹一樣，都會夾一筷子到對面的碗裡。
“最大的這個是魚。你當然看得出這是魚，但是不一樣哦。我用從電視裡新學的方法做的。聽說這樣做會很鮮嫩，而且沒腥味，不知是不是真的。我嚐嚐……不錯呢。來……”
夾起一塊魚，拔掉刺，蘸調味湯，送到對面。
“好吃嗎？喜歡的話以後我會經常做。再來一塊吧。”
摘着刺，不時擡頭向對面微笑。
“把刺挑出去這種事，還是我來的好。你不是最討厭手沾上油膩嗎？把手弄油了你還得去洗，現在的香皂——別信廣告裡說的——還是傷害皮膚。你希望你的手很早就老化嗎？當然，我不是嫌你老呀。我的老婆一直和16歲時一樣漂亮。”
“對了，我還做了甜玉米湯，用不用先晾上一碗，你吃完飯正好可以喝？”
又拿了個碗來，盛湯。
坐下來吃飯，不時看向門口。在看了幾十眼後，聽見門外的腳步聲。
“青兒，有點好奇心好不好？問問我爲什麼做這麼多菜，而且都是你愛吃的，還要燭光晚餐這麼浪漫。你要是再不問，我自己也要說了。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生日……”
門鈴響起。他出去開門，然後抱着一大捧花進來接着說：
“還有咱們14年結婚紀念。老婆，送你的。”
好男人守則第四條：不可忘記妻子的生日和結婚紀念日。
把花放在桌上。
“這些都是我親手挑的，99朵紅玫瑰。另外，你看這裡，把玫瑰系起來的不只這條白綢帶，還有這朵菊花，是我把它繞在上面的。喜歡這個創意嗎？最適合你了，對不對？”
“因爲今天是結婚紀念，我特別懷念以前的事呢。”
“咱們7歲時，你說要做賢妻良母，我說你嫁給我好了。這算我第一次求婚吧？”
“咱們10歲時，你撿到一條流浪狗，特別同情它。你說‘它好可憐呀，只能睡在街上，又吃不飽……’你說到這兒時，我說咱們收養它吧。那時我覺得你真的很善良。”
“咱們14歲時，咱們討論什麼是幸福。你說‘感動得想哭，又開心得想笑，就是幸福了’。那時我說‘你說的對’，其實我心裡想：要是有一天你能嫁給我，我就幸福了。現在你嫁給我了，可是我沒有又哭又笑的感覺。我不是覺得你說得不對呀，只是……”
“你不用感動的，我能重複你說過的話，是因爲我記得你的每一句話。不是甜言蜜語，是真的。”
“我印象最深的是咱們的16歲生日，我打工一個假期，終於買了個戒指給你。那個又細又醜的銀戒指，上面鑲着一塊很像鑽石但絕對不是的石頭。你送給我的……”
他把癡迷的目光投到牆上，那裡掛着和真人同樣大小的一副畫。畫上的女人，說實話並不很漂亮，但他看來最美麗就是了。
“你的自畫像，非常傳神。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把自己送給我，不是嗎？真像你說的一樣，我感動得想哭，又開心得想笑。你不會笑我吧？這畫我每天都擦一遍，它現在和當時一樣乾淨。”
他的眼睛閃着光，搔着頭，露出單純的笑容。
“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你那時要我請你出去吃快餐，我因爲剛收了你的畫，高興地沒過腦子就答應了。其實我的錢都花在那個戒指上了，窮得很。咱們當時即使能進快餐店，可能也得AA制。呵呵……”
他吸吸鼻子，聲音有些顫抖。
“不說這些了。我吃完飯了，你呢？哎呀，怎麼又剩這麼多？幾乎看不出來吃過。你每天吃這麼少，身體會壞的。要是平常我就替你吃了，今天我也飽了，剩着吧。”
他站起來，收拾桌子。
“你不用動，歇着吧。我來就好。”
菜放進冰箱，空碗泡進水池，桌椅歸位。其他東西也放好了，他把蠟燭吹熄。
“咱們去睡吧。我知道現在還很早，可是我今天……想早睡，必須早睡。”
他鋪好兩個被子，上牀睡覺。大概輾轉反側一個小時數了一千隻羊後，終於睡着。再過半小時開始囈語。
“青兒……又看見你了……終於……16歲以後……經常夢見……生日……快餐店門口……車禍……一地血……過幾年……你從夢裡……消失……成爲回憶……我還有什麼……我心煩……開車……撞了人……女孩死了……我後悔……從那時……又夢見你……罵我……我高興……這幾天……你又消失……要是我當壞人……你善良……會出來勸我……在夢裡……就能再看見你……果然……今天特意早睡……多看你一會兒……”
“青兒，別走！”
他從牀上坐起來，喘着氣，抹掉臉上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的液體。等他鎮靜下來，想的只有一件事：他又看見青兒了！
他再也睡不着，興奮地走來走去。不行，他一定要再看到青兒的臉。
他來到外屋，黑漆漆。點上兩根蠟燭，終於可以看見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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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副巨大的畫像掛在牆上，下面擺着桌子。桌上立着蠟燭，還放着兩個碗。一碗是盛好的湯。另一碗是米飯，但被青椒肉絲、三丁、無刺的魚肉覆蓋，已看不出是米飯了。蠟燭旁邊是一個打開的心型絨盒，裡面放着一枚又細又醜鑲着很像鑽石但不是的石頭的銀戒指，上面幾乎沾滿了暗紅近黑的東西。再旁邊是一束被菊花纏繞的火紅玫瑰。
凝視畫中人良久。
它和夢中的青兒一模一樣，可惜不會動。而青兒必須會動，會笑，會說話。
他要再見到那樣的青兒，一定要。而且他能見到那樣的青兒，一定能。
他想着，覺得心裡很酸，又很開闊，嗓子像塞着什麼，一時很難調試面部表情，很像收到這副自畫像時的感覺。
“這就是幸福了。青兒說得對，青兒說得都對。”
他想他已經找到了幸福的方式。
他又眷戀地注視了畫像一會兒，小心地把它摘下來，輕柔地撫去並不存在的塵土。
抱着畫像進了臥室，站在牀邊，掀開早鋪好卻沒動過的被子，讓畫中人躺在枕頭上，把被子拉到“她”的脖子，在“她”臉上輕輕一吻。
“睡個好覺，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