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的手在即墨秋眼前晃了晃。
心下微沉:“大祭司怎麼走神了?可是我這身體……這症狀,有什麼毛病不成?”
她這具身體跟正常人不同,又與公西一族關係密切,即墨秋作爲大祭司可能瞭解一些沈棠自己都不清楚的地方。眼下霸業要緊,要是因爲身體拖了後腿,回頭全世界都只能下海當美人魚了。想到這點,沈棠心中有些焦慮。
誰也不想關鍵時刻被這種意外拖後腿。
即墨秋還未開口應答,沈棠一把抓着他的手腕將人拖到路邊,此地耳聰目明的武者文士可不少,她不想橫生枝節。即墨秋並未掙扎,順着沈棠力道擠出人羣,眨眼混入人羣。二樓雅間的檀渟一直目送他們消失不見,若有所思。祈妙幾人注意力卻不在此處。
她們還在回味主上方纔的即興舞姿。
有個女君還是公西仇保育協會的社員,神色難掩激動:“剛纔那位可是公西大將軍的子嗣?二人長得可真像啊,卻是兩種風姿。”
下一句就是:“不知他修爲如何!”
同伴附和:“虎父無犬子,定然不弱!”
祈妙忍俊不禁,說出一個震驚衆人的真相:“什麼‘公西大將軍的子嗣’?樓下那位可是大將軍的兄長,同父同母的同胞兄弟!”
公西仇跟即墨秋的關係沒有刻意隱瞞,但也沒有廣而告之。前者在康國掛名大將軍多年,朝臣對他都是隻聞其名不見其人,公西仇歸來之後,除了公西來跟荀定大婚在人羣轉了轉,其他時候都沉迷修煉。公西仇尚且如此,跟康國糾葛更淺的即墨秋更孤僻。
故而,知道兄弟倆關係的人,仍是少數。
同伴回想剛纔看到的臉。
即墨秋雖是青年身量,但跟公西仇相比,明顯小一些,怎麼會是兄長?不過,考慮到武膽武者修爲境界和修行屬性對容貌的影響,那幾歲顯然不算什麼。此前還見過白髮老叟喊一個烏髮青年爲伯父呢。修爲高深的武者文士個個駐顏有術,瞧不出實際年歲。
檀渟偏頭去聽:“公西大將軍?”
公西氏,這個姓氏可不多見。
祈妙單純以爲檀渟的反應是聽到稀有姓氏,笑道:“公西大將軍是指公西仇,方纔在樓下起舞的那位叫即墨秋,尤善蠱術,醫署內院座上賓,是脾性極佳的可敬長輩。”
她父親祈善跟公西仇是少年交情,即墨秋又是公西仇親大哥,從這一層關係來說,即墨秋算是父輩叔伯。祈妙研製蛔蟲藥過程,麻煩過即墨秋好幾次,雙方接觸還算多。
從接觸來看,即墨秋脾性確實溫和可親。
檀渟又問:“他與沈君關係如何?”
“不知,而且身爲臣子不可妄議君上。”
“我這不是還沒正式上值?”
檀渟這話無疑是在鑽空子。
祈妙的朋友圈也不都是有官職的,幾個在野白身的顧慮就沒那麼多了。她們不由想到幾年前曾經傳得沸沸揚揚的緋聞——聽說啊,她們這位沈君最中意的王夫是公西仇。
怎奈何,公西仇遠走尋親多年。
幾人對視一眼,想到一塊兒。
檀渟也跟着分享了一段。
他好奇道:“現在呢?”
祈妙顯然是事業黨,還有一顆蓬勃旺盛事業心:“主上與公西大將軍相處尋常。”
檀渟又想到沈棠拉人那個動作。
心下微微搖頭。
即墨秋的眼神他都看在眼中,怕是神子有夢襄王無心。若真有心,貴爲一國之主,要將兄弟倆都收入後宮,享齊人之福,又有何難?
只是他瞧着,這位沈君沒那根弦。
而且——
雖然沈君下了言靈隔絕聲音外泄,但檀渟懂一些脣語,分明看到沈君跟即墨秋提及什麼身體症狀有異之類的話。這點纔是他在意的。
檀渟垂眸,檀渟嘆氣,檀渟無奈。
他就說祈元良選中的主公命都不長吧?沈君要真被祈善克着,祈元良該以死謝罪!
這點兒愁緒很快就被氛圍沖淡。
康國王都鳳雒,有太多他沒見過的。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檀渟擔心沈棠身體終於被祈善克出問題的時候,沈棠已經拉着即墨秋甩開明裡暗裡的保護,二人找到一處地勢高、人煙少的僻靜屋頂落腳。她心中還唸叨着剛纔的問題。
“即墨大祭司?”
哎,這人怎麼又在走神?
即墨秋這纔回過神,試圖將手腕抽回。
沈棠猛地鬆開手,道歉道:“方纔是我失態,只是事關大局,還請大祭司見諒。”
即墨秋一怔纔想起沈棠的問題,垂眸:“殿下口中的心痛應該與前塵舊事有關。”
“前塵舊事?”
“嗯……”
即墨秋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解釋。
那件事情跟殿下有關,但認真計較,也跟眼前的殿下也無關。既然是前塵舊事,何必拿來困擾今人?殿下想知道,他知無不言;殿下不想知道,那也好,少一樁煩心事。
很顯然,沈棠的脾氣是前者。
“既然是前塵舊事,那我就當一段故事來聽,你說,我聽。”她必須弄清楚,以免影響到自身,平日也就罷了,要是兩軍對陣的時候突然給她來一下,她不是死得冤枉?
即墨秋對此有心理準備。
他擡頭在屋頂化出一張藤蔓鞦韆椅,沈棠不客氣坐上去,兩腿盤起,旁邊還讓出一個位置給即墨秋,又從腰間香囊掏出一把核桃味瓜子:“嘗一嘗,這瓜子無晦炒的。”
即墨秋道謝接過。
一邊剝瓜子仁,一邊講述他知道的內容。
“其實我知道的也不全面,箇中……或許還有誤會沒解開,殿下聽着解悶即可。”
沈棠左手圈着鞦韆椅左邊掛繩,右手咔嚓咔嚓嗑瓜子,擺出一副認真聽故事架勢。
即墨秋說了一個故事。
或者說,一段未曾聽聞的神話故事。
這個故事囊括起來就是一個下凡渡劫的大佬投胎到了對家圈子,對家圈子故意矇蔽天機,試圖破壞這個大佬的劫難。恰逢兩家幹仗起衝突,轉世的大佬跟前世牆頭對上。
即墨秋將剝好的瓜子仁遞給沈棠。
她丟到半空,用嘴去接。
“嗯嗯,然後呢?”
即墨秋用餘光看她:“失敗了。”
“什麼失敗了?”
“渡劫失敗了。”
沈棠盤着腿往即墨秋方向傾斜,嚴肅問道:“……渡劫失敗了,是對家破壞的?”
即墨秋搖頭:“多方面原因吧。”
“例如?”
即墨秋回答:“據我所知,跟那位……類似出身的,沒一個渡劫成功,總會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失敗。其實也正常,即便書院學生頭懸梁錐刺股,將教義要點背得滾瓜爛熟,出題的人仍是書院夫子,答案也是夫子說了算。答不對就是答不對,無可奈何。”
沈棠:“……還真是簡單易懂的譬喻,這不就是考題超綱?那個大佬也太冤枉。”
她還是不懂,這個故事跟心痛有啥關係!
即墨秋垂眸道:“有關係的,那位……的轉世失控之後,就是被……主持的大陣給……殿下如今的肉身用了一部分殘存遺骸……你沒記憶,但身體有殘留,所以……”
沈棠越聽越疑惑。
“爲什麼你說的話自帶馬賽克???”
有些內容根本聽不到,她試圖用脣語解讀卻發現即墨秋的嘴巴也被一團朦朧的馬賽克白霧遮掩。這導致內容斷斷續續,聽得煩躁。
即墨秋擡頭看天:“天機不可泄露。”
他道:“考場作弊會被監考夫子抓的。”
監考夫子就一雙眼睛,但天機無處不在,即墨秋現在能透露的內容算多了,要是往前推幾年,殿下勢力微弱的時候,他別說開口說話,萌生泄露的念頭都可能招來天罰。
沈棠:“……你也沒給我遞答案啊!”
即墨秋:“……”
要是剛穿越那會兒,沈棠大概率是不相信這些鬼話的,但隨着一個個謎團解開,她發現自己用的馬甲背景可能比她想象中還要複雜,這一灘水深得很。不過,似乎沒用。
疑似牛批背景並不能讓她事業做大做強。
她問了個直白問題:“我好奇,大祭司在考場又是什麼角色?監考老師?試卷?”
即墨秋想了想,臉頰肌肉微動。
沈棠:“……”
她聽不到也看不到,只有一團馬賽克。
即墨秋一看她反應就知道自己又被天機屏蔽,不知該怎麼寬慰:“其實殿下不用擔心這些,您是殿下,但更是沈幼梨。前塵舊事想知道,以後自然會知道,不想知道,那些就是您不經意間的一個夢,夢過無痕……”
“我會一直是沈幼梨?”
即墨秋道:“您一直是。”
是天,是地,是衆生萬物,也是她自己。
沈棠還有一個問題:“那你呢?”
即墨秋眼底笑意漾開:“隨殿下心意。”
需要他是誰,他就是誰。
沈棠:“……”
這番話不僅沒讓沈棠茅塞頓開,反而更加迷糊了。待回過神,她人已經回宮泡了熱水澡,穿着寢衣,四仰八叉躺在熟悉的牀榻上。
輾轉反側還是睡不着。
“哎,這些煩心事兒是不是有些超綱?”
雙手交迭枕在腦後,無神看着房樑。
“簡簡單單將康國做大做強,雙開將兩個分公司業務拉起來……單純拼事業,它不香麼?爲什麼還會有奇奇怪怪的神話背景?我要是神仙,擡手就能讓日月顛倒,我還在這裡當牛做馬?”沈棠想起自己十幾年的牛馬生活,越想越鑽牛角尖,翻來覆去發愁。
這就好比什麼呢?
好比她一個乞丐從撿瓶子起家,苦哈哈開了間小公司,點頭哈腰當孫子將小公司拉扯到一定規模,結果有人跑來告訴她,她真實身份其實是世界首富,指縫隨便露出一點兒都能讓公司上下撐死。一問賬號密碼?屁沒有!
即便世界首富也不能給小公司天使投呢。
末了還告訴她——
想要世界首富賬號密碼?
第一步,小公司做大做強到世界第一。
沈棠衝着天花板比了箇中指!
蹲房樑守夜護衛:“……”
沈棠想不通,於是又翻了個身。
腦子裡不斷盤旋各種元素。
世界大戰導致的末日、輻射肆虐導致物種滅絕、文心武膽超自然能力、衆神會這個上古餘孽、公西一族跟神的抓馬糾葛……沈棠捂着胸口位置,那種被木頭椽子穿心的感覺愈發明顯,眼前彷彿有無數幻影在飛速閃現。
恍惚之間,她聽到有人在耳畔低語。
【藤木無心,絕癡心,斷妄念。】
沈棠意識逐漸模糊,睏意上涌。
她喃喃問道:【什麼意思?】
聲音主人有點兒像是惡念。
【意思是說——】
聲音越發模糊起來。
對方的聲音彷彿從遙遠天際傳來。
【這是殺劫,殺劫,殺劫,殺——】
【你大爺別給老孃再弄錯了啊!】
——
待聲音由模糊轉爲清晰的時候,沈棠隱約聽到有人在附近低語:【怎會是情劫?】
說話的人似乎是個女子。
所用語言卻是沈棠不曾聽聞的。
怪異的是,沈棠彷彿裝載了相關語言包,陌生語言落在耳中,毫無溝通障礙。她正驚異,那個方向又傳來一道比較稚嫩的孩童嗓音:【大祭司,情劫是什麼?怎麼了?】
被稱爲大祭司的女子嘆氣。
【藤木無心無性,自然也無情。無情之物,如何能過情劫?】聲音透着一股疲憊。
稚童不贊同:【殿下如何會無情?大祭司不也說,殿下念當年灌溉之恩,庇護我族不知多少歲月?恩情難道不是情?怎會無情?】
大祭司道:【那不一樣。】
稚童顯然無法理解。
世間大道三千,情愛萬千,難道只有男女之情才能稱之爲情劫?偏偏這劫難還應到勤勤懇懇的殿下身上,實在是太不公平。稚童不知又說了什麼,大祭司跟他耳語兩句。
沈棠皺眉想聽個仔細。
不多會兒,兩道腳步聲靠近。
長辮女子身着玄奧瑰麗的大祭司長袍,衣袍拖地,右手持木杖,左手拉着個身着窄袖布衣稚童。稚童相貌難辨男女,紅脣齒白,甚是可愛可憐,乖乖跟在女子身邊入內。
女子跪在蒲團上行禮。
稚童也隨之行禮。
沈棠不解看着這一幕。
隱約覺得,稚童相貌有點眼熟。
她正要開口喊人,懷疑此地是公西一族族地——自己大概受身體影響,看到了一些過去畫面——偏偏此時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音,你壽元未盡,爲何帶這孩子過來?】
大祭司道:【此前占卜,算到這孩子與殿下有緣分,加之天賦更是一等一好,便想將他先送過來在神殿隨侍,日後也好接替衣鉢。】
【上次你來的時候,我就說了,不想再養孩子……神殿寂寥,又只有我化身在,豈不無聊?還記得,你當年也屢屢想逃出去……】
【此一時,彼一時。】
那道聲音最後還是沒拒絕。
【最後一次了,你也知道的,我的劫難快來了,與我接觸親密容易被捲入其中。】
即便是所謂的神也有隕落一天。
天地萬物,無永居九天之上。
風水輪流轉纔是天地常態。
大祭司道:【此事,殿下神諭提過,只是族內商議良久,還是覺得吾族與殿下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承蒙您照拂多年,吾族無論如何也不能在這時置身事外。】
若有必要,當爲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