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所在。
師徒二人，相對而坐。
這空寂之地，荒涼萬分。
鬼谷靈官取出一個得自於南荒大焱國的梧桐木匣，擺在身前，從內中陸續取出物事來。
「今日弟子到此，準備了兩桌物事。」
鬼谷靈官平靜說道：「左邊這桌是貢品，有香火蠟燭，而右邊這桌是美酒佳餚，供活人用食。」
渾身鱗甲的老人，眼神複雜，低沉着說道：「你希望用上左邊這桌，還是右邊這桌？」
鬼谷靈官嘆了聲，說道：「弟子來此之前，也不知道，是希望用左邊這桌，還是用右邊這桌。」
鱗甲老人淡淡道：「那來此之後呢？」
鬼谷靈官吐出口氣，說道：「如今，弟子倒是希望用上左邊這桌貢品……」
他看着對面滿身鱗甲的老人，說道：「當然，如果剛纔您沒有睜開眼睛，繼續躺在墳墓裡，而弟子現在取出了左邊這桌貢品，也許心中期盼的，是您還活着……」
鱗甲老人眼神異樣，說道：「都說人心易變，萬般複雜，這麼些年過去了，你沒有變得冷漠而鐵石心腸，倒是依然跟過往那般……也不知該說你赤子之心，難能可貴，還是說你優柔寡斷，毫無成長？」
鬼谷靈官說道：「也許因爲如今弟子體內，已不是人心，而是弟子換掉的妖仙善心，纔不會有變。」
他用龍爪端起一杯酒來，一飲而盡，道：「倒是師尊，不知當年是初心不改，還是臨到壽元將近，纔會不擇手段？」
鱗甲老人微微搖頭，說道：「爲師之心，從未變過，只爲助你師祖成事。」
鬼谷靈官神色如常，問道：「成的什麼事？」
鱗甲老人沒有迴應，只是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隨後說道：「不知道……」
他放下酒杯，嘆了口氣，繼續道：「當初爲師壽元將近，你已經死去的師祖竟然重生，以秘法封住我此身不滅，只說將來讓我復生，替他做事……時至今日，爲師也不知究竟是什麼事情，但既然是你師祖要做的事，無論如何，爲師也只能拼了性命去做。」
鬼谷靈官直視鱗甲老人，說道：「倘若不是好事呢？」
鱗甲老人微微搖頭，說道：「知道爲何當初爲師大限將至，直到埋入墳墓中，都不跟你提及師祖一事嗎？」
不等鬼谷靈官開口，便聽得鱗甲老人繼續說道：「因爲你當時成了個好人。」
鬼谷一脈的歷代祖師，談不上窮兇極惡，但也不是什麼好人。
以他們的傳承，世間所有生靈都只是血肉筋骨意識魂魄所組成的東西，而生死見得多了，心中也就沒有什麼波瀾。
對他們而言，人也一樣，飛禽走獸也一樣，所以在他們心中，善與惡的界限，並沒有準確的劃分。
「你師祖至今沒有見你，想必也是因爲如此。」鱗甲老者如是說來，又道：「照你的說法，爲師被你葬入墳冢，已經有數百年光景了……他老人家也不知道究竟如何了。」
「還沒有死。」鬼谷靈官緩緩說道。
「看來你的師祖，確實是解析了生命的真諦，得以長存……」鱗甲老者說道：「我本以爲，打開墳冢的，會是你的師祖，未想是你這個徒兒……剛纔老夫還在想，過了數百年光景，你師祖或許已經壽盡而亡，爲師等不到他了。」
「壽盡而亡？」鬼谷靈官吐出口氣，說道：「他大約是世上存活得最爲古老的生靈了。」
「這倒也是，人仙之輩也才千年壽元，他老人家如今在世的話，該有兩千六百多年了。」鱗甲老者感慨道：「所以當年爲師壽元將近，得見你師祖之時，心中是頗爲震驚的……但你似乎並不
震驚。」
「我應該是第十二代鬼谷傳承？」鬼谷靈官沒有直接回答，只是這般問道。
「是啊，你是第十二代，爲師是第十一代。」鱗甲老者說道：「你師祖是本門十代傳承，也是有史以來最出色的一位，他在這方面的造詣，幾乎超過了歷代祖師。」
「有沒有一種可能，他是第十代祖師，也是第一代祖師？」鬼谷靈官平靜說道。
「什麼意思？」鱗甲老者怔了下。
「本門起源的典籍之中，二代祖師原是屠夫，世間諸般牲畜及飛禽走獸，在他手中，筋骨分離，造詣極高。」鬼谷靈官說道：「後來他老人家得遇修仙之人，踏足修行之路，開創了鬼谷一脈……」
「教導二代祖師的這位修仙之人，便是我鬼谷一脈的初代祖師。」
「在典籍之中的記載，初代祖師也是屠夫，他修爲高深莫測，解析世間生靈的筋骨、血肉、魂魄、意識等諸般構造……」
「本門典籍之中，更提及過仙神的軀體構造，應是如何的。」
鬼谷靈官看着鱗甲老者，說道：「一直以來，本門都將「仙神篇」，視作先代祖師的猜想……是基於世間生靈的構造，從而對完美軀體的幻想，認爲這應該就是仙神人物應該具有的仙體神軀。」
鱗甲老人的目光之中，有些異樣，說道：「那本身就只是先輩祖師，對於仙神軀體構造的一種猜想，希望我輩後人，沿着「仙神篇」的軀體構造，改造自身，加以完善……從而達到肉身完美，如仙神一般，生機無窮，壽元無盡，永恆不滅。」
鬼谷靈官說道：「因此您只是認爲，師祖的長生，是因爲他對仙神篇的領悟，已經到了極高的境地，從而初步達成長生，具有仙神之體的雛形？」
鱗甲老人點頭說道：「不錯。」
鬼谷靈官沉默了片刻，才道：「師尊也許錯了。」
鱗甲老人問道：「怎麼錯了？」
鬼谷靈官繼續說道：「仙神篇不是先代祖師，基於世間生靈諸般構造，所設想出來的完美軀體，而是初代祖師……解析了真仙之體，所記錄下來的典籍。」
鱗甲老人怔了半晌，又聽得這個徒兒繼續說來。
「第十代祖師驚才絕豔，遠勝歷代先祖，原因在於……他就是第一代祖師。」
鬼谷靈官緩緩說道：「他解析了真仙之體，開創了鬼谷一脈，又在歲月之間，對生靈血肉構造，有了新的領悟……」
「他再一次改變身份，重入鬼谷一脈，成爲第十代祖師，是因爲他要汲取鬼谷一脈此前，以八代傳承所完善下來的諸般知識，與自身所學進行對照，從而更進一步。」
「他不是活了兩千多年，他是活了一萬多年。」
「在很久以前，他就能長生，他本身就具有長生的底蘊，而不是憑鬼谷一脈歷代傳承的積累。」
「師尊或許覺得不可思議，但是……」
鬼谷靈官的話，只說一半，便見對面的鱗甲老人，擡起手來。
「這無關緊要。」
鱗甲老人淡淡道：「不論他老人家真正的身份是什麼，所求的大事又是什麼，都不影響一件事情……他是我的授業恩師，從狼羣之中將年僅五歲的我救了下來，讓我得以修行，縱橫人間近千年。」
他看着鬼谷靈官，說道：「爲師這一生，源自於他老人家，哪怕如今甦醒，他老人家要取走我的肉身性命，也是無妨！縱然他老人家要屠滅人間，爲師也一樣會盡力相助。」
聲音落下，就在此刻，鱗甲老人身側攜帶陪葬的一枚玉佩，忽然光芒閃爍，化作一道虛影。
「不愧是我的徒兒。」
那人撫須而笑
，如是道來。
鱗甲老人見狀，連忙起身，躬身拜倒。
而這道虛影，目光落在了鬼谷靈官的身上。
鬼谷靈官起身來，施了一禮，平淡說道：「後代徒孫，拜見祖師。」
這道虛影神情平淡，語氣如常，緩緩說道：「你能給祖師行禮，祖師很高興，但你的語氣，祖師不喜歡。」
說完之後，便又聽得他平靜說道：「不過你的性命，對祖師很有用。」
——
與此同時，極北苦寒之地。
洞天之外，三位人仙均已逃去。
儘管看起來這個正經團伙，對他們並沒有殺機，但難保從洞天出來之後，是否會有滅口的舉動。
他們顯然更加信任自己的逃命本事，各自回宗，報知此事。
儘管洞天之內，還有北地三大宗門的衆多弟子，他們逃命之舉便如同捨棄了這些弟子。
但對於宗門而言，他們這些人仙級數的強者，纔是真正的中流砥柱，而且以他們上報的局面來說，藉機逃出生天，纔是最正確的選擇。
「以此前兩大洞天的狀況來看，從天上墜落下來的洞天之中……會有兇獸潛伏，受兇獸所傷者，也會化作兇獸，而且要耗費百倍之力，才能磨滅。」
「此前我等只在洞天外圍，監察諸般狀況，而今這位從中州而來，自稱正經仙尊的人物，已經進入洞天之內。」
「他們聲稱洞天之內有真神……但我等懷疑，這些中州人士，是誤將洞天內的強大凶獸，視作神靈。」
「一旦失控，整個北域，都將淪陷爲兇獸之地，還請宗門協助！」
三大人仙，各自往自家宗門上報，請求援手。
而在此刻，洞天之內，風雲齊動，雷霆此起彼伏，宛如龍蛇。
李正景等人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詫異之感。
「雷尊沒有真身？」
「雷尊的真身，就是這雷霆。」假藥販子說道：「從雷霆之中誕生的存在，一出世便具有浩蕩神威，乃是天生的神靈，有形與無形，只在祂一念之間。」
「而如你這般，則是被天庭冊封的神靈？」李正景看了過去，這般問道。
「不錯，我是具有天庭冊封的正位神靈，不過在此之前……我本身也是修成了鬼仙的。」假藥販子淡淡說道：「正是因此，我真神之身破碎之後，我仍然以鬼仙之道而不滅，得以不斷輪迴轉世……」
「就沒有想過，以此身修成真仙？」李正景問道。
「此世永無仙。」假藥販子平靜說道：「這不是你說過的話嗎？」
「……」李正景看向天穹，忽然問道：「如果千幻神君死了，此世可成仙否？」
「不知道。」假藥販子微微搖頭，然後再度說道：「更何況，你如今所尋求的，只是在成就人仙之時，得獲庇護，免遭毒手……這就想要殺他，步子是否邁得太大了些？」
「人總該有個方向嘛。」李正景笑了聲，說道：「我與千幻神君之間，總歸是要分出個結果的，將來不是他死，就是我活。」
「合着你就死不了？」假藥販子揹負雙手，笑着說來。
「我若死了，便無須憂慮其他諸事，而我若活着……」李正景說道：「自然是要考慮，他死之後，我成自由之身，該當何去何從？修行之輩，了卻人間心願之後，最爲惦記的，自然是霞舉飛昇一事……」
「等他死了之後再說罷。」假藥販子這樣說來，目光看向前方沉眠中的衆人，問道：「你認爲誰能勝出，得獲舊神傳承？」
「北地三大宗門弟子，不乏奇才，但真要算得最爲出色的，還是昊建。」李正景說
道：「他本身是九靈仙島的首席大弟子，當代年輕一輩的翹楚，在我身旁也學得了不少，因而更勝往昔，也勝於這些北地宗門的弟子。」
「那麼這一鳥一樹？」假藥販子看了過來。
「若不是它們先前驚醒，雷尊不知身份，或許會選定它們作爲傳承者。」
李正景說道：「但是如今它們稱我爲老爺……我觀雷尊如此高傲，不會選定認我爲主的這一鳥一樹。」
隨着李正景聲音落下，便又聽得雷霆之聲，陸續收斂，光芒逐漸暗淡。
陣法的痕跡，逐漸消退了去。
在陣法之中的人，陸續甦醒了過來。
天地之間，一片寂靜。
此刻李正景上前一步，平靜說道：「陣法考驗已過，雷尊可選得滿意的傳承者？」
「若未選得滿意的傳承者，我等這便告退，去尋得好的根苗，再送入洞天，供雷尊挑選。」
「若已選得，便讓此人留下，我等這便退出洞天之外，準備餘下諸事。」
李正景已經與雷尊達成合作的意向，此刻便急着要根據金色書頁的運勢指向，歸返中州而去。
此刻眼前應該只有兩個結果。
第一，昊建便是傳承者，只要將昊建留下接受傳承，他們便可以就此退去，籌備後續之事。
第二，昊建也沒能入眼，當不得舊神的傳承者，他們盡數退去，另外尋找天賦異稟之徒，來經受雷尊的考驗。
但天地之間，一片寂靜，隨後雷霆浮現。
接着一道雷霆從天炸響，徑直往人羣之中落去。
「……」
李正景頓時目瞪口呆，偏頭看向了假藥販子。
而假藥販子神色平靜，徐徐說來。
「選傳承者，自然是往最合適的選。」
「換成是你的話，讓你收個徒弟，有兩個人選。」
「第一個是當朝太子，資質低劣，不堪入目，第二個是養馬的奴才，資質奇高，你選哪個？」
假藥販子淡淡說道：「別以爲這老傢伙有多麼高傲威嚴，昔年天界大戰，帝君率領天庭大軍，迎戰舊神王庭，祂是跑得最快的那個……化身閃電，咻的一下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