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篤”的一聲,箭壺擊碎了幾片瓦。

大家都沒有分神去看它,任它滾落地面。

箭壺落下瓦面,長弓亦靜下,孫杏雨一拍雙手,目注蕭半湖、陶一山,道:“這件事與你們無關,立即退出,饒你們一命!”

陶一山大笑起來。

蕭半湖忽然問道:“金傑、江雲是死在何人箭下?”

江雲就是剛纔被射殺的那個鏢師。

孫杏雨淡淡一笑,道:“這不過是兩條不值錢的小命,雙英鏢局上上下下還有一百二十七人。”

白松風接道:“你們若不乖乖的退下,一會就莫怪我們心狠手辣,殺你們這兒十個雞犬不留!”

蕭半湖仰天大笑,道:“若非路大俠,雙英鏢局在三年前已經被幡龍山莊夷爲平地,不留雞犬了。”

陶一山亦自笑道:“你孫杏雨據說平日要殺就殺,從未多說半句話,現在何以竟變得如此羅嗦,莫不是多了我們,你們便自知不敵!”

孫杏雨冷冷地道:“你們既執迷不悟,我們只好大開殺戒!”

中州五絕居然也有殺戒,蕭半湖、陶一山不由又失笑起來。

孫杏而沒有理會,目注路雲飛道:“殺柳孤月的並不是你。”

路雲飛道:“殺郭長溪的卻是我

孫杏雨道:“此人誤我大事,自尋死路,死不足惜!”一頓,轉過話題道:“殺柳孤月的到底是誰?”

敖笑山應聲道:“是我女兒敖玉霜!”

“好廣孫杏雨喝道:“此人何在?”

敖玉霜那邊已移過半步,道:“我在這兒。”

孫杏雨早已看出站在那邊的女孩子必是敖玉霜,聞言目光才轉落,道:“人比名更美,怪不得柳孤月會死在你劍下。”

“下”字甫出口,右手輕輕忽一動,兩點寒芒,“嗤嗤”的從他的衣袖射出,飛擊敖玉霜的胸膛。

敖玉霜的劍尚未動,魯三孃的鴛鴦刀已擋在她身前。

刀光一閃,寒芒落地。

孫杏雨目光一寒,道:“這位想必就是武林世家的魯三娘?”

魯三娘道:“正是。”

孫杏雨道:“要殺敖玉霜,看來得先殺了你!”

“不錯。”

“你就算想嫁敖笑山想得發瘋,也不用如此賣命。”

魯三娘不由嬌臉一紅,正要發作,敖笑山一旁已叱道:“姓孫的,你是來鬥口,還是來幹什麼?”

孫杏雨目光一轉道:“我是來殺人的。”

敖笑山道:“如此,哪來這麼多廢話?”

孫杏雨哈哈一笑,忽然一揮手。

五個人一齊從飛檐之上躍下。

蕭半湖即時一拍手。

練武廳兩旁,花樹泥土剎那突然盡皆飛了起來,那些花樹赫然都是綁在二十多個大漢的身上。

二十多個大漢身上的衣服都是青綠黑褐交雜,伏在練武廳兩旁的土坑中,若非已知悉在先,根本就很難看得出來。

人手一支強弩,一起來就發射,“嗤嗤”破空聲暴響。

亂箭如飛蝗射至!

孫杏雨人在半空,十眼瞥見那些花樹意然藏人,心頭已怦然一震,再聽那破空聲響,更是大吃一驚。

他以暗器成名,號稱無敵,在暗器方面的認識,已可說無人能出其右。

只聽這破空聲響,他就知道,藏身那些人使的乃是“諸葛連環弩”。

諸葛連環弩,據說乃是創自諸葛孔明.一發十二箭,既勁且急,霸道無比,一般江湖人談之色變。

二十多具連環努齊發,就是兩百級箭,在平地已經是不容易抵擋了,何況孫杏雨人在半空?

好一個孫杏雨,非獨暗器本領高絕,輕功亦是非凡,剎那之間,左腳尖一點右腳背,吸氣提身,下落的身形猛然向上拔起。

一拔竟有丈八,亂箭在他腳下射過。

白松風同樣感到大吃一驚,他開山巨斧在手,身形下落比誰都快,箭尚未射到,人已經着地。

他大驚之下,仍能保持鎮靜,看山巨斧一掄,你出手就是十八斧。

白松風的那柄巨斧本來就像一面盾牌一樣,一經施展開,他的身前就彷彿出現了一重重的光幕。

亂箭射在光幕上,“叮叮噹噹”一陣亂響,盡被震飛。

杜飛熊同時一劍千鋒,亦將射向他的弩箭擊落。

射向他的弩箭實在不多,他在中州五絕中雖然武功是最弱的,但頭腦之靈混應變之迅速,並不在孫杏雨之下。

他一眼瞄見花樹之中藏了有人,弩箭聲才入耳半空中身形已然一側,斜飄至白松風的身後。

這等於白松風替他擋開了大半的弩箭。

其餘的小半,他自然能從容的擋開了。

董尚、馬方平既沒有孫杏雨、白松風那種本領,即使有杜飛熊那個念頭,也沒有杜飛熊的身形那麼矯捷。

射向他們的弩箭,卻絕不比射向孫杏雨三人的少。

董尚還好,因爲他手中那對霸王盾本來就是封擋箭弩的最佳兵器,他人在半空,雙腳一縮,整個人已縮人那對霸王盾內。

“叮噹”聲中,一下悶哼,人盾落地。

董尚隨即站起來,腳步卻踉蹌,左腿上赫然釘着兩支弩箭。

馬方平手中一雙日月環當然沒有董尚那對霸王盾那麼好用,護得了上身,護不了下身,才展開雙腳已連中三四支弩箭。

他痛極驚呼,身形一亂,立即被弩箭射成刺蝟,變成了一個血人,令人觸目驚心,慘厲無比。

孫杏而身形一拔一折又落下。

弩箭已停頓。

孫杏雨怒視着蕭半湖,突喝道:“誰的主意?”

蕭半湖大笑道:“自然是我。”

孫杏雨怒道:“你這樣做算什麼英雄好漢?”

蕭半湖道:“對付你們這種人本就該不擇手段。”

孫杏雨一聲厲吼道:“好!”

突然揮手,十五點寒星飛射蕭半湖,那寒星既快又急,蕭半湖連是什麼暗器也看不清楚,手中金鈴劍卻一點也不敢怠慢。

鈴聲一響,劍光暴閃。

蕭半湖也知厲害,所以一出手就是四十七劍,可是仍然只擊下十三點寒星,還有兩點齊打在他的右臂上。

有兩支形狀一如半截斷劍,闊一指,厚一寸,長只一寸半的奇形暗器。

蕭半湖右臂一痛,金鈴劍“叮噹”落地。

孫杏雨剎那再次揮手,又是十五點寒星射出。

陶一山鐵扇側地打開,急上前搶救,他身形未到,路雲飛一劍已然撲飛而至,“叮叮叮”擊落那十五點寒星。

孫杏而目光一寒,道:“路雲飛!”

路雲飛道:“我來會你。”

孫杏雨道:“過來這邊。”身形一閃,斜退兩丈。

路雲飛應聲掠至!

孫杏雨身形一凝,正好停在杜飛熊身旁,一聲:“上!”方凝的身形又展開,凌空飛撲向路雲飛。

身形展開,他渾身就閃起一蓬光碧綠色的光。

路雲飛一劍飛來,陶一山相應退後,因爲他知道已經不用他出手了,他便轉身去一把扶住蕭半湖。

蕭半湖卻怒聲道:“不用管我,先殺那廝!”戟指向董尚。

陶一山這時也看出蕭半湖傷勢無礙,應聲掠前,摺扇一合,疾點董尚前胸。

董尚一見,霸王盾疾速一合一分,將摺扇封住外門,盾邊月牙也似的尖刀切向陶一山的右臂。

霸王盾重,董尚力雄!

陶一山兵器吃虧,不能夠硬接,但身形輕捷,一錯步,已橫閃七尺。

董尚雙盾追擊,可是右腳兩箭人骨,一動便痛徹心脾,身形不由一慢。

陶一山看準董尚弱點所在,輕身提縱術盡展,穿花蝴蝶般前後左右飛舞,一有空隙,鐵骨扇立即攻人。

董尚的身形立時被封死,雙盾急忙護住了全身上下。

兩人的武功本來就已經有距離,腳傷影響了身形,董尚只有捱打,陶一山的奪命扇着着搶攻!

片刻之間,已攻出了九九八十一扇。

幸好那兩面霸王盾夠寬大,無需怎麼移動,已能夠封住身上很多地方,陶一山奪命扇雖然迅速,一時間仍攻不進去。

董尚如果只守不攻,陶一山除非另有妙着攻進霸王雙盾之內,否則五百招之內,只怕也難將董尚如何。

陶一山一時間顯然並未能夠想出什麼高招妙着,所以在五百招之內,董尚的生命絕無問題。

可惜董尚並沒有這個耐性。

他也根本不慣捱打,一百招未到,他已經着惱,猛然一聲暴喝,霸王盾左右一分,敞開了胸膛。

陶一山摺扇正向董尚胸膛點到。

霸王盾一分,摺扇就攻人,疾削在董尚胸膛之上。

“嗤”一聲脆響,一道血箭從董尚的胸膛飛激射出,董尚即時雙手一攏,霸王盾迅疾合起。

“當”一聲巨響震撼長空,陶一山身形雖快,那柄摺扇仍被雙盾夾住。

董尚開聲吐氣,忍痛飛步飄前,右後立刻貼着扇骨滑上,盾緣月牙利刃撞削向陶一山的右臂。

陶一山摺扇被夾住在雙盾之中,只有棄扇才能閃開削來的月牙利刃。

董尚已準備陶一山一棄扇,他雙手霸王盾便脫手飛斬過去。

而這種情形之下,陶一山也實在非棄扇不可了。

可是,陶一山並沒有棄扇。

剎那間,他握着扇柄,疾向後倒退。

“嗤”一聲,兩尺長的一把摺扇竟變了四尺,扇骨之內另茂着扇骨,陶一山只是將藏在扇骨之內的扇骨抽出來。

這扇骨之內的扇骨每一支都是百鍊精鋼打造,薄而失,閃亮而鋒利。

陶一山一將這扇骨抽出就甩手飛出。

疊在一起的扇骨,剎那間竟然-一散開來,-一飛射而出,十二支扇骨就像是十二支利箭般。

兩尺實在是一個很短的距離,陶一山一切顯然都是有計劃的行動。

他倒退、抽扇、甩手將扇骨飛出,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

董尚雙手霸王盾尚未飛出,十二支扇骨已然有七支射入了他的面門,一聲慘呼,隨即仰天倒下。

陶一山眼瞪着董尚倒地,方自吁了一口氣。

董尚他也在這個時候,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弩箭甫停下,白松風就長身撲出,向敖笑山撲去。開山巨斧在急風煙雨中,閃動着懾人心魄的寒芒。

才撲前兩丈,白松風的身形就突然“變,改撲弩箭手。

那些弩箭手這時已將弩箭放下,拔刀出鞘,一見白松風撲來,各自吆喝一聲,揮刀迎上去。

敖笑山一見,急呼道:“快退!”急呼聲中,人已飛射向白松風。

那些弩箭手沒有退,一刀揮出,盡是有去無回之勢。

白松風迎向那些刀,霹靂一聲暴喝,開山巨斧划起一道閃亮的寒光,疾斬向前。

驚呼聲立起,長刀亂飛,五個弩箭手迎斧橫腰斷成兩截,血雨四射,開山巨斧連斧柄也都被濺紅。

白松風再一虎吼霹靂,開山巨斧一旋,又是兩個弩箭手被他斬成兩截,鮮血甚至已濺到他的衣裳。

他手起斧落,又斬殺了一人。

其餘人幾曾見過如此兇悍的人,如此厲害的巨斧,驚呼失聲,倉惶倒退。

白松風殺得性起,一聲:“哪裡走!”正待殺上前去,“颶”的破空聲響處,敖笑山人劍已經凌空射至。

破空聲刺耳至極,敖笑山人在半空,一劍已化成十七劍,凌空飛刺白松風頭顱。

白松風身形適時一頓,斧一舉一擋,敖笑山十七劍盡刺在巨斧上。

這面巨斧一近身,根本就已是一面防守最佳的盾牌,一離身,卻是最霸道的兵器。

白松風連擋十七劍,一長臂,一振巨斧,“霍”一聲,砍向敖笑山,敖笑山即時又一劍刺向巨斧上。

這一劍當然擋不住白松風那柄開山巨斧!

“當”一聲,劍彈飛,敖笑山仍在半空未落的身子亦向上彈了起來,彈起兩丈多高,端的駭人!

白松風仰首上望,斧一旋,迅速在頭上一圈,剎那間頭頂上彷彿就像是突然生出了一道奇大的光環。

敖笑山的身形卻未落下,半空中雙腳交替一點,竟然劃了一個弧。

白松風頭上那道光環消失之際,敖笑山才落下,正落在斧勢盡處,劍奪隙刺人,刺向白松風眉心。

劍迅得如閃電。

白松風一瞥見劍光,身形已倒退,一退三丈。

敖笑山緊追三丈,三丈之內,已經連連出劍刺出。

他的出手之迅速絕不在路雲飛之下。

白松風先機一失,開山巨斧竟無法施展得開,一退再退。

再退三丈後,已經到了門旁高牆之前,白松風后退的身形陡然一阻,開山巨斧同時從脅下倒穿。

人未到,斧先到,撞在高牆上。

“轟隆”一聲,磚石橫飛,那道高牆硬生生被那柄開山巨斧撞開一個大洞,白松風連人帶斧穿洞而過。

身形未穩,斧已回斬,勢如排山倒海,敖笑山若是穿洞追擊,勢必傷在這一斧之下。

白松風這片刻所有動作無一不突然,出斧之迅速,更已到了人力的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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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敖笑山並沒有穿牆追過來,白松風一從牆洞穿出,他的身形就斜裡拔起了兩丈,掠上牆頭。

白松風巨斧回斬之際,敖笑山人已在牆頭之上,手一抖,兩枚金環射出,再一抖,又是兩枚金環。

後發先至,後兩枚金環竟不偏不倚撞在前兩枚金環上。

“叮叮”兩聲,四枚金環半空中四射,一射向白松風面門,一射向白松風胸口,還有兩枚卻分射白松風握斧的左右雙手。

這暗器手法既狠且準,角度之詭異,更出人意料。

白松風巨斧回斬未收,金環電閃射至,他一心出奇制勝,想不到敖笑山的追擊更爲出奇,令他防不勝防。

牆壁碎裂之聲,蓋過了敖笑山的衣袂破空之聲,“叮叮”兩聲人耳,白松風才知敖笑山在牆頭之上,剎那金環已經射來。

白松風急一偏首,“嗤”一聲,一枚金環眼前飛過,急風激得他雙眼一酸,同時“奪”

的一聲,一枚金環打在他胸膛上。

一蓬血雨四面濺開。

這枚金環打的本來是他的心房,但他一偏首之際,已就勢讓開心房要害。

於此同時,另外兩枚金環也擊中他左右雙手。

鮮血飛濺中,左手斷了二指,右手斷了三指,左右雙手不由立時齊鬆,開山巨斧“鏘啷”一聲落地。

敖笑山人劍隨即凌空射落。

白松風即驚且怒,卻沒有閃避,怪叫一聲,身子一偏,手一合,“叭”一聲雙掌互擊,竟恰巧將敖笑山的劍夾在雙掌中。

鮮血從他的掌緣流下,他卻彷彿完全不覺疼痛,左掌隨即前滑,右掌相應後帶,一分一拗,硬將敖笑山的劍折成兩截。

敖笑山一驚,斷劍一挑,急刺白松風咽喉。

白松風雙掌同時握拳,疾打了出去,兩個人的動作全部迅速至極,幾乎分不出先後,事實卻有先後。

敖笑山斷劍先刺人了白松風咽喉,白松風的雙拳差不多同時打在敖笑山的右胸左肩之上,敖笑山連人帶劍被打得飛開。

後面若是牆壁,一撞之下,敖笑山勢必重傷,後面的牆壁卻已被白松風的開山巨斧撞穿了一個牆洞。

敖笑山則正好從牆洞飛人。

鮮血這時候才從白松風的咽喉射出。

白松風魁偉的身子一晃再晃,終於倒下。

穿過牆洞,飛進後院,敖笑山的身子風車般一轉,坐倒地上,驚呼聲立時此起彼落,幾條人影疾掠過來,先後扶起了敖笑山。

路雲飛是第一個,魯三娘、陶一山、敖玉霜也不慢。

敖笑山一見路雲飛,苦笑道:“好厲害的白松風!”

路雲飛急道:“你被他打傷何處?”

敖笑山道:“一拳左肩,一拳右胸,幸好在他的拳頭打上之時,我的劍已經刺入了他的咽喉。”

語聲未落,一口鮮血狂噴。

敖玉霜失聲驚呼:“爹……”

路雲飛忙道:“玉霜,不用驚慌,這口血吐出,反而沒事了!”

敖笑山道:“想不到那廝死前一擊,竟然也如此厲害。”

路雲飛笑道:“這中州五絕,本來就非同小可。”

敖笑山目光一閃,突問道:“孫杏雨怎樣了?”

路雲飛偏頭左顧,道:“已被我刺殺了。”

敖笑山順着路雲飛的目光看過去,孫杏雨的屍體正躺在那邊地上。

看見了孫杏雨的屍體,敖笑山才放心,四顧一眼,又問道:“杜飛熊呢?”

路雲飛道:“孫杏雨撲向我之際,他就掠上飛檐逃走了!”

“斬草不除根,只怕春風吹又生。”

“要找他並不難。”

“你有把握?”

“‘金牌殺手’什麼時候做過沒把握的事?”說罷,路雲飛朗朗一笑。

敖笑山、蕭半湖、陶一山也都豪聲敞笑了起來。

路雲飛獨力擔當了搜捕“仙劍”杜飛熊的任務。

荒郊,古廟,月色溶溶,大地呈現一片朦朧的美。

廟裡最後一進的西廂房,月光透窗而人,照見了一個模糊的人影,坐在窗邊,神秘中帶着孤悽。

一星燭光搖曳而來,是個佝僂的老人,到了房門邊,以沙啞無力的聲音道:“公子,蠟燭來了,另有三支備用的。”

那人影起身接過蠟燭,道:“謝謝您!”然後把蠟燭放在桌上。

老人轉身離去。

房裡有了光亮,這時可以看出坐在窗前的人是一個臉帶病容的青衣人,面色是蠟黃的,還帶着浮腫,年紀約莫在二十五六之間。

只是有一點,兩隻眸子亮得像夜貓,目光中顯示出的是機智、深沉,還有些許冷漠,眼神和麪容簡直的不相配,因爲這種眼神,不應該出現在病人的臉上。

他身後靠裡,有張木牀,牀上躺了個少女,正在沉沉入睡,美極,燭光映照下,像一朵春睡的海棠。

這位青衣人正是那位爲替義父報恩,曾投身唐家老店充當人頭鏢師,名震江湖的“金牌殺手”路雲飛。

路雲飛當然沒有病,他臉上的病容只是爲掩飾本來面目,戴了人皮面具而已。

他不但臉上戴了人皮面具,而且頭上還經常戴着一頂竹笠。

這是爲什麼?他爲什麼要掩飾起本來面目?

他是爲了方便追索一個人,也是爲方便辦一件事。

他追索的是一條漏網之魚,中州五絕的老五“仙劍”杜飛熊,聽說他投身在“修羅宮”。

他要辦的事是:爲血宴受難的人復仇,而擬出了一張請宴名單閻王宴。

路雲飛起身走到牀邊,眉鋒微皺地望望牀上沉睡中的少女,隨又走回桌邊,對窗坐了下去。

這牀上的少女是誰?……

木牀上響起翻動的“吱吱”聲,路雲飛連忙抓起了桌上的竹笠戴在頭上。

牀上的少女睜開了眼,眸光茫茫轉動,掃到了路雲飛,吃驚似的連忙坐了起來,神色現出驚惶。

“這是什麼地方?”

“月老祠。”

“月老祠……我……我怎會在這兒?”

“我不能帶你去投店。”聲音冷得不帶半絲感情:“你已經昏睡了一天兩夜。”

“一天兩夜?”少女尖叫出聲,一種女人特具的敏感,本能地檢機自己的衣着身體,覺得沒有什麼異樣,猛跳的心才稍稍平息下來,她想下牀,一陣昏暈,又使她躺回到牀上去:

“我想起來了,我被‘修羅宮’的紅花武士追殺,受了重傷,你救了我,抱着我離開,而到了這兒……”

“嗯!”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可以請教你的稱呼麼?”

“天涯浪子,不值一提。”路雲飛淡淡地說。

“你……你在房裡還戴着竹笠?”

“習慣了。”

“你爲什麼要救我?”

“興之所至。”

“你爲了救我而得罪了‘修羅宮’,那後果……”

“我不想那麼多。”

“你是個怪人!”

“唔!”

“你不願意告訴我你的大名和姓,但我要告訴你我叫……”

“不必,我知道。”

“你知道我的名字?”

“是的,我知道你叫‘無名花’,因爲你太美,沒有任何花可以比擬,所以被好事的稱爲‘無名花’。”

“這……在我來說,是一種痛苦,到處都受人注目、追逐。”

“又何嘗不是一種驕傲?”

“你是一位了不起的正人君子。”

“何以見得?”

“兩夜一天,孤男寡女,你……你沒碰我……”

“哈哈哈哈……”路雲飛大聲笑了起來,笑完之後,才又冷聲道:“你錯了,我不是你想象中的正人君子。”

“這……怎麼說……難道……不,你是君子。你跟所有的男人都不一樣,我經歷得太多,我看得出來,對了,我該怎麼稱呼你?”

“隨便。”

“隨便,稱呼怎麼可以隨便呢?至少……請你告訴我你的姓?”

“沒這必要!”

“那……我就叫你怪客店麼樣?”

“我說過隨便。”話鋒略頓:“修羅宮的人爲什麼要追殺你?”

“這……這……”

“不必說出來,我只是隨口問問,不一定想知道。”

“不,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應該告訴……”

就在此刻,一條人影來到窗外,是那送蠟燭的佝僂老人。

“公子,外面來了客人。”

“哦!什麼樣的客人?”路雲飛問。

“宴客單子上列名的。”

“好!”路雲飛站起身,吹滅了燭火。

“無名花”又坐了起來:“那老人是誰?”

“管祠的,姓江,江老頭。”這江老頭的另一身份,就是無情老人藍玉田,他寄身在爲有情人牽紅線的月老詞,真是妙事。

“管祠的?”她似乎不相信。

“你好好躺着,我得出去會客。”抓起桌邊的劍,輕靈地穿出房門,到了門邊,又回頭道:“你是受傷的人,不可妄動,老人會照顧你。”身形一晃,路雲飛消失在門外了。

祠門外的空地上,站着三條人影,朗照的月光下,看得極是清楚,兩個勁裝疾服的年輕人,胸佩紅花,是修羅官的紅花武士另一個是個枯瘦的老者,臉孔像風乾了的橘於一襲半長不短的黑衫,像披晾在枝叉上,只是一雙深陷的眸子厲芒如刃。

老者擺擺手,道:“到裡面去仔細搜搜,那竹笠遮臉的小子和‘無名花’不會飛到天上去的。”

“是!”兩名紅花武士齊應了一聲,飄身人祠。

老者自言自語地道:“想不到居然還有人敢公然與本宮作對,真是不知死活,哼!”擡頭望月,大有不可一世之概。

突地,一個冰冷的女人聲音從暗處傳了出來:“潑猴兒,你還沒死?”

老者身軀微微一震,但仍然保持着擡頭望之勢,沉聲喝道:“什麼人?”一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樣子。

一條黑影,被月光投射在地上,緩緩現出,是個村夫打扮的老嫗,左手臂彎上挽着一隻竹籃。

老者徐徐放低頭,如刃目芒射向老嫗,枯枝般的身形打了個冷戰。

“你……‘招魂女’?”

“歐少白,老孃找了你十年,你躲得好!”

“笑話,老夫會躲你。”

“碰上了,你想躲也躲不了。”

“林三姑,你想怎麼樣?”

“招你‘猴精’歐少白的魂!”

“哈哈哈哈……”

“笑吧!省得到閻王殿報到時愁眉苦臉。”

“林三姑,閻羅王不收猴魂,倒是你……這麼多年都平安活過來了,何苦不安享晚年,尋死覓活呢?”

“歐少白,十年前你見了老孃夾着猴兒尾巴滾猶恐不及,現在敢說大話了,別以爲你進人修羅宮當了跑狗,老孃便不敢殺你。”

“林三姑,你丈夫當年之死,罪不在老夫……”

“放屁,當年大家計議好合力殲除關外一害‘白眼狼’,你故意把老孃引人歧途,害我丈夫喪生在狼爪之下,事後老孃才查出原來你跟‘白眼狼’有師門淵源……”

“廢話少說,咱們了斷吧?”

“老孃要把你碎屍!”

“只要你有這份能耐。”

兩名紅花武士從祠內疾步走了出來,目芒掃了“招魂女”一眼,然後互相一擺,雙雙佔了位置,把“招魂女”圈在當中。

“招魂女”倘若未睹,連動都沒動。

歐少白目芒一閃,道:“有什麼發現沒有?”這話是對二武士而發。

武士之一道:“稟香主,祠裡除了那管祠的老狗在牀上挺屍之外,什麼也沒有。”

點點頭,歐少白道:“眼線的消息如果正確,那小子和小妞必藏匿在這附近一帶不遠,你們繼續搜下去。”

另一武士道:“香主,這老虔婆是……”

歐少白道:“本座會應付,快去!”

兩武士深望了“招魂女”一眼,雙雙彈身奔離。

“招魂女”冷笑了一聲道:“歐少白,你很精明,遣開了兩個兔崽子,你是怕老孃抖出你的底,要是你主子知道你是關外魔王卜大慶的密探,會把你剝皮抽筋下油鍋。”

歐少白慄聲道:“林三姑,別多廢話,準備上路吧!”

說着,隨即亮出了劍,擺出了一個韋陀獻杵的怪異姿勢,雙臂環拱,劍成了“朝天一炷香”。

“招瑰女”脫口驚呼道:“修羅劍法?”

歐少白陰陰地道:“你還真不含糊,一眼便能看得出來。”

“招魂女”道:“不管你什麼劍法,反正你死定了!”

歐少白道:“走着瞧吧!”

“招魂女”眸子裡凌芒暴漲,右手伸人竹籃。

身形一晃,劍光打閃,歐少白出了手,用的是全力,施展的是最厲害的殺手,他有心一劍便收拾下這可怕的敵人。

修羅劍法的確不同凡響,玄奧至極,凌厲無匹,像幾十支劍同時攻出,涵蓋了所有的角度部位,別說反擊,連封守都感無從。

沒有任何思想考慮的餘地,完全看功力的深厚。

“招魂女”蓄意尋仇而且本來就不是泛泛的人物,在對方發動閃電攻擊的剎那,也可以說幾乎是同時,放人竹籃的手一甩,什麼東西也沒有看見,人在甩手的同時向後暴彈開去。

雙方出手進退都是一瞬。

兩聲悶哼同時傳出,雙雙跌坐下去。

這時可以看出一隻手掌掉在地上,是“招魂女”的。歐少白的猴子臉扭曲成怪形,從眼神看,他相當痛苦。

這是兩敗俱傷之局,只要有一方還能起身行動,便可制對方於死命。當然誰也要爭取這機會,殺敵便是保命。

“招魂女”放下竹籃,先點穴道止了斷腕的血,然後在竹籃裡摸了一把,站起身來,獰聲道:“姓歐的,老孃要你骨肉無存。”

歐少白也搖搖不穩地站了起來,咬着牙道:“招魂女,你的無一影追魂之毒雖然霸道,但老夫還挺得住,有足夠的時間把你分屍。”

“招魂女”移動腳步,她出手的距離似乎遠了些,因爲她剛纔的暴退已把雙方距離拉長到一丈之外。

歐少白雖然說了大話,但這距離他也無法出劍,而“招魂女”只要再向前走兩三步就可出手。

事實上,歐少白是處在極端不利的地位。

突然,他左手往嘴裡一摸,像把什麼東西放進嘴裡,人仰面栽了下去。

“招魂女”左手揚起……

就在此刻,兩條人影閃電般從暗處射出,一道劍光划向“招魂女”。

一聲慘哼,畫面靜止,猝然現身出手的,是那兩名被遣走的紅花武士,其中之一劍已刺人“招魂女”的脅肋。

“招魂女”揚起的左手照那紅花武士一揮。

慘哼再起,紅花武士仰面栽倒,劍留在招魂女的身上。

“招魂女”身軀起了扭動,口角涌出血漬。

“呀!”慄吼聲中,另一名紅花武士欺身揮劍,連哼聲都沒有,“招魂女”砰然栽倒,登時氣絕。

歐少白站了起來,長劍支地,撐住身形。

那名紅花武士迫了過去。

歐少白以含混不清的聲音道:“你們……回來得正好……”

紅花武士冷冷地道:“我們根本沒有離開,因爲不放心香主單獨對敵,所以佯作離去,暗裡圈了回來。”

歐少白身軀一顫。

紅花武士又道:“歐香主,想不到你是卜大慶手下的密探,打人本宮臥底的,對不住,我要押你回宮……”

身形一閃,擡劍前劃。

歐少白口一張,看不清射出的是什麼東西。

一聲悽哼,那武士倒打了一個踉蹌,由於他剛好側身,歐少白口裡噴出的暗器沒射中要害。

歐少白知道要糟,立即探手人懷,但來不及了,那名武士的劍尖已抵上了他的心窩,懷中的手再也抽不出來。

那名紅花武士左臂耷然下垂,顯然傷在他的臂上。

“你……你敢對本香主出手?”

“姓歐的,你是本宮的敵人。”

“你準備把本香主怎樣?”

“押回宮去憑令主發落。”

“你走不出半里路,就會有人殺你。”

“那本武士只好帶你的人頭回去。”

“你一樣走不出半里。’”

一條人影幽靈般閃現,無聲無息,到了那名武士身後,手中連鞘劍點出,半聲問哼,那武土僕了下去。

他死得很糊塗,根本不知道出手的人。

歐少白當然早已發現來人,因爲他是面對前方。

這時,可以看清了,現身的頭罩竹笠,遮住了整個面部。

他,正是早已隱伏現場的路雲飛。

“你……你……”歐少白倒退數步,一屁股跌坐地上,乾癟的臉孔連連扭曲,目光散亂,毒勢已經發作了。

路雲飛轉身到“招魂女”屍身前,先翻檢竹籃,然後在她身上一陣搜摸,摸出一個小瓶,打開來,倒出一粒白色丸子,捏在掌心,把瓶子收起,然後走到歐少自身前,冷冷地道:“你中了招魂劇毒!”

歐少白點點頭。

路雲飛又道:“這是否解藥不得而知,但這是唯一死中求活的路子,碰碰運氣如何吧!”

說着,路雲飛俯身把藥丸塞人歐少白口裡,退後兩步,靜待反應。

藥對了症,加上歐少白內功深厚,只片刻功夫,神色便逐漸恢復正常,他萬分不解地望着這遮着臉的怪人。

“你爲什麼要救老夫?”

“救人是好事。”

“老夫不懂!”

“什麼不懂?”

“你知道你已經成爲本宮追緝的對象麼?”

“知道。”

“老夫此行,便是執行這項任務,你爲什麼要救敵人?

“救人是一回事,被追緝又是一回事。”

“這種事老夫這輩子還沒聽說過,現在卻親自碰上了,你會這樣做,必然是另有目的吧?”

幾句話,顯示出他是隻老狐狸,他不先謝救命之恩,反而追究路雲飛的救人動機。頓了頓,又補上一句:“這有違常情!”

“目的當然有的……”路雲飛冷冷地說。

“什麼目的?”歐少白站了起來。

“你要我說出來?”

“當然!”

“第一、表示在下對閣下沒有敵意,第二、在下生平最討厭用下三濫的手段傷人,招魂女一生用毒,該殺!”

歐少白的目光,在路雲飛身上轉了又轉。

“你早已到場了吧?”這句話是別具深心的,所謂作賊心虛。

“剛到!”

“老夫……”他本想說什麼,沒說出來,又換了口氣:“救命之恩是一筆大人情,老夫將來會報答。”

“這大可不必,在下也常常殺人的。”

“能展示你的真面目麼?”

“對不起,沒這必要。”

“那你的尊名大號?”

“無名小卒,什麼也談不上。”

“應該有個稱呼吧?”

“隨閣下的高興好了!”

歐少白閉上了口,他對眼前這個怪客除了感到莫測高深之外,還加上很大的不安,因爲招魂女在死前曾揭過他的底牌,而他剛剛又殺了一名手下,只要有一點點風聲泄漏,他將死無葬身之地。

滅口,一個惡毒的意念升上腦海,但他又不敢妄動,因爲他對這怪客一無所知,毫無把握,一個不巧,事便砸了。

神秘,對功力高的人而言是一種作風,而對功力稍遜的是一種保護,因爲別人摸不通你,便不敢隨便動你。

當然,一些專走邪路的人又另當別論。

路雲飛緩緩轉身,準備離開。

“請慢着走!”

“閣下還有話說?”

“老夫要知道你跟無名花的關係。”

“在下也很想知道‘修羅宮”追截無名花的原因。”路雲飛腳步沒移,但也沒回身,背對着歐少白。

“你應該知道。”

“在下不知道。”

“這麼說,你與她之間沒有特殊關係?”

“本來就不相干,救她與救閣下道理相同。”

“那最好,你就別問了吧!不知道最好。”

路雲飛真的沒再問,開始移動腳步,走的是離開月老祠的方向。

在一般平常人來說,救命恩人等於重生父母。

以江湖人而言,是難以償還的大人情,依理,歐少白應該感激的,但他並不是這樣,感恩之念很淡漠,疑慮之心反而加重。

他望着路雲飛逐漸遠去的背影,一再地想:“他爲什麼要救我?有何目的?”這就是人與人不同之處。

路雲飛走了一段路之後,身形突然加快,藉着林木的掩蔽,他繞回了月老祠。

柴房裡,沒有燈,路雲飛與管柯的江老頭在說話。

“公子,你不殺歐少白,反而救了他,爲什麼?”

“有很大的理由。”

“什麼理由?”

“宴客的名單要修正,我已經找到了主客,原先名單上開列的現在只算是陪客……”聲音低下去,極低,只相對的人能聽得到。

不久,路雲飛卻又提高了聲音,道:“所以,我救歐少白的代價,實在難以估計。”

“啊!原來如此,太好了,門外的屍體怎麼處理?”

“那是歐少白的事,他非處理不可,而且對兩名紅花武士之死,必須對他的主子修羅令主設法圓滿交代。”

“下一步行動呢?”

“我將盯緊歐少白那隻老猴精。”說完,想了想又道:“剛纔兩名紅花武士進來搜查,你怎麼打發走的?”

“冒瀆了那位姑娘一下,我朝牀上一躺,擁被翹腳,哼哼了兩聲,幾句話就打發走了。”

兩人出了柴房,路雲飛仰首望天,他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公子,好端端的嘆什麼氣?”

“你不懂。”

“我江老頭就是不懂才問呀!”

“算了,藍老爹,她的傷這兩天就可以復原,最後一帖藥天亮時服,我得去辦我的事,你照顧她吧!”他們談話中已改變了身份。

“什麼?小子要走了?”

“唔!”

“不見冷姑娘了?”

“她……姓冷?”路雲飛雙眼發亮。

“是的,是她告訴我的,她叫冷青娥,但要我守口。”

“冷……青……娥!”

“很好聽的名字,是嗎?”

“我得走了!”

“小子,你這一走,冷姑娘會傷心的。”

“寧可讓她傷心,不願讓她……”

“什麼?”

“藍老爹,你是知道的,我……”身形一動,飄身而去。

這是間破舊不堪的小屋,坐落在街尾,屋子的主人是個中年寡婦,略具幾分姿色,靠挑賣青菜爲生,標準的寡婦,上無公婆,下無子女,就這麼孤零零的一個人獨個兒生活。

周青菜,在鎮上是人人皆知的,賣菜價錢公道,加上大家同情她是寡婦,一擔菜一個時辰就賣完了。

寡婦,是一般地痞混混欺凌的對象。

但是,周青菜卻例外,這類的角色不敢上門,爲什麼誰也不知道?

有的說她會拳腳功夫,有的說她身後有靠山,是江湖上的大人物,不管怎樣,反正她沒有任何不規矩的風聲傳出來就是了。

這天清晨,周青菜照例挑着擔子出門做買賣,門沒關,不知屋裡根本沒值得偷的東西,還是有把握宵小不敢上門。

一個瘦得像只老猴子似的老者,來到門前,巡視一陣之後,走了進去,不久又走出來,揚長而去。

瘦老頭離去之後不久,又有一個人來到,頭戴竹笠,遮住整個臉,他也走進門去。

他,正是路雲飛。

那瘦老頭,是堂堂“修羅宮”的香主“猴精”歐少白。

路雲飛跟蹤他已經很久了,歐少白何以上寡婦周青菜的門,這是路雲飛所急於要尋求的答案。

屋於裡傢俱簡陋,但收拾得很乾淨。

寡婦,通常是愛清潔的。

難道她是歐少白的姘婦?憑歐少白那副猥瑣枯乾的形象,周青菜什麼人不好找,偏偏看上了他?

路雲飛在房裡打了一個轉,發覺堂屋裡的木桌上有張字條,信手拿起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

“三媚,今晚起更時分,三清觀接待嘉賓。”

後面畫了一個猴頭,雖是粗畫幾筆,倒也很像回事。

路雲飛冷笑了一聲,哺哺地道:“原來周青菜就是十幾年前大名鼎鼎的‘母狼’週三媚,也是名列宴客單的一個,這太好了!”

路雲飛悄然離去,破屋依然是死寂的破屋。

三清觀巍巍的影子,沉浸在似水的目光裡。

後院的西廂房裡,擺了桌酒菜,明亮的燭光下,坐着個面紅如嬰的老道,周青菜坐在他的懷裡,小小的廂房,顯得春色無邊。

不知是喝了酒,還是別的原因,周青菜的腮幫子像塗的胭脂,老道的眼在冒火。

老道含了一口酒,一隻手託着周青菜的臉,口對口,吐一半在她嘴裡,另一隻手伸人她的胸衣。

“噗!”地一聲,周青菜的半口酒,全噴在老道臉上,接着是一陣格格的浪笑。

一名年輕道士來到門邊,恭謹地道:“稟觀主,有輛馬車離觀門已經不遠。”面對這不堪人目的撩人情景,這道士面不改色,像是見怪不怪了。

老道仍摟着周青菜,點點頭,道:“知道了,要小子們注意周圍的警戒就好了,下去吧!”

“尊命!”年輕道士退了下去。

周青菜掙開老道的懷抱,扣好了鬆開的扣子,理了理亂髮,在側方坐下。

老道半靠椅背,斜睇着周青菜。

“三媚,如果沒你,我真活不下去。”

“老色狼!”

“配你母狼不正好?”

“好啦!別老不羞了,堂堂‘武帥’,變成了老雜毛‘玉虛真人’……”

“三媚,別口沒遮攔。”

“啊!”週三媚下意識地以手掩口。

歐少白匆匆走進來。

週三媚迫不及待地道:“歐二哥,你留條子,要找來接待嘉賓,到底是哪爲貴賓呀?”

歐少白向老道行了一禮禮,笑了笑說道:“真不簡單,我挖空心思,才把他弄了來,差一點失風。”

週三媚挑起眉毛道:“他到底是誰呀?”

歐少白眸子裡精芒一閃道:“內務總管汪永壽。”

老道動容道:“歐老二,辦得好!”

歐少白眉頭一緊,接着又道:“觀主,有件事情……我很傷腦筋,想來想去,還是先稟告您的好。”

“什麼事?”

“已經有人知道我的身份。”

老道與週三媚兩人臉上變了色。

“二哥,誰知道你的身份?”週三媚搶着問。

“是個來歷不明的怪客。”

“二哥,你一向精明,怎麼,老了?”

“事情是這樣的,我奉令搜捕那怪客和無名花,到了月老祠,被當年對頭‘招魂女’林三姑找上了。

“他抖出我的底,雙方動手的結果,林三姑是擺倒了,另外兩名紅花武士也再不開口,但我中了招魂劇毒,老命即將不保。

“這時,被修羅宮搜搏的對象無名怪客所救,他早已隱身在側,當然聽到了招魂女的話,我越想越不對勁,他爲什麼要救我?”

“你還摸不清他的來路?”

“唔!”

“這是個大問題……”三媚瞟向老道:“觀主認爲怎麼對付纔好?”

老道深深考慮了一陣,才沉聲道:“先設法摸清他的底,必要時只好讓他永遠開不了口,對了,歐老二,他的功力如何?”

搖搖頭,歐少白道:“依然是個謎。”

老道拾擡手道:“先辦正事吧!”

歐少白拍了三下手掌,一個秀士打扮的中年,由兩名壯年道士架了進來,這秀士打扮的便是修羅宮內務總管江永壽,此刻他仍在昏迷中。

老道打量了他幾眼道:“用的是老故事麼?”

歐少白道:“是的,外加神仙倒。”

老道偏了偏頭道:“帶到安樂房去!”

“是!”

刑具上、地面、壁間,血漬斑斑,令人勝目心驚。

江永壽被吊在刑架上,腳尖着地,手腕、腳脛、頸子全被鐵環扣住,他已經被弄醒,憤怒地瞪着身前的歐少白。

歐少白站在一旁悠閒的負着雙手。

老道和週三媚並肩坐在長條桌之後,儼然法曹。

兩名壯年道士高挽着油管,在一旁待命。

就像在屠宰場裡的屠夫在準備殺豬宰羊似的。

汪永壽怒目切齒。

“歐少白你這是幹什麼?”

“你認爲呢?”

“這是什麼地方?”

“安樂房。”

“什麼門派?”

“這你就不必問了,廢話不談,念在咱們多年來相處的份上,不忍心看你受皮肉之苦,如果……”

“怎麼樣?”

“如果你能坦白回答問話……”

“呸!歐少白,想不到你是臥底的奸細,你知道你會有什麼下場?”

“那是以後的事了,咱們只談目前,聽着,如果你能繪出修羅宮的佈置圖,咱們便算同路人……”

“哈哈哈哈哈……”

“這有什麼好笑的?”

“太好笑了,你們這叫做清秋大夢。”

你不願合作?”

“姓歐的,本人不幸落在你們這幫歹徒的手中,認了,你們等着瞧!”

週三媚望了老道一眼,老道點點頭。

於是凋三媚朝汪永壽脆生生的一笑道:“汪總管,你要是不肯就範……可有你的樂子,不死不活,那滋味可不好受。”

汪永壽紅着眼睛道:“我想起來了!”

週三媚嬌笑道:“想起什麼呀?”

汪永壽道:“你是那個賣菜的周寡婦!”

週三媚閃動着水汪汪的一雙媚眼,在他身上膘了膘,嬌笑連連的道:“汪大總管,我們做一家人好不好?”

江永壽用力一挫牙,不接她的腔。

看他那神情,似乎想要把這騷娘們撕成碎片才甘心。

老道冷森森地道:“姓汪的,一句話,你是吃敬酒還是吃罰酒?”

汪永壽狂聲道:“有什麼毒辣的手段全使出來吧!我姓汪的死不鄒眉,江湖上不是殺人就是被人殺,老子不在乎怎麼死!”

哈哈一笑,老道翹起大拇指道:“好漢子,有種,本道爺一向不信邪,現在就當場試驗一下。”

說着,老道甩了甩頭。

歐少白伸出烏爪似的枯手,五指箕張微曲,有如一把釘耙,口裡道:“朋友,要對不住了!”

“了”字聲中,抓向汪永壽的右胸。

一聲使人毛骨驚然的慘叫,五指齊插人肉中。“怎麼樣,願意麼?老夫一收手,你至少要去半斤肉。”

江永壽的臉孔扭曲成了怪形,嘶聲道:“歐老狗,你們將會付出一百倍的代價……

你……啊……”

又是一聲不忍卒聽的慘叫。

歐少白收回手,血漬淋淋,手裡真的抓了一把爛肉。

汪永壽麪目淒厲如鬼,胸前血肉模糊,血水順着流到地面,由於猛掙,被鐵環扣住的手腳頸子,皮破肉靡,鮮血殷殷。

老道與週三媚神色自若,顯示人性已喪盡了。

歐少白一把抓住汪永壽的頭髮,向後一拉,獰聲道:“乘你五體還完全,要不要答應照辦?”

“呸!”

一口血水,噴在歐少白的臉上。

歐少白用衣袖一抹,向後退了一步,朝兩道士偏頭示意。

道士會意,其中一個走了過來,以很利落的動作,抓起了一把長柄的鐵刷子,在江永壽的傷口猛刷。

慘叫連連中,江永壽昏了過去。

另一道士在預先置備的木桶中舀了一瓢水,潑在汪永壽的臉上,一聲長喘,汪永壽悠悠還魂。

歐少白陰聲道:“答不答應?”

汪永壽嘶聲道:“辦……不到。”

歐少白道:“下一步老夫挖出你的眼珠子。”

汪永壽扭動了一下,道:“挖吧!反正……是死。”

歐少白道:“你錯了,在你沒就範之前,絕不讓你死。”

老道補上一句道:“一天剝你一寸皮,有你瞧的。”

就在此刻,一名道士匆匆奔人安樂房。“稟觀主……”

“什麼事?”

“柱子被拔了六根。”

“什麼?”

老道與週三媚站了起來,歐少白也神色大變。

“樁子被拔了六根,觀外四根,觀內兩根。”那道士再重複說明。

“來的是什麼人物?”

“沒發現任何動靜,只發現被拔的樁子。”

“這麼說,敵人已經人觀,而且是高手。”

歐少白慄聲道:“難道會是修羅宮的人,這……”

奄奄一息的汪永壽兩眼突然放光,嘶叫道:“太好了,本人……死也瞑目了。”

又一名道士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後殿起火!”

老道目暴厲芒,大聲道:“可發現敵人的蹤跡?”

道士道:“不見敵人影子。”

老道一挫牙,道:“你們暫別現身,本座去應付。”說完,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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