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夜裡,雪花伴隨着黑漆漆的夜空,洋洋灑灑地落下來,沒一會兒,地面就好似鋪就了一層白霜。
風無意又交代了鳳眠幾句,便再次踏着風雪消失不見了。
絳紅的窄袖衣衫在黑夜裡是最深的墨色,卻在這白雪中,有幾分顯眼。風無意暗暗吐槽一聲這雪,加快身形,儘可能不被發現。
卻見葉府東南角的紅牆白瓦上,一道似是等候多時的人正穩穩地立在上面,明明那樣漫不經心的姿態,卻不偏不倚地擋住了風無意的道路。
“敢問閣下是何人?”風無意敏感地察覺到一絲敵意,立刻柳眉倒豎。
卻見那人轉過身來,是一張比這冬日裡的霜還要蒼白的絕色容顏,深目高鼻,充滿異域風情,更爲奇異的是他的眼瞳,猶如兩個小小的旋渦一般,頃刻間便能將人神魂奪去。
“小丫頭,我不想難爲你,放下南樑國書,你便可以走了。”那白麪人年齡不大,語氣中似乎有一抹滄桑。
風無意皺了皺眉,不確定道:“巫蠱一族?”
“小丫頭見識不少。”那人微笑起來,就那樣一動不動看着風無意。
風無意立即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宛如一條毒蛇在她背後吐着芯子一般,她的背後霎時就被冷汗浸透了。
這人的武功深不可測。風無意當即判斷道。
況且,巫蠱一族……過去南樑分裂迅速,其實並不全是因爲東魏,而是南樑自身自始至終的分裂,也已經岌岌可危。
苗疆地廣,千百年來的存在,依靠的是強大的術法、秘術傳承,據說這些術法,曾經是上古堯舜時代傳承下來的,是屬於第一批被神創造出來的人所擁有的部分與神溝通,甚至是改變天時的能力。
巫疆祭祀,也分爲兩派。
其中,祈禱消病免災風調雨順者,爲白巫,陰詭黑心殺人越貨者,爲暗巫。
多年傳承,白巫與黑巫卻從未停止內鬥,而暗巫一直存在,從未被滅亡的原因,便是統治者的野心,不允許有其他的威脅者存在。
但巫師再怎麼樣,也只是巫師,不可能有坐上王位的權力。
多年以後,在中原這片福地上,擁有了統一的國家與民族,中原人稱皇帝爲他們的神,君權神授的思想,荼毒了所有愚昧的中原人。
而這些巫師,被迫遷往各地,在不同的領域下,發展出不同的魅力。
南樑這一支,無疑是裡面力量頗爲壯大的一支,他們自己選擇君主,猶如已被放逐的墮神一樣,在這片糧食貧瘠,土地奇異溼潤的地盤上,重新開啓了自己的王朝。
然而即使是這樣,白巫暗巫的鬥爭,也從未停止過。
百年之前,白巫暗巫曾有過唯一一次合作,便是撰寫《南樑國書》。
在那之後,白巫改名爲冶金一族,只依靠五行與自然之術修習,而稱暗巫爲“巫蠱一族”,因爲他們更多利用了苗疆地區的溼、熱,依靠毒蟲走獸來制蠱,從而達到自己操控人的目的。
而後來,南樑撤旗置藩,大敗於東魏之後,巫蠱一族便徹底失蹤,蹤跡遍尋而不得,成爲南樑史上至今未解的迷案。
白巫也逐漸隱於幕後,不敢再隨意拋頭露面。
而南樑城破俯首稱臣之時,小王子莫名失蹤,其餘王室被盡數斬殺。
………
“女娃娃,你給,還是不給?我的耐心可是有限的。”那人的白衣,幾乎要與這細小的雪色融爲一體。
“你要這書做什麼?”風無意緊盯着他,不敢有絲毫懈怠。
只見那人輕笑,笑容堪比百花雍容,卻藏着難以言說的陰冷:“這書的一部分,當年還是我撰的,現在看一眼都不成?”
風無意瞪大眼睛,似是不敢相信他的話。
然而,現實讓她不得不相信。
沒有多說什麼,既然知道對方的身份,風無意便能篤定相信,他不會傷害鳳眠。
風無意將這第一卷的拓本拋過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糾結,轉身朝另一個方向飛身而去。
那人也守信,並沒有追上來。
淡淡的瞥了一眼鳳眠臥房的方向,那人又輕輕笑道:“想復仇,當一個合格的君主,就不能有喜歡的人啊……”
重新熟睡躺下的鳳眠,自然是沒有看到,二人也不會讓他看到這一幕。
只是,鳳眠卻莫名覺得有些冷,睡夢中迷迷糊糊打了個噴嚏。
…………
停下筆的孟千尋偷偷看了一眼熟睡的朱兒,朱兒在寫到顧蓮蕪病倒時,已經撐不住神仙醉的後勁,先一步睡着了。
孟千尋小心翼翼地在自己腦海中,將顧蓮蕪講的事情,還有她忘卻之後,被自己收回的記憶,以及地府的天地鏡裡記錄的,有關顧蓮蕪的資料、事蹟、人,都一點一點梳理着。
她清楚地知道,鳳眠日後會碰上一個人,而那個人,可能讓如今的鳳眠感激涕零,卻只讓如今的朱兒,恨之入骨。
但是她還是寫了。
朱兒的心結,如果一天不能勇敢面對,便是一天活在痛苦之中不得超脫。
當年東魏皇宮,朱兒生命垂危之下破而後立,徹底的涅槃重生之火終究燒得不是時候,朱兒歷劫尚淺,卻是已經被傷到了根骨。
她的身體是到了仙身的不死不滅,而她的心志,經歷,境界,卻還是差了那麼一些圓滿。
即使知道這圓滿是出在當年那人身上,她卻依舊不敢冒這個險。
不管是儒道釋,亦或是南樑巫族,都是老神造人時,留下的,或者說衍生的傳承,其中手段數不勝數,而朱兒還未徹底煉成仙身,這個劫數的完成,孟千尋只能陪她一起等。
想到這,孟千尋又不由得想了想自己。
除了這一千年來的記憶,以及朱兒強行給她灌輸過的,她倆如何相愛相殺最後成爲千年鐵哥們兒的記憶以外,她沒有任何千年之前的記憶。
孟千尋點了點腦袋,索性不去想那麼多。
即使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在奈何橋旁的彼岸花叢裡,即使地府很多人都認識她即使很多人都說她以前很好看,即使如今五官有四官都平平,孟千尋也從來沒在意過什麼。
她活着,本身已經是很倖幸運的事,所以她沒有的記憶,或者很多次,焰醉朱兒他們說到一半,欲言又止卻又生生止住關於愛情的話題,她也從來沒追問下去。
因爲她孟千尋是個怕疼的人,她想,一個人死的時候一定很疼。
而讓她死過一次的愛情,她不想聽,也沒必要聽,即使這故事是她的。
她在迴避,越迴避,便越嚮往,越嚮往,便越想聽。
她在地府那一千年裡,看慣生離死別,那忘川河裡漂浮的,是多少人多少輩子的酸甜苦辣,用特殊方法稀釋,刨除其中的故事與記憶,只剩那些人本能的情緒,然後靠着這些情緒的填充,剝離原本的記憶,只剩人的本能中,下一世應該有的喜怒哀樂,這便是孟婆湯。
那樣的生離死別,孟千尋看了一千年,想了一千年。
她在等,在尋一種超脫生死的愛情。
…………
正在這時,只見大門一敞,往生棧又多了兩人。
孟千尋看着睡相不雅的朱兒,尬笑一聲,隨意掐了個決將睡熟了的朱兒搬到樓上,訕訕地看着來人。
“焰醉,這位是……”
孟千尋看着焰醉領來的青衣男子,好奇道。
“在下竹影。”那青衣男子朝孟千尋抱拳,溫和一笑,笑容宛如春風拂面,花開滿堂。
焰醉捅了竹影一胳膊肘:“少笑點,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禍害的笑容。”
竹影尷尬了一下,止住笑容。
“千尋啊……”焰醉極爲熟稔地湊上來,讓孟千尋打了個寒戰。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我知道你在天地鏡裡翻出來不少東西……是關於我這位兄弟的……”焰醉“親切”地看着孟千尋。
孟千尋挑眉,終於知道這位兄臺是誰了。
“天地鏡裡,那年七夕花燈,與顧蓮蕪對視一眼的人,是你?”孟千尋問道。
竹影笑容微斂,正色道:“是。”
哦?孟千尋笑。
“如今,將顧蓮蕪救出火坑給她新生活的人,也是你?”
“是。”
“渡魂人與人類相知相愛,你不怕遭遇元神盡滅?”
“都已經愛了。”竹影很是平靜。
“所以,你來找我,是想讓我幫你瞞着或者消除?”
“是。”
“月老前些日子還找上門來,怪我早一步斷了顧蓮蕪與鳳眠的紅線,你確定我能瞞得住?”
“不,”竹影這次話終於多了些,看着孟千尋一雙波光瀲灩深不見底的琉璃目,輕笑道:“我是個自私的人,她的時間短,所以,如果有希望,還請一幫,如果沒有,倒也無妨,幫助她,讓她忘了我。”
孟千尋的笑意淡下來。
“她忘了你,你就能忘掉痛苦?”
“我愛她,不愛痛苦,人生苦短,下一世,我未必尋得到她,她也未必是她。”
“你的邏輯很奇怪。”孟千尋不再發問,平靜陳述道。
竹影笑而不答。
“這事有風險。”孟千尋皺了皺眉。
“她已經給了你故事。”言下之意,孟千尋應該幫。
“然而我已經幫她忘記了。”言下之意,難以承情。
竹影看着自己右手的尾指,輕聲道:“我沒有紅線,渡魂人生不出紅線,你大可不必擔心。”
孟千尋翻了翻白眼,她何時擔心月老來問罪了?
“你應該知道,天地鏡無法抹除任何一個人的一生,哪怕是任何一個細節。”孟千尋也是無法退讓。
一時間,往生棧裡有些沉默。
焰醉拍了拍手,拉回了有些僵硬的氣氛。
“最好的辦法是,阿尋去判官那裡消記錄,而顧蓮蕪一個普通人的一生,只要沒有好事兒人的專門去查,一生都不會在天地鏡裡出現。”焰醉沉凝道,“現在問題主要在千尋這裡,千尋的話本,必定是要賣的,而這故事,在實寫實基礎上,應該多一點藝術……”
“滾犢子,好好說話!”孟千尋一腳踢在焰醉身上。
“所以啊,小千尋,你只要在寫書的時候呢,將竹影的身份加以掩蓋就好啦。”焰醉恬不知恥起來也是臉皮厚的很。
孟千尋挑了挑眉,這個倒可以有。
二人一看事情有轉機,都是一喜。
“要我幫忙可以,不過嘛……”孟千尋笑得像只狐狸,“一個故事作爲交換。”
竹影心中一鬆,笑道:“這自然是沒有問題。”
於是,這件事,就這麼愉快地定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