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必每天一醒來酒束髮戴冠黃袍加身,天還不亮就去準備早朝,也不必在無時無刻維持着這樣的帝王威儀,更不用每日對着堆積如山的摺子發愁,與天底下最聰明的一羣老油條互相爭鬥權衡。
他一睜眼,看到的便只是茅屋,清河,以及臨風作畫的女子。
他可以睡到自然醒,然後看到她的一抹桃花笑顏,也可以將墨汁偷偷抹在她臉上,惹來一陣嬌嗔。
也唯有這樣的好山好水,才能養出這樣鍾靈毓秀的好女子了。
他很想帶她走,但是他沒有。
有了柳絕音的前車之鑑,帶她去皇宮,在那羣女人堆裡,只會害了她。
他如今已經成熟了很多,又或者他一開始就明白。
有時候,離開纔是最好的保護。
而她,想必也同樣不願做那囚籠中的鳥兒。
他不會,也不捨得毀掉這一份他一生之中最難忘的感情。
“阿城阿城,你看我新作的畫有沒有進步?”
“阿城,你要是再多留些時候,就肯定能吃到桃子的。”
“阿城,我不能和你走,但是你必須走!”
“阿城,忘了我,去過你該過的生活!”
“阿城,你吃了我這麼多飯,喝了這麼多酒和茶,將來,可一定回來要把你的賬還完!”
女子聲音嬌嫩,是眷戀不捨,卻更是語氣堅定。
一時間,他居然有些不捨了。
但是他沒有說出喜歡一詞。
他已經是個內斂的青年,而立之年,聲音溫潤,生活枯燥而乏味。
她便是那打翻了的五味瓶之人,將他的生命,他的世界裡,染上了淡淡一抹眷戀的酸苦。
“阿音乖,我一定會回來的。”他保證着,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髮。
阿音點頭,在他的掌心之中,寫了三個字。
葉凌音,她的名字。
凌波微步,般若妙音,是優雅如畫的名字。
桃林外,是帶兵等着的承寧,身上多添了力道傷疤,滿是風塵僕僕。
承寧看到她,似乎愣了一下,隨即笑開來。
“請陛下上車。”
一向正經的承寧,此刻看着她,居然有些挪榆的味道。
他,活了三十年,整整三十年,卻是第一次情竇初開的臉紅,一種極爲奇怪難受的心情蔓延在心裡。
他將腰間隨身帶着的玉佩給了她,她卻不接,只笑道:“若是日後來投奔你,你可別不認。”
他笑:“當然。”
於是,那場西南之行,那一片桃花塢,就好像是做夢一般,成了他心底爲數不多的美好記憶。
然而,最終,等待他們的,還是的分別。
那是連城第一次感受到一種情緒,叫做“不捨”。
再次回去的時候,殘餘兵力碰上了趕來西南的郭其老將軍。
那時候,沒有人知道連城下了一招絕天絕地的險棋,那時候的東魏京城,其實是一座空城。
無兵力駐守,只剩單薄的三千守衛軍。
自古以來,打仗必定是要留着老巢的,因此,南樑傾盡兵力,從西南發兵,準備入切嶺南,然而,等待他們的,卻只有嶺南軍的銅牆鐵壁與連城帶着魏承寧的孤軍深入。
卻沒有人注意到,大軍一出城,郭其老將軍便是緊隨其後,直接爲孤軍深入的連城,提供了最大的兵力。
是的,也許京城有鳳眠,有其他的探子,然而,沒有任何手段任何人手的逼宮,繞是鳳眠,也不敢隨意造次。
京城是一座空城,而鳳眠又何嘗不是毫無支援的臥底光桿司令,更何況,雖有謝嬰,然而謝嬰卻是不聞不問,非敵非友,讓鳳眠也辨不出態度。
不出五個月,西南之戰在大兵壓境之下,宣告失敗
風無意戰死,墨長青被暗殺,手段不明。
但是誰都知道,這恐怕就是東魏乾的。
南樑在這一次徹底被打垮,甚至於都不再給封地那個原本受封的南樑旁系王子被絞殺。
南樑直接劃入東魏版圖,設西南都護府,由中央直接派人管理。
然而,沒有人知道,南樑城破的當日,墨長青看着憑空出現在南樑的謝嬰,苦笑一聲。
“其實這場戰鬥的變數太多了,你應該讓他們進行一次真正的決鬥的。”謝嬰看着面色慘白,魔氣襲身的墨長青,有些憐憫道。
“我和你爭了一百年。”墨長青吐了口濃稠的黑血,慘笑道,“然而我輸的不冤,因爲直覺告訴我,我只是輸給了你但是白巫並沒有輸給暗巫。”
謝嬰看着這般的墨長青,眸光微動。
他從不在外人面前顯露自己實力,不想,墨長青居然是看得出來他已經不是人類。
就像他說的一樣,自己敗給了他,卻只是敗給了不屬於人間的人。
以墨長青的修爲,他是個真正的凡人,卻依舊靠着古老的傳承,將自己的生命,延長這一百多年,不老不死。
而如今,這次過後,他的壽命也確實到了盡頭。
這是天才,然而,卻沒有天命。
他終究,只是一個人類。
“你很讓我驚訝,不過,也僅僅如此。”謝嬰看向墨長青的眼中,譏諷似乎淡了少許。
“還請告訴……告訴阿笑,莫要……”墨長青口吐鮮血,生命最後的遺言。
莫要報仇,好好活着。
這句話,在喉嚨中嗚咽了幾聲,終究是沒有說完,又或者說了,然而謝嬰並沒有聽清。
他也沒有好心到替一個人去送遺言。
他自己如今的潛藏,同樣是危機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