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顧蓮蕪看着鳳眠麻利地整好包裹,少年神色沉凝而安靜?,看向顧蓮蕪的眼睛終於放下了那一絲戒備和譏誚,此刻盡是真誠。
“多謝,九荷月醉酥屆時定會奉上。”
顧蓮蕪看他認真的模樣,不由得咯咯嬌笑起來。
“誰要你送,還不趕快回去?遲了可是要挨罰的。”少女言語間是略微相熟之後的大膽輕靈。
少年沒有再說話,卻牢牢記住了師傅跟她提起過的顧家小姐的閨名。
顧蓮蕪,這個雅緻又清麗的名字。
少年單薄的背影很快翻牆而出,夕陽下,眼前景象都被鍍上了一層瑰麗的顏色,這瑰麗使得顧蓮蕪一時間有些恍惚。
回到前院,爹爹卻沒有和往常一樣已經回到顧府,母親坐在錦墨彈金絲的雕花椅上,華衣精妝,自有一種優雅精明的魄力。
看着顧蓮蕪進來,頓時寵溺道:“蓮兒又去哪裡瘋了?可是餓了?”
顧蓮蕪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頭,慶幸丫鬟應當是害怕擔不起罪責,並未將她私自去後院玩水的事情告訴母親,好在今日母親查賬,也未曾深究,畢竟母親治理後院的雷霆手段,院兒裡的小丫頭都是見識過的。
“稍微等等,小廚房已經去備飯了,餓的話先用些糕點填肚子,待孃親看完賬本。”顧夫人處理起家事,別有一番本事,葉家是經商起家,用人管賬自是不在話下。
顧蓮蕪乖巧應下。
“老爺去哪裡了?”又翻過一頁賬本,顧夫人看着堂外偏西的日頭,疑惑道。
只是隨口一問,卻見衙門回來的小廝眼神躲閃,半晌,支吾道:“老爺……還有些公務未處理,今日……可能不回來……”
顧夫人皺眉。
成親這些年,顧淮良從來不曾冷落她,盡心盡力地維持着一個勤儉恭良的好丈夫形象,每日按時歸家,尊敬夫人,疼愛女兒,從未出過半點差錯,這也使得她在淮安落了個御夫有術的名頭,怎的今日不歸家了呢?
卻又瞥見小廝躲閃的眼神,當即柳眉皺起:“你最好說實話!”
那小廝慌忙跪下,“夫人恕罪,並非是小的們不願說……是……是老爺說莫要讓夫人知曉…”
顧夫人眼神一凝,顧蓮蕪察覺氣氛不對,慢慢放下手中的糕點,悄悄看向孃親,心跳不知怎麼,漏了一拍。
卻見顧夫人放下賬本,精心染了紅蔻丹的指甲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眼神平靜看不出深淺,然而,那小廝的心跳,卻也隨着那有節奏的手指,一上一下地忐忑着。
等到周遭似乎安靜地讓人無法忍受時,顧夫人終於聲音清淡道:“你若是現在說,還能留在府中平安度日,若是等老爺回來…你縱使立功,恐怕也是半條命去了,逐你出顧府回鄉養老,並不難,畢竟…顧府不養閒人。”
那小廝當即身如糠篩般驚恐地抖個不停。
“夫人饒命……小的……”
“還不說是嗎?”看着小廝眼中的掙扎,想必是在顧淮良那裡得了不少好處,顧夫人當即一聲厲喝:“府中護院統領何在?給我將這欺騙主子的東西拉下去,府規伺候!”
一聲令下,一羣護院侍衛當即氣勢洶洶地衝進來,將這小廝準備拖走。
“夫人饒命!我說!我說!”那小廝終於驚恐地掙扎着叫起來。
“說!要敢有不盡不實之處,加倍處罰!”顧夫人依舊是面色不善。
“小的……今日申時……老爺在衙門辦公,突然收到一封信,接着就火急火燎帶着一隊人馬出了城……老爺給了小的一筆銀子,讓小的安撫好夫人……”
“出城?去哪個方向了?”顧夫人心底募的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腦海中突然閃過當年記憶裡,一張讓女人都爲之心折的清韻臉頰。
“城……城東,此時怕是…已…已經出了淮安城…”小廝磕磕絆絆的話,讓顧夫人的臉色徹底陰沉下來。
看着小廝被拖去柴房的背影,顧蓮蕪眼中閃過一絲晦暗。
“蓮兒,你先自己用飯,孃親待會就回來。”顧夫人轉頭摸了摸女兒的頭髮,讓嬤嬤帶顧蓮蕪下去。
然而,顧蓮蕪分明瞧見,孃親的眼裡,有淡淡的溼氣氤氳,卻在下一秒,又變成了那個優雅精明從不吃虧的掌家夫人。
夜色擦着黃昏的地平線,在極短的時間裡,悄然到來。
衙門門口,一輛華貴馬車帶着說不清的憤然情緒,停在了大門前。
不多時,一道優雅的剪影襯着月色,帶着斬釘截鐵的氣息,敲開了衙門的大門。
“顧大人的副官在何處?”顧夫人一提裙襬,也不管是否有人值夜,當即公堂門一開,燭火一添,便坐在了左手首位的雕花太師椅上。
“何師爺怕是已經回去了。”底下衙門值夜的府兵首領低頭恭敬道。
“去請!”顧夫人笑中平添一絲冷意。
那侍衛統領不敢怠慢,忙應聲道:“是!”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所有衙門的人員,都被這郡守夫人的氣勢給鎮住了,絲毫不敢有所不敬。
待衙門何師爺到,已是快到戌時。
只見一身材頗爲壯實,頭戴玉冠的中年人施施然走進來。
“不知顧夫人夜裡擅闖衙門,行如此貿然之舉,所爲何事?”何師爺一見如此大的陣仗,不由得皺眉。
顧夫人冷哼一聲:“何師爺好大的官威啊,你跟在我家老爺身邊的時日,也不算短了吧?”
“額……下官爲郡守大人分憂解難,已經七年了。”何師爺一怔,實話實說道。
畢竟顧夫人除了是郡守夫人,還是淮安首富家的嫡女,這些年,淮安地界人脈縱橫,顧淮良這些年,不僅未被打壓,而且還能站位腳跟,甚至頂着壓力,推行了許多惠及百姓的政策,與他背後的這位夫人是密不可分的,要是這樣的女人是省油的燈那就怪了。
“那我問你,一月之前的葉家千金滿月席,你可有去?”顧夫人深深盯着這位師爺。
“下官那天家中小兒生病,故而只是送了賀禮,並未前去道喜。”何師爺心中一凜,想着此次怕是逃不過去了。
“那郡守大人回來之後,第二天可有讓你查什麼東西?”
“大人卻是讓下官去查了一件事情,不過卻並非是私事,而是公事。”何師爺也是老奸巨猾之人,當即面不改色道。
“什麼公事?是驗屍還是平冤?”看着何師爺老奸巨猾的臉,顧夫人冷笑一聲,“莫不是衙門的驗屍仵作和判官都死了不成?還需要一城郡守親自去看?”
何師爺心中叫苦,沒想到這小小婦人這般犀利難纏,不愧是商家出身,連他的反應都摸得清楚。
“何師爺,咱們明人不說暗話,當初淮安大旱,郡守與我葉家聯姻,我葉奼嫵的嫁妝,便是葉家這百年糧倉,一朝行救濟之法,活人無數,想必你也是在其中的。”顧夫人臉上一抹傲然,當年嫁娶風光,百姓齊賀,她當真被人敬成了救世菩薩。
“然而……”顧夫人話頭一轉,“你要明白,朝廷國庫空虛,這麼多年來,淮安官府裡,是誰,一直在暗中補貼衙門。”
“夫人的意思是……”何師爺一聽此話,心中駭然,好一個葉家嫡女,這一頂大帽子扣下來,打得竟是魚死網破的主意。
“聯姻,本來就等同合作,當年奪人所愛強行許婚,是我葉奼嫵的疏忽,然而,最終淮安百姓免除災難,我也無愧於天地,但,成婚之前,我醜話也說在了前頭!我葉家嫡女,不可能讓別的女人來分享我的丈夫!他顧淮良選了福澤蒼生,就必須放棄兒女情長,如今,他竟去重查當年舊事,是想找那採茶女回來不成?”顧夫人眉頭緊皺,聲音短促卻有力,字字犀利如刀。
“若是他顧淮良違約在先,我葉家,也不介意終止這份聯姻!”
這一句終止婚約,徹底讓何師爺還在堅持的滑頭想法,分崩離析。
“顧夫人……這……衙門多年仰仗葉家,還請顧夫人三思……”何師爺額頭汗漬津津。
“我也想三思……”顧夫人端着茶杯,精明的一雙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何師爺,“就看,何師爺給不給這個機會了……如今,我竟是連我家老爺的面都見不到,這矛盾,要從何解決?”
“下官…下官願自帶人馬,追回郡守,並勸阻其不再調查當年之事!”何師爺心中一抖。
若是葉家真放任官府這般不管不顧,可能這衙門不過半年,大大小小的仵作侍衛連工錢都發不出了。
朝廷的年奉每年堪堪夠開支,那皇帝老兒打着勤儉克己奉公的名號剋扣百官年餉,修陵建廟,追求修仙之道,底下早已怨聲載道。
官府夾在貴族與百姓中間,日子着實難捱,要是沒有葉家雄厚的財力支持,供不上皇餉,他和顧淮良頭上這頂小小烏紗帽,恐怕都是要不保。
“如此,甚好。”顧夫人放下茶杯,臉上閃過一抹冷笑,連帶着一閃而過的眼底悽楚,在燭火掩映下,讓人看不真切。
她用如此激烈的方式,捍衛了自己的主權。
“那就辛苦何師爺了,改日有空,我再來叨擾拜訪。”說罷,和來時一樣,毫不拖泥帶水的走人。
月色掩映下,顧夫人上馬車前,看着出來相送的何師爺,豔麗一笑:“小婦人不懂朝堂之事,也不是吃醋爭風之輩,,今日依託何師爺之事,還請不要與顧大人提起,何師爺出門之後,我已經差人去請了何家小少爺來同蓮兒一起玩耍,想必,何師爺也會欣慰的。”
何師爺一怔,旋即瞪大了眼睛,半晌,纔回過神來,看着已經遠去的馬車,才低頭憤憤然罵了一句:“毒婦!”
此舉分明是告訴他,如果顧淮良回不來,那他的小兒子,也就不用回來了。
深吸一口氣,何師爺罵罵咧咧地去集結人馬準備出城,嘴裡嘟嘟囔囔道:“這葉家哪裡不好了,也真搞不懂這顧淮良當初怎麼想的,放着好好的富家貴女不要,非要去尋一個身份卑賤的採茶女……”
顧家——
顧夫人一踏進大門,看着女兒蹁躚蝴蝶一般撲上來,當即眼眶一紅。
“孃親……”顧蓮蕪感受着孃親不平靜的情緒,仰頭看着自己孃親。
顧夫人淚眼朦朧,緊緊抱住女兒。
“孃親不哭,爹爹不會不要我們的。”顧蓮蕪心疼地拿手帕爲母親拭淚。
“嗯……不會…他不會不要我們……”顧夫人重複着這句話,眼淚滾滾而下,“蓮兒,不管發生什麼事,你答應孃親,要永遠站在孃親這邊!”
“我不要誰都不會不要孃親的!”顧蓮蕪堅定道。
顧夫人看着自家女兒初長成的模樣,心裡終於有了些許安慰。
是夜,何師爺集結人馬,一路出了城門,往淮安城外青石鎮而去。
已是夜深人靜,整個村子一片寂靜。
何師爺帶着屬下,一家一家去敲門問人,被驚醒的莊稼人大都是一臉不耐煩的開門,卻在看見侍衛明晃晃的腰刀時,頓時化作了驚恐,在戰戰兢兢被問話之後,又膽戰心驚地回去睡覺。
查到村口一家老酒肆時,開門的是一年邁老嫗。
“老人家,夜深打擾,實在冒昧,還請諒解,在下只是要問幾個問題。”何師爺坐在屋內唯一一把完好的椅子上,還算和顏悅色地問道。
“大人請問,老身答便是,不過……我小孫女還小,還請大人別嚇着她。”老嫗顫顫巍巍地將一名瘦小驚惶的女孩護在懷裡,愣是沒讓旁人看見她的面容。
“好,那我便問了。”何師爺也不喜歡拖拉,“您白天可有見到一位穿錦袍的大官人來到此地?”
“您說的是來村裡的那位郡守大人吧?哎呦郡守大人福澤淮安,村中今日可熱鬧了,大人集結了村中百姓,說是要找什麼人…可惜老婦腿腳不便,沒能親眼上去瞧瞧。”老嫗羨慕道。
“那老人家,你年紀也大了,在明安初年間,你可曾見過一位白衣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