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步渢在回東京之前, 先轉道去了一趟神奈川。
並不是來看柳生夫婦,她這次來只是爲了仍然躺在醫院裡的那個人。
算算日子,她確實有一陣子沒來看幸村精市了。
幸村精市坐在醫院後方的療養公園裡, 手持畫筆目不轉睛地凝視着畫冊上神采飛揚的少女, 嘴角笑得柔和, 只是這笑容摻雜了太多的溫柔和無奈。他一身淺綠色病服斂去了球場上的犀利和霸氣, 襯出少在少年人身上尋得的優雅溫柔和些許孱弱。
如此讓人心疼。
而百步渢走出透過樹木的間隙直射而下的斑駁陽光之時看到的, 便是這樣一幅畫面。
——如此佳人可堪絕代,只可惜性別爲男。
踏出一步剛想出聲,百步渢卻被突然從另一邊插進來的幾個人打斷了。
“喲, 看看這是誰?”少年的語氣囂張跋扈,透露出一股難以掩飾的揶揄。
微微皺了皺眉, 百步渢卻默不作聲地退了一步隱於林間, 一副把戲看完前絕不插手的姿態。
局內的幾個當事人都沒有注意到這邊淡淡窺視着局面的少女, 當然,這其中也包括了一臉神情莫測的幸村精市。
那是一羣揹着網球袋、穿着國中校服的少年。爲首的人一頭紅髮如火, 他嘴角扯開一個譏嘲的弧度,目光玩味地打量幸村精市一番,才嗤笑了一下,“喲,這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立海大附屬網球部部長——幸村精市嗎?”
話音剛落, 後面跟着的幾個穿着同樣校服的少年就都一齊鬨笑起來, 粗噶的笑聲在寧靜的公園裡格外令人不適。
百步渢淡淡挑眉, 目光微冷地看那爲首的男孩子吊兒郎當地繞到幸村精市的身前, 而幸村依舊是沉然不語, 臉上一片波瀾不驚。
“吶,你就是原來那個立海大附屬最強的人嗎?”他像是想到了什麼極好笑的事情一般, 忽然嗤笑出聲,“哦,我倒是忘了。聽說你重病不起,再也打不了網球,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廢物了呢~”
面對對方無禮的挑釁,溫潤如水的少年卻並不言語,只是一直看着對方的眼神漸漸變得肅然,整個人都散發着一種高高在上的氣質,雍容和高傲交織融合着少年淺淺的蔑視。
似乎是被幸村精市不溫不火的態度觸怒,紅髮少年猛然間猙獰了神色,一把將幸村推倒在地,一瞬間幸村手裡的畫冊畫筆洋洋灑灑地撲了滿地。而幸村精市的身體狀況自從發病後就一直不好,被少年如此大力推倒後想要站起來似乎都有些困難,可見剛剛摔的那一下有多狠。
幸村精市的兩條秀眉因着疼痛而絞在了一起,表情終於流露出淡淡的痛苦,卻倔強地咬着嘴脣不肯泄露出一絲□□。
——□□,代表了軟弱。而軟弱,是王者最不需要的東西。
看到這裡,百步渢覺得自己再不出手怎麼也說不過去了。
況且,剛剛爲幸村皺起的眉頭而一瞬間微微揪起的心令她覺得很不舒服。
步伐輕盈地踏出一步,百步渢整個人暴露在金色的陽光之下,語氣微揚,“喲~各位早安~”
踏步上前不去理會那些見到她之後有些微微呆愣的找茬少年,百步渢彎彎嘴角挽起一個悠揚的弧度,嘴裡淡淡吐出的輕喚宛如情人間的呢喃,“精市。”
“渢。”幸村精市似乎對於少女於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裡似乎頗有些意外,淡淡的欣喜之後便是被百步渢撞見這種場面的尷尬和狼狽。
百步渢對於幸村精市的反應卻並不介意,眼睛一瞥看見了丟在草坪上的畫冊,百步渢歪歪腦袋有些意外。
畫上的人有一頭青藍色如海藻般濃密迷人的微卷長髮,淡淡的笑容之間流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傲然和魅惑,不是她百步渢是誰?
百步渢並不討厭幸村精市。要說一開始沒有好感,也只不過是因爲她本人對腹黑的小小抗拒心理在作祟罷了。
幸村精市長得端的是絕代風華。美人如玉,誰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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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今,幸村對她的心思也越發明朗。百步渢心裡倏忽升起一絲暖意,剛剛畫裡筆觸之間流露出的難以掩飾的眷戀,作不得假。
百步渢突然察覺,自己對幸村精市也並非全然毫無感覺。
猶記得初次見面之時,這兩個人一個小的溫潤如玉,一個笑得天真爛漫,暗中眼神卻早已交鋒了數個回合。幸村精市其人何等的玲瓏心思,早在初次見面之時便極盡腹黑之能事地來了個一箭雙鵰,挑撥那個原網球部經理中村晉惠和她比賽,一方面試探了她,一方面也幫他除去了那個礙眼的女人。
當時的所謂【人情】也只不過是她的不甘與戲謔,從未想過卻會成爲他們之後的一道難以割捨的聯繫。
她用那個人情,換了他接受手術從此再不受病魔折磨。
有時候百步渢本人也在想,究竟這麼做對她來說又得到了什麼好處?對她有什麼利益?既然全然沒有,那麼當初潛意識地下了這個決定又是爲了什麼?
一直以爲自己對他的興趣並非濃厚到極致,卻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三番兩次地來探望也全是她主動的。
直到今時今日,在看到幸村精市畫冊之後,百步渢才微微明瞭。
她對這個少年的感覺,早已不只是興趣那麼簡單。
“喂,你是什麼人?”站在一旁被忽視了太久的紅髮少年終於忍不住出聲,語氣卻不復剛纔同幸村精市說話時的陰狠與惡意。
“他的朋友。”百步渢挑挑眉神情淡淡,下一秒嘴裡吐出的話語雖是問句卻不容置疑,“如果可以的話,可以請你們離開麼?”
“什麼?!”紅髮少年流露出惱怒的神情,下一瞬便恢復了之前挑釁時的囂張,“臭丫頭!”
感覺到對方說着便氣急敗壞地拉住了自己的胳膊,百步渢皺眉,本能地一把反手扣住對方,錯開對方的力道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一用力,骨骼之間發出的脆響下,紅髮少年驚聲尖叫起來。他痛苦的倒地,按着脫臼的胳膊,眼神驚懼之下早已不復其時的兇狠。
看着對面一羣少年流露出懼色的表情,百步渢微微一笑眼神冰冷,“所以說,你們,可以離開了麼?”
百步渢將倒在地上的幸村精市扶起來,臉上始終掛着淡淡的笑容,“怎麼樣,還好麼?”
“嗯,剛纔真是多謝你了。”幸村精市也笑,可百步渢覺得那笑容中總隱着微微的苦澀。
“還是不舒服麼?”關心之下,她又問了一句。
“不,我沒事。”幸村精市搖搖頭,微微蒼白的臉上浮起淡淡的紅暈,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倏忽彎腰拾起剛剛灑落在地的畫筆畫冊,動作之間更是藉由身體的阻擋有意避開了百步渢的視線。
百步渢扯扯嘴角笑得無奈,“那幅畫,不如送給我好了。”
接着便看到幸村精市一瞬間有些僵硬的消瘦背脊。
百步渢當然知道幸村這傢伙心裡不舒服。
驕傲如他,在那般情況之下被她解圍,心裡始終是會結下疙瘩的。
而剛剛有意的避讓,大概是不想讓她看到那幅畫吧?
“渢……”幸村精市轉頭,淡紫色的頭髮在微風之下顯得更是飄逸清越,配合着少年蒼白的臉頰流露出一種纖細而病態的美。
微微一笑,百步渢卻並不言語,只動作堅決地伸手接下了少年手中的畫冊,在對方呼吸的短暫停滯之間翻到了剛剛看到的那幅畫頁。
隨即牽起幸村精市的手,腳步不疾不徐地走向病房。
幸村精市怔愣地看着自己與她十指交握的手,心裡有些五味雜陳。
他應該欣喜,欣喜她終於接受了他;但,他實在是欣喜不起來。
在這種情況之下的接受,比不接受更令他覺得悲傷。
剛剛的情勢,想必早已被走在自己身前的百步渢看在眼裡,自己如此狼狽不堪的一面就這樣暴露在她面前,對於幸村精市來說,不是不殘酷的。
他所需要的,是真正意義上的接受,是同意讓他陪在她身邊的海誓山盟,而並非現在的——憐憫。
是的,幸村精市覺得,百步渢目前的所作所爲,除了用【憐憫】這兩個字來形容之外,真的怎麼也說不通。
於是病房裡一陣令人壓抑的沉默。幸村精市不說話,百步渢自然也懶得開口。
窗臺上的兩盆仙人掌早已開出了鵝黃色的小花,襯在滿是硬刺其貌不揚的綠色掌體上卻令人十分舒心。
不知怎麼的,百步渢腦子裡一下子就想到了荊棘花。
幸村精市的腦子裡在想些什麼,現在又在顧慮些什麼,她不是不知道的。
微微一笑,百步渢語氣溫軟,“剛剛,有沒有摔傷?”她記得剛纔那一下大概是蠻狠的,他身體如此孱弱,該是要注意一些。
“沒事,剛纔的事真是多謝你。”幸村精市笑得疏離,語氣也禮貌至極。
百步渢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
她想,有些事情的確是應該現在就和他說清楚纔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