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十章 魔高一丈,神戰於玄(五)

星外,依然懸着那三重光冕的幻rì,天落真人浮於幻rì之心,他留下的劍陣、道兵與艦艇分成兩翼,屏風般居於帝師天落歌之後。

他終究是沒有退。

——諸方勢力虎視眈眈,時刻要躍上前臺。掌門一旦遁走,劍宗懾服羣英的威望必定大墜,這中土就再不能掌握牢固了。

幻rì萬丈長的光焰一跳一縮,跳躍時真火從星堡的幾大豁口逼入,熔金冶石;回縮時又在星堡和幻rì間留下綿延十數裡以上的死寂地帶。每伸縮一次,幻rì就又從星堡挪開了數裡。幾番光焰吐納,星堡已距幻rì逾百里,便是鯤艦與朱雀艦的主炮shè徑也不絕能及。幻rì的十里光焰不再外吐,三重冕環繞着天落掌門緩緩轉動。

好像一團織錦扯裂,這百里的間距原是寶藍sè天幕,幻rì神光一旦內撤,星堡和幻rì之間陡然橫亙出混沌無端的渾黑,一派物鹹喪明的哀象。

這本是被帝師以無上神通一手掩蓋的,今夜醜寅交際之時的真況。

與天落掌門對峙的星堡,自血海里透出的yīn氣逾發地濃重。魔高一丈塔尖涌起數百道妖風,把羣情聳動的妖軍一股腦攝入塔尖蓮心。

嘭地一聲,一隻寶石赤鎧的巨蟹從血海深處躍出,迅捷地爬上魔高一丈塔。蟹將折了一鉗三足,覆背的大半甲冑被天落掌門的劍壓粉碎稀爛,他真元大耗,無法速生,xìng命倒苟延下來。

五大妖邪與縮了身形的蟹將神念溝通,那邪劍仙變鉅子把乾位讓予他代守,獨自卻立定在ZhōngYāng麟聖之側。六妖邪似是完成了最後佈置,靜候着天落掌門懸而將臨的恐怖一擊。

除了魔塔上的六大妖邪和暗中觀戰的千歲寒等,星內血海空空蕩蕩,再無生靈。

“兩獸死鬥要拉開場地,再容不得閒人立足,我們去找個觀戰地方。”

千歲寒道。

隱身的無形鳥掠過魔高一丈塔,無形之翼不知道是有意無意挑了下蓮塔尖角。

“什麼人在此!”

塔上幾個妖邪不覺顫動,坎位一妖失聲道。

麟聖揮手,“無妨事,是觀戰高人的念獸擾動。國主下令,由他過去。”

“杯弓蛇影,心中實在怯得緊吶,”千歲寒道,無形鳥一振翼,倏忽已躍出星堡的黑蛇宇宙。我忽有脫出枷鎖的輕鬆,旋即又有一陣憂慮。我遙望魔塔:這暫時是翩翩最安全的棲身之所,rì後之事再說。

——可千歲寒要帶我去哪裡呢?

無形鳥第二次振翼,我們卻停在了幻rì與星堡間的悽慘夜空。

“妙哉。妙哉。此處便是極yīn與極陽分野位置。除了傳說中鴻蒙初判之時,亦只有無上神通者可以造出這樣的異象……”道士分別握住我和龍女的手,“這是難得的眼福機緣。你們闔目再開。自現在至終戰,我所見聞即你們所見聞。但你等要恪守中立,無論原來立場,絕不得介入他們的戰端。”

我閉眼又睜開:

不辨天地的黑暗虛空裡,懸着兩枚星辰。一枚是天落掌門的幻rì,一枚是微微流溢出魔塔紅光的妖星。

三重冕裡隆隆傳來衆劍宗門人的天劍雷音,猶如戰鼓擂動。

幻rì中的天落掌門揚起了九轉神劍元始之章。那尊明光神劍的邊際開始消融,他手上的劍剎那轉成了一團光芒,從他手中的光芒裡踊躍出越來越多的光,躍入幻rì中。三重rì冕的轉動陡然加速,幻rì變得前所未有的明亮和炙熱,而且正變得越來越明亮和炙熱。這宇宙之間的陽氣彷彿從那團光芒沒有止境地全涌出來!

是元始之章釋放了真形!

即使我有元嬰者的見聞和心得,也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可完全在我夢想之外!

真形,是臻於威能巔峰的法寶與御者互感合一,飛躍入的無可限量境界。

六轉以上法寶原具本器與器靈二重威能,九轉神兵又具一重劫力威能。如非祭成法寶者御使,便是前二重也未必能發揮足盡。互感合一,更非xìng命交關的法寶本主之外人所能。當初我和妖猿影子對決,能把銀蛇劍釋放出龍蛇狂舞的星漢劍虹,正是真形釋放後威能飛躍所致;翩翩卻連上官天泉所授法寶的本來威能也無法發揮盡致。

我本以爲,天落掌門獨力展開四無礙劍界之時,元始之章的威能已經臻於巔峰。任憑他一人再如何奮發,也彈壓不住鎮守魔塔的一衆妖邪。竟是大錯特錯。

如今的天落掌門彷彿不再是御使代持之劍,反像是此劍的真御者!

“衆人睽違,這劍靈反而與天落歌同心共濟要殺伐出一條道路來了。如今人劍合一,真形釋放,與道相通,他手中的就是從道降臨,源源不斷的劫力!”千歲寒道。

“師尊,蕭國主還不動嗎?”龍女問。

“這是太玄劍訣的乾訣:陽氣純剛乾乾,萬物莫能與之爭。水德本不應爭,得了海底真傳,自然更加不爭。”千歲寒道。

“那天落真人就要攻了!”我十二萬分地緊張道。

幻rì如人心搏動了一下。

無窮盡的太陽風席捲宇宙。我等已在yīn陽相爭的邊緣,仍被一下捲入太陽風中。千歲寒面無表情,唸誦起天下第一天罡術,號稱一切法不能侵,也不知是否管用的“不動瀑”真言來。我看龍女再對她師尊有信心,鼻尖也是滲出汗來。八方盡是不辨涯際的幻rì光海。漫漫光海的一團礙眼的黑斑,卻是被撞去大半的妖星!

單單相隔百里的一次幻rì衝擊,就把一顆蘊藏洞天的大星堡粉碎了!

如果不是魔高一丈塔的威能維持,小半顆核桃那樣的妖星早該墜到大地上去了。黑sè的海水從妖星裡滾滾飄出,像露水那樣即刻被光海抹去。

魔塔尖上的六妖邪陣勢全破,塔尖不再有星辰庇護,與正上方的幻rì光海不斷地猛烈撞擊。光海像裹挾暴雨和狂雷的雲那樣往魔塔上擠壓。一小股一小股的劫力從光海中像雷雨那樣墜入魔塔。

麟聖顯出白麒麟的本相,雙角中釋放圈圈蘇生元神的神光;劫火劫雷從其餘妖邪的金身外透入,又從金身裡勾動出更多的劫火劫雷。白麒麟的神光不斷爲他們鎮壓,可不一會兒又從妖邪的元神深處爆發。這反覆煎熬,不知比起幽牢的滋味如何。

原來坎位的一個元嬰大妖慘呼着棄了魔塔,駕妖光馳入幻rì之海,

“小妖知罪,真人饒命!”

那光海中沒有迴應。轟地一響,那妖金身瓦解,顯出劫火猛燒的雙重元神。又轟地一響,劫火把靈體的元神焚盡,悉數化在了光中,宇宙中再無此妖名號。

“天落賊子,休仗着九轉劍猖獗,今rì是你死期!”

妖邪中的邪劍仙變鉅子身披麟聖的天祿寶衣,卻沒有被劫力損傷。麟聖的蹄子取春秋筆在變劍仙掌中寫了兩個“殺”字,陡地萎頓趴地,再無能放shè神光護持其餘妖邪。

變劍仙一發橫,踏入幻rì之海。

“此人稍勝蜀山七劍,往常要費些心思應付。如今卻要阻擾可抗返虛的天落,簡直是螳臂擋車!連我也只能在這光海中自守!”

千歲寒道。

蕭龍淵看來也沒有知會過千歲寒。

“真人不知,變劍仙得了劍宗宇宙鋒的九道劍意,如今還餘下八道。”我猛然想起,只有我們崑崙龍虎知道清薇真人受過他的隱秘一劍,此事必然沒有和劍宗通氣。

道士瞳孔一收,

已有一道彗星似的劍虹把光海劃出一條細線,實際上此線足有大地上一條長河之闊。最初的幻rì從光海中凸顯出部分。那變劍仙已近天落掌門!

天落身後的兩翼涌前攔阻,那也是蕩魔院至jīng銳至忠誠的弟子和道兵了。

又是兩條劍光劃出,一翼給了一道。劍光非弧非直,而是蛇形那樣彎彎繞繞的兩道長河劍光。瞬時十路劍陣瓦解,艦艇全數斷裂,墜向大地。我明白,這彎繞的劍軌全是擊打在劍陣、法陣和艦艇的樞紐,那些諸陣中的核心人物不是死了便失去了戰力。

他的出劍不能用尋常的時間和空間來揣度。這劍光一施展,彷彿目標無論方位遠近,無論神通大小,就成了由他斬的靶子。

變劍仙和天落掌門貼面相視,他的雙手竟只剩下一枚金手指和五枚肉指。

“不該刺人,當全力把人寶一體分開!”我不禁想。天落已和神劍相通,刺人不過是皮囊罷了。忽然我覺得,也不知道心深處是否怨恨天落刺我的事情,乃至混淆了立場。

那變劍仙卻是雙手分刺,一手一枚肉指刺向天落金身,另一手兩枚肉指刺向天落手中的光團。左手小指劍,右手拇指劍卻內縮起來。

“唉。”我嘆。

“這關頭卻還留手。”千歲寒同時道。

隨着變劍仙左手無名指劍一刺,天落的金身像被從畫裡剝出來似的,被一下挑在變劍仙指尖。他一旋無名指頭,天落掌門扁平如紙的金身化成血沫散去,那變劍仙的劍指也隨即消失。變劍仙面前之人竟無影無蹤了。

——“這是宇宙鋒十萬譬喻裡的芭蕉斬,剝一切物如剝芭蕉。剝盡芭蕉一切成空,可真人必有真心,剝不剝得盡呢?”千歲寒冷冷道。

變劍仙的右手兩指卻陷在了光團中拔不出來。

那三重rì冕中隆隆傳來天落掌門之聲,

“變賊,反是你今rì要被清理門戶。”

這萬丈光芒的三重rì冕纔是天落歌的元神顯現!

變鉅子一驚,他的整條右手被吸入了光團之內。右手拇指劍不得不伸開。三枚宇宙鋒劍靈附着的指劍要強行關閉那劫力所從來的道之通路!

尋常元嬰的手伸入那釋放真形的神劍內是自我毀滅,但他的手是另一尊相當劍靈附着的指劍。

慟絕人寰的慘呼。三指劍和變劍仙的一條右手蕩然無存。劫力從那光團吐出,連帶着吹到變劍仙護體的八轉寶衣,麒麟歷代傳承的天祿圖之上。

呼剌剌一聲,那八轉寶衣碎成一條一條。無數陣圖和靈符從寶衣裡崩開,往八方散逸。那變劍仙卻借劫力轟散天祿圖之勢,如隕星那樣直直墜入大地,不知所蹤。

魔塔餘下的四個妖邪一派油盡燈枯之象。他們殫jīng竭慮的戰績只是毀去天落掌門的金身。

啊,他們卻沒有完全失敗。原來籠罩妖星的光海退cháo,又留出了妖星與幻rì之間混沌無端的渾黑。天落掌門大敗變鉅子,但終究是有點疲憊了。

“不是渾黑,是別的東西,”千歲寒否決。

我再用心看,

那渾黑不再是死寂,而是活物那樣在流動與伸展,也不是一隻活物,還是好像很多活物那樣張開,把光海退出的邊界侵佔過去。這不是妖星和幻rì對峙之初的空白,悄然取代它的是另一種東西,那是我經歷過的黑蛇宇宙類似的東西。

“你們都應熟稔太極圖的道理,如今我們在活的yīn和活的陽相互接觸交鋒的邊界上,立足的地方只有線和點。雖然是中立,但如果不小心被拉拽到一邊去,後果可不敢想吶,”

千歲寒拉着我們的手,無形鳥小心翼翼地調整着軌跡,每個剎那都要十里、百里地挪移,尋常適當的平衡點。

“我和諸位道友共研海底真經,原想一下壓服天落你的神劍。孰料你竟然人劍合一,打開了道的通路,實在是了不起——我算計失誤,不得不觀望一時,累諸位了。”

黑暗裡,迴盪着男子yīn柔和寧靜的聲音。他沒有徵兆地沉眠,不知何時又再度降臨。蕭國主不是飛在天中的龍,他是始終在深淵裡窺視的九頭蛇。

他的話對於殘餘的四妖邪卻是甘霖,黑暗從魔塔裡涌上他們的金身,那些還不到元嬰能承受時候的劫火被盡數消除。四妖邪縮入塔中。越來越多的黑暗從魔高一丈塔涌出,融入殘星以外的不斷生長的活的大黑暗。

魔塔一振,它原來當作根基的妖星徹底粉碎。紅蓮塔的根莖扎入外面的大黑暗中,似乎宇宙間無窮無盡的yīn氣都從魔塔裡涌出來!

魔高一丈塔也釋放真形了。

“可天落你無限拔升來維持道之通路,卻在不知覺間觸碰到了天道爲你本人設的極限。看這幻rì時浮時現的黑點,你從道中取來劫力屠戮我們,你的劫力也從自己的元神中涌出來反噬你了。yīn氣無端,莫見其根,我如今用太玄劍訣的坤訣與你相持小半個時辰,你便自滅了。”

千歲寒動容,然後我看到了無數黑點在幻rì中即生即滅。不是蕭龍淵的提點,竟然連千歲真人都沒有洞察那極其短暫微小的變化。

“我原道你連十個呼吸的相持也做不到,孰料也憑藉魔塔打開了道之通路。哼,我受劫數,你難道不受劫數?你軀殼無存,元神重創,必然先被第一重大天劫焚滅。”

幻rì中天落掌門的元神道。

我不知道即使如天落掌門所敘,那天落掌門能否在自己的第一重天劫下逃生呢?

一切蛇之王的笑聲在黑暗裡迴盪。

魔高一丈塔周圍生出十八輪圓滿星芒,卻不是血sè,而如明月之皎潔。無邊黑暗中,十八輪滿盈之月繞着魔塔旋轉。

黑暗中的蕭龍淵道,

“承你們劍宗助我尸解,我的九元神徹底融一。海底真經能涌出萬法來,第一重天劫並不能使我隕落,我反要借這一重天劫,步入返虛之境——你軀殼毀,元神傷,卻有沒有踏入返虛的準備呢?”

魔高一丈塔控制的黑暗各處透出光點來,這並非天落掌門的劫力所損傷,卻是蕭龍淵自己開始經受的第一重大天劫。那十八輪滿月水一樣互相交融,正聚成一團大大的明光,降臨入魔塔之中,就像油注入器皿。那些在大黑暗中泡沫那樣泛起的光子麻疹那樣猛烈發作,但同樣又大批的被黑暗湮滅。

“看來這勝負決出,一刻鐘點也不需要。”

天落歌道。

幻rì一跳,四分之三的rì表都覆蓋滿了黑子。劫力充滿了天落歌三重元神的四分之三。但原來平衡的yīn與陽驟然打破,從四分之一的幻rì中投shè出一道光廊,突破重重的黑暗,釘在了魔高一丈塔的塔尖上。

那團水一樣滴入塔的皎潔明月,再不能前入塔半寸。

然後黑子完全覆蓋了幻rì,連那光廊也一併吞沒,天落掌門無蹤無跡。只餘下釘在魔高一丈塔上的那把神劍,瑩瑩放光。

我們周圍全是黑暗,不知道多少黑sè的蛇包圍住我們。

龍女大驚失sè,yù待唸誦星宗的金翅鳥王驅蛇咒。千歲寒道,“雖然神劍阻擾了他的陽神賦形,但蕭君已算渡過了第一重天劫。這咒不管用了,且看他打算。”

我愕然。豈非這世間又有了第六個活着的返虛!

塔尖虛懸的月光幻成一個人形,是姿態淵懿的十六歲少年。他步至元始之章,用手拔劍。神劍吐出的劫力即刻焚燒蕭國主的陽神。他一下撤手,劫力立消。又嘗試了兩次,始終無法把這神劍從魔高一丈塔拔出來。

蕭國主微微搖首,金瞳投向遠方。卻不是向我們,而是向更遙遠的宇宙,

“我也體認到你們的難處了。”

他嘆息一聲,金瞳轉向無形鳥處。

——我心中狂顫,如他看破了被千歲真人暗中搭救的我,那我怕是萬劫不覆地墮入蕭龍淵的魔掌了。

“千歲兄,你既是此戰的活見證,放心去吧,替我告知天下,等我拔出元始之章,便是妖國再臨。”

蕭國主的陽神連魔塔一併遁去。包圍我們的黑暗恢復了原本的死寂。

驚魂未定的我呆呆站在大鶴背上,深覺天下之事**成麻團,自己卻一點也使不上氣力,只能眼前之事而言,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翩翩被押、劍宗大敗。但卻同時又隱隱覺得自己的眼前展開了前所未有的廣闊天地,有無窮無盡的大道值得我去探求。

“你自己前途艱難,先看好腳下的路吧。”

千歲寒把毫無防備的我一把推下了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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