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預感到敗局的劉洪元,在曾經被他寄予重望的常山隘,果然遭遇到毀滅性的打擊,後有追兵,前有伏擊,已經潰散的軍心再也無法凝聚,被逼絕路的這員安東大將,最終選擇效仿楚霸王拔劍自刎,正可謂——雖遠垓下,不過烏江,相似羞情慚父老,類同悲憾知項王。
安東這支號稱徵西大軍,主將已損,亡者過半,頹沮而降者三萬有餘,另有殘兵剩勇倉惶逃竄,雖說保定戰事未止,但廣陽城中,甚至連許多平民都已在慶幸險難終於過去,勝利已在眼前。
將軍府裡,當然更是一片如釋重負與喜氣洋洋,唯有楊懷犀心情鬱挫,當日他判斷廣陽部將利用疫毒挫毀劉洪元之計,晉王妃儼然默認,事到如今,更加顯明當日判斷準確,但楊懷犀一點不覺歡呼雀躍,這日他再度請謁王妃,肅身一禮拜下,就強調開來已經盤算多日的善後之建:“安東主將既已戰亡,十萬大軍分崩逃潰,王妃還當立即向幽燕境內派遣醫者,分發防癘之藥,以防疫情擴散造成百姓死傷無數。”
十一娘此時原本也欲向楊懷犀解釋分明,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佯作不耐地說出“知道了”三字,再問“先生可還有旁事”,儼然是下逐客令的模樣。
楊懷犀心中憂急,另他雖說意識到晉王系更有勝算決意改投明主,此時卻也並不詳知晉王妃究竟是何性情,且把心一橫,不顧王妃耐煩與否,自顧強調:“在下雖知與安東軍這一戰至關要緊,爲奠定勝局,殿下與王妃不得不採用非常手段,雖在下仍然反對只顧勝負妄顧百姓死生之行,然不能阻止,唯有盡力挽回,水源被投疫毒,波及境域難以預料,不僅安東軍染疫,幽燕百姓或許亦會受此禍難,王妃怎能只慶戰事之勝,而不顧萬千百姓死活?晉朔臣民,皆贊王妃仁德恤下,然幽燕百姓同爲大周子民,殿下與王妃所圖,並非稱霸晉朔而已,當視天下皆如晉朔,否則與韋太后、蜀王何異?”
“如今廣陽城內外,皆慶安東大敗,葦澤關危難已解,誰知一關之隔,兩源之別,這場勝利之後,幽燕百姓已有多少因染癘疫死於病痛?又有多少痛失親人之餘仍惶疫情洶洶?王妃不懼臣民質問,大約已經想好對策,橫豎可將罪責加於東灜敵間承擔,可王妃如此便真能心安?在下相信冥冥之中自有神明,清明幽燕這多冤魂是死於誰手!”
楊懷犀如此悲憤,實乃眼見晉王妃重重蹙着眉頭,顯然不滿他一再揭破光明表象底下的陰惡與冷酷,根本不願在這時便扼制疫情在幽燕擴散,他越發絕望,搖頭冷笑道:“王妃裝作無知無察,看來的確謹慎狡智,因爲若此時便下令救助防疫,豈不泄露廣陽部乃利用投放疫毒方使安東軍大敗?所謂物傷其類,真相揭穿,便連晉朔百姓也會斥責王妃不擇手段,只有是,等到幽燕爆發疫癘,死傷無數之後,王妃纔好‘驚覺’,大悟原來廣陽癘疫已擴散至幽燕,並導致安東軍在劫難逃,如此一來,天下臣民纔會確信,東灜人散播疫毒,原是爲突厥人指使,意圖導致大周時局更亂,哪曾料王妃平息及時,非但穩守葦澤關不失,甚至察明廣陽之疫是爲人禍,戳穿突厥、東灜毒計,又因天佑大周,廣陽疫情雖說平息,卻波及安東軍,導致大獲全勝,王妃坐收功利美名,當然不用顧惜幽燕百姓死活。”
這番不無怨憤的話說得痛快,楊懷犀卻是悲嘆不止,回想這一生,也的確波折,本有一腔熱血滿腹經綸,意想報效君國也能因此改變自身的命運,哪知尚未入仕,老師便被無端治罪流放,年輕氣盛的他未免對肅宗之治大失所望,也曾生過隱遁之心,到底還是不服於空有學識而一事無成,那時聽聞蜀王禮賢下士,結交之後,果知其有壯志,楊懷犀因看穿德宗之後,仁宗帝懦弱無能,韋太后又短見昏庸,誤以爲蜀王若得權位,纔有希望開創一番新局。
然而誠心輔佐,漸漸知道了裴鄭二族冤案背後,甚至也有蜀王出謀劃策,他當時便極端心驚與懊惱,更至後來,賀洱繼位,蜀王爲壟權以助天子親政,不惜暗助東灜志能便潛藏於周興風作浪,這徹底讓楊懷犀心灰意冷,這才決意另投明主。
誰知晉王系看似英明,實則也是兩眼只有利慾,心中全無社稷,就算勝算更多,但得權位,必定也無力挽回華夏之厄,大周國運。
賀周的江山,看來是真走到窮途末路,甚至會重蹈晉末五胡亂華之禍,楊懷犀不爲一姓一家悲嘆,他悲嘆的是華夏之治即將泯滅,泱泱大國徹底崩亡,千萬百姓即將淪爲異族奴役,早知如此,他還不如落草爲寇,投身急公會,徹底背離這些所謂的皇族正統,說不定還有一線希望。
然而他此刻已然是自投虎口,再也沒有另投明主的機會了。
已經是到了如此絕望的境地,楊懷犀亦不願苟活,只見他整了整衣襟,拂了拂袍裾,也不行禮,也不告辭,灑灑落落起身,舉步直出廳室,聽着晉王妃總算說出“先生留步”四字,然而楊懷犀已然是心灰意冷,就這麼背對着,不回頭,只稍稍頓住步伐:“楊某雖無能,辜負師長悉心教導,此生一事無成,然還謹記老師當年教誨,不敢與利慾之輩同流合污,楊某自知今日之後,再無生機,這便回去坐等王妃賜死。”
說完舉步,又搖了搖頭,他已存必死之志,兩眼看向這廳室之外,雖有幾株紅梅花開得正豔,亦覺視線裡一片昏沉黯淡,悲哉這半百人生,飽經挫折,終於是這般不明不白的終結,妄廢了天生資質,又得名師指點,不過也如芻狗而已。
僵呆呆的步伐再往前邁出,楊懷犀再度聽見一聲“先生留步”。
十一娘也已經從榻上站立起來,上前兩步:“先生且聽我這兩句,再決定去留不遲……如今我再不瞞先生,青面少將秦八郎,實則便是晉王賀燁,此番利用疫毒大敗安東軍,確爲殿下之計,不過殿下當然不會爲了戰事勝負,妄顧百姓生死,疫毒並未投放水源。”
楊懷犀步伐仍然向外,眼前卻兀地清明起來,突覺幾株梅紅分外刺眼,以致於讓眼中酸澀不已,他急急一轉身,姿態不免顯得幾分狼狽,大別於一貫以來的灑落超然,但楊懷犀當然已經顧不得這許多了,轉過身來,一腳在前一腳在後,瞪眼結舌:“王妃這話當真?何意?”
見女子脣角帶笑,那不耐煩的神色當然一掃而光,此刻甚是恭謹伸手朝向坐榻,緩緩道:“還請先生落座細說。”
楊懷犀也顧不得禮數了,只微微頷首,重新跽坐下來,仍是迫切地盯着王妃,倘若耳朵能隨心所欲,此刻必然是學那兔子直豎起來。
他先是震驚於晉王賀燁怎麼突然與讓敵軍聞風喪膽的秦八郎“合而爲一”,當然更關心的是還是晉王竟然沒有在水源之中投放疫毒。
“殿下得知疫毒一事始末,雖立即想到加以利用重創敵軍,然而當然也考慮到投放水源會使癘疫蔓延無法控制,牽連無辜百姓,從一開始,便摒棄了投毒水中,殿下親自率軍偷襲,預斷出劉洪元主營大致所在,經過勘探,知其下令軍中斥侯日日出營察探,以防主營被襲,故設計投放染疫之野禽,傷其足,讓敵方兩員斥候輕易捕獲。”
十一娘沒有解釋賀燁怎麼成了秦八郎,只說目前這一樁計策。
“武威侯已經收復幽州,保定雖仍爲敵所佔,但劉洪元爲防我周軍形成合圍之勢,下令保定領將閉城固守,如此一來,劉洪元后援糧路已斷,故而殿下料定其必然會嚴控軍士口糧,試想日常艱苦,飲食不足,此二斥候當拾獲野禽,怎能不飽口腹之慾?然那野禽已被殿下餵食腐毒,雖是活物,人一當食用,十之八/九會染癘疫。”
楊懷犀已然是恍然大悟,再無悲憤,竟擊掌大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