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由在是必須要爲這石破驚天之語震驚的,而且還必須質疑奇桑從何得出這一定斷,乾脆承認自己與瑩陽真人的知交之誼:“瑩陽一生只收兩個學生,裴五娘便是歿於深宮,慘遭權位傾軋之禍,爲十一娘姻緣,瑩陽甚至起意撮合她與犬子,奈何韋太后賜婚,瑩陽亦無可奈何,要若真如汗王之言,瑩陽早知晉王燁乃忍辱負重,並暗許十一娘、澄臺輔佐,爲何當年還會遲疑猶豫,並將這層擔心向在下傾訴?”
直至奇桑說出“賀湛已然默認”的話,李由在方不言語,沉默許久,才道:“看來幾個晚輩兒女之間,早有謀略,卻是連瑩陽從前,也被瞞在鼓中,雖事後得知,不再阻撓晉王燁與十一娘成婚……大約並不認爲在下區區一介白衣,能夠助益晉王大業,而行爲這等非生即死之事,的確需要機密謹慎,萬一疏忽,便會一敗塗地。”
“這麼說來,先生竟毫不知情?”奇桑蹙眉道。
“在下若然知情,亦不會在十一娘成爲晉王妃後,近十載以來,仍然無所事事了,澄臺一度甚得韋后信重,若拉攏在下爲臂助,就算不能提攜在下高官厚祿,然而圖謀州縣之職外放,抑或爲其大業聚集師門飽學之士,多少也能壯大晉王系聲威,爲其將來奪位之戰,搖旗吶喊。”李由在道。
“這麼說來,晉王並不信任先生?”
李由在沒有急着迴應,深思熟慮後方才作答:“晉王燁想要奪位,只靠文臣士官助威的確不足,就如同汗王想要成就治世,行仁德之政收服臣民歸心之前,必須依靠勇武之力震懾天下,晉王謀逆,必定也要發動政變,如今聽汗王點醒,在下方纔領悟,晉王赴藩之至關重要,不在推行新政使晉朔百姓心向,而在燕國公部,數十萬大軍!”
又嘆道:“晉王並非不信在下,而是在下區區之力,實在不值一提,帶來利益,不與泄密之風險相當,弊大於利,晉王當然棄之不用。”
“可是一旦孤王重用先生,晉王賀燁還會以爲先生不值一提?”奇桑冷笑道。
李由在仍然平靜:“然而晉王又怎會料到韋后會棄守長安,汗王不廢吹灰之力便奪取京都?”
奇桑默然。
的確,晉王夫婦不可能未卜先知,預先便安排李由在作爲他們的奸細,就算長安陷落,晉王能夠安排探子聯絡李由在,卻也應當察明京兆柳被軟禁,賀湛也已暴露,李由在與瑩陽真人交好可不是什麼機密,莫說獻城的柴取,便連宇文盛也早知聞,晉王安插這麼個人企圖取信他豈不愚蠢?還不如收買八望之中,如李、袁等家交往不密的士官,成功機率顯然更大。
於是奇桑終於露出笑顏:“先生才學,固爲我突厥所需,然品行胸襟,更爲孤王折服,孤王雖爲異族,曾被華夏君國篾稱蠻夷,譏毀粗魯不知禮法,然孤王因甚敬仰貴邦文明,也曾研讀華夏經史,稱不上飽學,卻也明白幾分德義之道,先生從前不知晉王之志,以爲孤王方有治世之圖,如今恍然大悟,或許期望賀周國祚尚能保全,先生原爲華夏之臣,孤王也不願強人所難,甚至先生若想取道洛陽,孤王亦準放行。”
這當然是一個鋪滿鮮花的陷井,李由在必須繞開,不過他想起晉王妃的叮囑,讓他務必堅持直言應對,便將多少機巧話吞嚥回腹中,竟冷笑道:“汗王若真如此豁達,突厥亦無望稱霸天下了,京兆八望世家,想必如今尚還不肯俯首稱臣,汗王可願一併放行?單單如此善待在下,在下卻惶恐一出春明門,不幸遭遇劫匪攔道,死於非命葬骨荒郊。”
這話雖是揭破了奇桑虛僞的嘴臉,但有前面一句鋪墊,說明奇桑對心向晉王者痛下殺手方爲明智,故而並惹得奇桑動怒,“哈哈”大笑道:“先生確非愚鈍迂腐之輩,既已決意助我治世之志,那麼先生若有諫言,孤王不妨姑且聽之,但說一件,先生看來,孤王是否應當攻武關,追擊韋后,徹底摧毀賀周國祚。”
“摧毀賀周國實祚實乃必行之策,不過在下認爲,取武關殊爲不智,當務之急,應當東進奪佔洛陽!”李由在侃侃而談,一番剖析,點明洛陽的重要性,與宇文盛的諫策並無太大差異,又強調道:“汗王既已洞諳晉王燁野心,更應搶先奪下潼關,以防晉王之兵鋒趁汗王大軍南下之際,危逼長安,潼關一旦在手,洛陽有如探囊可得,佔據此處,汗王便大佔主動之權。”
奇桑其實早已被宇文盛說服,甚至迫不及待派遣三十萬軍隊,試探性的發往潼關,可這一險峻要隘的確名不虛傳,突厥這回試探性的進擊無功而返,這也讓奇桑對於奪取洛陽的計劃又再產生猶豫——眼下燕國公部尚徵營州,暫時還不能回援長安,奪武關追擊韋太后恰是時機,當然如果不能速戰速決,賀燁領燕國公部回援,一舉佔據洛陽、長安,便會與韋后形成包抄之勢,那時突厥盟軍腹背受敵,情勢顯然危急。
故而縱使驍勇如奇桑,在奪取長安之後,反而陷入了舉棋不定的困窘,難以痛下決斷了。
不過如攻武關,對晉王必定有利,這點毋庸置疑,李由在毫不猶豫諫言先奪潼關,更進一步打消了奇桑的疑慮,對於他今後更多諫言,越發能夠“姑且聽之”。
而正如十一娘所料,李由在自從毛遂自薦,再也不能“黯淡無光”,阿史那奇桑對他雖然沒有言聽計從,卻毫不吝嗇地賞賜下官位豪宅——毛維曾經居住的相府,一度爲元得志佔據,這回卻成了李由在的合法產業。
雖說突厥汗國眼下,僅僅是佔據自長安至甘州等州縣,各地民衆多有逃亡,官衙廢置農桑荒耽,暫時還沒有效仿周制設定三省六部龐大官員體系的必要,如宇文盛雖說任職京兆尹,實際卻兼備出謀劃策的職能,李由在也只是任職司空,突地一下位列三公,底下卻無部屬,也沒有決斷政務的權力。
不過汗王如此厚待,李由在立即“光芒四射”,同時,宅邸內外,也被安插了不少突厥耳目。
但早有準備的十一娘,當然不會因此便與李由在斷絕聯絡,晉王系的探人,早在李由在自薦之前便已安插妥當,均爲李公家僕、長隨,密信可以通過做爲聯絡點的商鋪遞送轉達,十一娘並不需要與李由在面見協商。
奇桑又授意李由在,嘗試遊說八望臣服,當然這樣的面談不能避開突厥耳目。
崔、薛二族族人原本不乏與李由在交往宴聚者,但聽聞李由在公然投誠突厥,雖沒有乾脆翻臉,卻找各種理由推脫會面,反應激烈的卻是京兆袁,當日質問賀湛的熱血青年袁葆,從前因父輩交情,一直尊稱李由在爲“世叔”,此時卻恨不能唾面羞辱,措辭激烈大罵李由在爲叛國之賊,持劍將其驅趕出自家,擺明要劃清界限不與爲伍。
奇桑得稟這些事,雖惱八望不識好歹,倒並沒有勃然大怒,因爲除了袁葆這個楞頭青,以及崔公薛公等等老朽,更多壯年之輩,其實已經顯然有些動意,只礙着聲譽之故,沒有主動投誠,卻並不拒絕他越來越頻繁的詔見,對於如何治政,制定新朝禮法,漸漸也會發表見解了。
只要大業更進一步,讓這些人徹底斷絕希望,明白過來賀周萬萬不能力挽狂瀾,到時他們便不會再觀望自矝,而會投效於“王道”,這就是華夏儒家正統的思想,提供給臣民光明正大改弦更張的藉口。
正在這時,長安城春明門外卻有一行人,並非商賈,而是從洛陽遷回長安,聲稱要投效汗王的周臣。
這日因爲賀湛登門拜訪與“甄郎”手談,得到消息的劉氏隨後而至,對十一娘說起這一件事:“汗王行仁政,善待華夏臣民,的確引來臣民歸誠,這件事,可是賀郎首先提倡。”
十一娘自然少不得阿諛奉承,心下卻疑惑,笑道:“舊時妾身在洛陽,長安淪陷之事傳至東都,還見不少士子文人義憤填膺,坊間酒肆,不少高談闊論駁責韋后懦弱,那些儒臣,更是一副寧死不屈架勢,想不到這麼快,便有人投效汗國,不知是哪家有識之士,窺得這一契機。”
“說起這夫妻二人,也算我老相識。”劉氏賣弄到:“郎君姓雷,正是雲州都督雷霆之侄,表字仰棣,韋后執政時期,蔭職副尉,性情最是爽闊,也還風流倜儻,他那妻子,與他是姑表親,伯父任知故甚得韋后信重,那任氏才貌非凡,可是名傳兩都,她也一直期望入宮,哪曾想韋太后看不上她,到頭來險些出家修道去,多得父母兩族都是太后黨徒,才能嫁給表兄,免卻終生孤寂。”
原來竟是這對夫婦!十一娘恍然大悟。
又聽劉氏繼續說道:“原本呢,雷、任二族皆隨太后東逃,任氏卻不願往金陵,說服了夫家諸長輩,小兩口留在洛陽,打算着倘若長安能夠穩守,就近也好安排諸多產業,這願望自然斷絕,雷仰棣想着連洛陽也不安全,打算投往雲州伯父那處,任氏卻認爲亦非長久之計,將他勸阻,說服丈夫乾脆投效汗王,說不定將來,還能免雷、任二族被斬盡殺絕,這豈不是又是一個巾幗遠勝鬚眉?雷仰棣雖說沒有大才幹,好歹是雷霆子侄,他這公然一投效,對於汗國可有莫大益處。”
果然是巾幗不弱鬚眉,十一娘暗忖,這位小任氏,野心勃勃更勝任姬,爲賀洱后妃的道路雖然徹底斷絕,又險些搬起石頭砸腳,沒想到時至如今,還想着憑藉姿容飛上枝頭,倘若奇桑當真稱帝,小任氏必然爲謝瑩勁敵。
不過現下,小任氏不會再有機會了。
因爲十一娘已經得到信報,賀燁已經大敗潘博,平定遼東,相信很快就能兵援洛陽,她要進行關鍵一步,引阿史那奇桑入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