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突厥汗國的進一步軍事行動,當然不會再容賀湛參與其中,便加長平公主的閨中好友劉若蘭,也並不知道晉王已經在太原起事,將遼東、幽燕、晉朔掌控手中的秘要,所以賀湛能夠繼續遊手好閒,隔三岔五便向平康坊造訪,只是西嫵家漸漸去得少了,目的地變成了芳華里的阮家宅院,因謝瑩也知道劉氏楚心積慮,引薦阮二之夫成爲賀湛的“弈交”,並不把來自洛陽這戶商賈放在心上,此時的她,壓根沒有閒睱過多關注區區一家商戶。
於是阿史那奇桑召集宇文盛、李由在兩大謀臣共商大計時,賀湛正與陸離“對弈”,今日劉氏也並未聞訊而來,她的一個擁躉,今日生辰,宴請官眷共賀,劉氏自然要去爲擁躉熱場,順便炫燿她如今“第二貴婦”的風光,不到宵鼓聲響宴散之時,沒空騷擾賀湛。
然而十一娘爲防萬一,依然在真面貌上罩了一層假臉皮,賀湛看在眼裡竟十分羨慕,提出也要嘗試一番喬裝,十一娘大沒好氣:“你當這滋味好受?先得在臉上塗抹一層特製脂油,才能保證面具貼合,雖胡伯幾經改良材質,帶着久了,此時還是夏季,縱然面具不至於脫落,臉上亦覺悶溼難受。就算你能忍耐,當這面具隨手製成就能以假亂真?每一張可都是根據五官面頰精心製作,爲李先生等等能夠順利脫身,胡伯這些時日忙得不可開交,你倒覺得新鮮有趣。”
賀湛如今也是直奔不惑之年了,被十一娘端着長姐的架子教訓,偏她這時還頂着一副討喜的面孔,情境實在讓賀湛忍不住捧腹,笑得肩膀直抽,雙手直襬:“罷了罷了,我說說而已,五姐別真惱我,再者我也不是貪圖新鮮,無非想到日後要靠喬裝脫身,怕露出破綻來,以爲先適應熟練,更加萬無一失。”
見十一娘仍然衝他瞪着眼,這才連連乾咳恢復一本正經:“五姐真有把握,阿史那奇桑會中計?”
“把握甚大。”十一娘頷首:“但凡要隘,皆爲易守難攻,更何況有畿內首險之稱潼關?奇桑想奪潼關不易,而要奠定稱帝基石,攻佔洛陽的確至關重要,這並非宇文君、李先生信口開河,而計誘殿下南進,先與太后政黨交鋒,一來突厥可坐收漁翁之利,再者也會減小攻佔洛陽之阻力,此計若成,奇桑甚至不用進攻晉朔、幽燕,只要趁殿下、韋后兩敗俱傷之機,南下決戰,便有望一統江山,真正雄霸天下。”
這個誘餌十分肥美,而且看似並不需要承擔任何風險。
“可李先生,畢竟與阿姑交好,阿史那奇桑想必不會真正信任他。”
“十四郎當真這麼想?”十一娘挑起一邊眉梢,然而這眉梢已經不是她天生長成,而是依從時興流俗,在面具上用螺黛畫成——大約從明宗時起,剃眉蔚然成風,女子們多喜隨心所欲在眼睛上描畫眉形,貴婦們愛畫蛾翅眉,極其短闊末端上揚,十一娘卻自來不喜,她原本天生一雙秀眉,就連需要盛妝時都只用螺黛稍稍描畫,從不追崇時興,別說剃得光光淨淨,對於自己的眉毛,愛惜程度可謂“一毛不拔”,然而此時扮作阮二孃,雖則胡伯手巧,縱然能在薄薄一層假面上作出“真眉”,但阮二孃的身分,還是流俗更加妥當,好在不是貴婦,不用讓十一娘歷來牴觸的蛾翅眉,描了兩道民婦妝容最爲普通的柳葉眉而已,可纖纖細細大別天然,挑起眉梢來也失去了應有的氣勢。
賀湛再次忍不住捧腹。
十一娘惱羞成怒:“十四弟!你若真以爲李先生不能取信阿史那奇桑,哪還稱得上滿腹智謀,辜負蔣公當年,傳你權術詭詐。”
賀湛險些沒有往後仰倒,一手扶着膝案,一手撐在陸離肩頭:“薛六兄,我快要閉氣了,虧得你好定力,日日對着五姐這張滑稽容貌,竟然還能不動如山。”
陸離明知十一娘是佯怒,好讓賀湛稍微排遣心頭鬱積,竟也調侃道:“若有劉氏等人在場,五妹阿諛奉承還不覺違和,只此時眼見着阮二孃擺王妃架勢,我也幾乎忍俊不住。”
賀湛“哈哈”大笑出聲,指着十一娘道:“別挑眉,快快奉迎我倆,否則沒法談正事了,五姐莫不是想我與六兄‘肝腸寸斷’?”
這下連十一娘也撐不住笑場,忽然卻覺歲月攸然退後,在座三人仍如少年之時,肩上沒有重擔,面前亦無艱險,說說笑笑就是一日過去,那樣的時光當真讓人懷念,以至於此時此刻,竟生懶隋之心,多少生死興亡,也可以置之不談了。
可這三人,無論大笑抑或莞爾,也只是稍微的放縱,“始作俑者”賀湛到底不曾閉氣,也是由他率先敲打膝案:“正經些正經些,咱們言歸正題,在此不得不先說一句,五姐將阿史那奇桑心性把握準確,奇桑野心勃勃圖霸中原,並驍勇敢爲,也的確具備實力,論優長一來能征善戰,再者見識不凡,但他也有短處,便是固然懂得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之理,而且也明白一統中原不能僅靠武力征服,甚是注重治政之術,然而對於華夏文明,更關鍵則是關內諸多地形軍備,他並不熟知,旗下亦無得力謀士,就算有謝氏相助,然而謝氏擅長,也僅限於洞諳韋太后心性,在某些方面可以投機取巧罷了。”
這就是說,奇桑想要實現野心,便離不開華夏之臣在旁輔佐,這也是他爲何在奪佔長安之後,聽信粟田馬養諫言屠民,卻與八望士官秋毫無犯的根本原因——平民百姓不可能成爲智助,反而存在爲世望煽動,激發動亂的隱患,屠民是爲威懾,善待世望則是爲了拉攏。
陸離頷首:“得知奇桑奪佔長安後系列舉措後,王妃的確才認爲計誘之策可行。”
“再者,奇桑與謝氏盡皆認定,相比韋太后惶惶若喪家之犬,如今晉王更稱勁敵,無論宇文君還是李先生,但凡諫言先奪武關,皆對晉王有利,是以兩位獻策先取洛陽,符合時勢利弊,在一定程度上,確然能夠打消突厥方疑心。”賀湛又道。
十一娘也說:“設計之前,我先揣摩了一番謝瑩心態,她其實並不諳知殿下志向,在她看來,殿下所圖與賀珅別無二致,根本不會以社稷臣民爲重,而是執着於權位,突厥是外族,雖奪長安,一時難得民心所向,而之於殿下而言,相比驅逐蠻夷更加重要則是,率先取得正統權位,所以當知起事之秘已經敗露,必定先發制人,棄長安不顧先行南下,與太后黨決一死戰才能免於被動。”
“阿史那奇桑之所以能奪佔長安,謝氏可謂功不可沒,是以對謝氏可謂信任不疑,固然不至於言聽計從,但只要謝氏不與李先生產生分歧,計誘之策再多一層保障。”賀湛笑道:“五姐深諳謝氏心性,並不曾多此一舉遣人遊說,的確免除了節外生枝。”
十一娘到底與謝瑩共處數載,很知道這個女人的根底,要論治政之見、軍務戰備,比韋太后尚還遠遠不及,但論心機手段陰險毒辣,倒是深受韋太后影響,而起源來自千年之後的優越感所產生的狂妄自大,連韋太后恐怕都要甘拜下風,對於這樣的人,其實不用更多說服,只要讓她自信心更加膨脹。
所以當初對李由在面授機宜時,十一娘叮囑應對謝瑩的方法,就是萬一產生分歧,需委婉奉承。
“說到底,奇桑只要堅信殿下更加在意權位,便會入甕,因爲他根本不會料到殿下會選 擇與他正面交鋒,讓韋太后坐收漁翁之利,李先生之計,看似不會造成突厥任何危機,就算不成,局勢也不會比眼前更加糟糕,一旦成功,利益巨大,故而湛認同五姐判斷,李先生必定能夠成功誘導奇桑,接下來,就看五姐,是否能讓奇桑自以爲得逞,踏入殿下埋伏了。”
此日面談之後,十一娘果然收到了李由在大功告成的捷報。
阿史那奇桑完全採納了他的獻計——
先是放任李由在想法安排心腹家奴混爲某戶商賈的隨從,取得出長安往洛陽的過所,將密信捎給尚在洛陽的瑩陽真人,李由在於信中自稱其爲佯投突厥,告知奇桑已經察獲晉王起事的機密,意欲與韋太后和談,聯手伐晉。
當然,這封密信是在奇桑的監督下寫成,至於李由在的心腹其實也是由他安排,擔保不會真正泄密。
接下來,便是如何讓奇桑相信奸計得逞,晉王燁已經入甕了,這當然不能依靠身在長安的李由在,需要再次利用到志能便,但洛陽的志能便並未被十一娘驚動,更不可能收服,所以演戲就必須逼真,但這些事情十一娘已經部署妥當,李辰翁、王橫始包括姜導都會配合,誘導不難。
還有一件利好消息,便是賀燁已經趕到虎牢關外,當然,隨他一齊趕到的還有燕國公部將士。
可正因賀燁趕到,得知十一娘安排的全盤計劃後,居然提議改動一二。
事涉如何讓李由在及崔公、薛公等脫身,十一娘原本的計劃是喬裝,但賀燁認爲會給仍然潛伏在長安的十一娘帶來危險,所以提出了更加穩當的辦法。
十一娘對此並無異議,卻在安排實施時,又再發生變故。
先是崔公、薛公拒絕離開長安,就連賀湛,竟然也堅持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