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九門之中,啓夏門位於南面偏東,與正南明德門守望呼應,韋太后東逃,走的就是此門,也就是說,此門通往武關。
謝瑩乍一聽“機飛火”,還以爲是“紅衣大炮”一類,嚇得瞪目結舌,她直到如今尚在懷疑晉王妃與她一樣來自千年之後,搞不好學的就是研發現代化武器的專業,大周既有硝石火藥,說不定晉王妃就能發明創造出槍炮來,對於火器的殺傷力,謝瑩當然深有體會,晉王系若真有如此先進的武裝,這場戰爭突厥必敗無疑,還怎麼打?
她甚至都不敢親自往啓夏門勘察現場,一迭聲喝令伊力速往探問,三言兩語把劉氏趕跑,焦頭爛額在篷萊殿團團亂轉,提心吊膽等待伊力的回覆。
好在終於搞清楚,“機飛火”不過是弩牀發射的火箭而已,其實武宗帝時就研發出來,並且在覆滅前突厥時發揮了極大作用,但這一類火器,殺傷力當然不能與槍炮同日而語,不然啓夏門只怕早就保不住了。
只突厥汗王親征潼關,正與晉王部對陣東北方,東南方卻莫名殺來一彪人馬,難道是武關守將聽聞突厥大軍進攻潼關的消息,意圖揀個便宜趁虛而入?
更或是韋海池往金陵跑着跑着,突然反悔,又再領軍殺了回來?
外敵當前,謝瑩卻沒法摸清時勢,一時間急得團團亂轉,連召數十官員、部將問策應對,還是宇文盛的建議切實有效,首先,調遣城中四萬守軍,集中防禦啓夏門;其次,下令春明門外斥候繞向東南方,務必摸清外敵人數,來自何方。
若長安當真危急,必須及時通知汗王,以防後方失守。
一時間九門之內調兵遣將,風聲鶴唳,宮城內外更是劍拔弩張。
但一日一夜,有驚無險地渡過了。
謝瑩得報,確乃武關守將逼擊長安,約十萬人馬駐紮啓夏門外五十里,軍旗乃朱底金字,國號繡上,這說明將領出自禁軍,非燕國公部等邊軍,只能是消息走漏讓武關守將知聞,意圖趁虛而入。
她稍稍鬆一口氣,從柴取等降臣口中,謝瑩早便得知武關將領乃姚潛心腹馬立擘,這人對韋太后雖然忠心耿耿,曾經卻是突厥聯軍手下敗將,區區十萬部,尚還打不進長安城,只要調兵固守,而不貪功冒進。
便下決斷,潼關一戰至關重要,窩囊鼠輩擾城而已,城中十萬精銳必能確保城門不失,無需驚擾汗王,讓汗王分心。
不過爲防萬一,謝瑩採納了宇文盛的建議,將原本駐防禁苑的三萬人馬調往外郭不說,而且允准京兆府緊急擢選民勇,宿守東、西六門。
如此大的動作,十一娘根本不需與宇文盛碰面,更加不用與賀燁聯絡了。
武關將領馬立擘是太后死忠,當然難以收買,卻並不代表馬立擘旗下十萬軍勇,全都對太后肝腦塗地,事實上這些禁軍,家眷多在京畿,要麼被困禁於長安,要麼在潼關之內已屬晉王轄管,馬立擘何德何能號令部屬心無二意?
賀燁當然會親自出馬對付阿史那奇桑率領的突厥大軍,不能分身,但他部下,無論秦明、柳彥、王橫始,其中一人,率雲州以及晉朔守軍,均能擔當突破武關,把主將馬立擘斬殺刀下,接管武關守軍的任務。
突擊啓夏門,便是知會晉王妃,晉王殿下已經成竹在胸,有望擊潰奇桑,而且武關得手,外援已到,王妃之計立可實施,咱們大幹一場,奪回京都長安,緊閉九門,讓倉惶潰逃的突厥人無路可走,只能滾出甘州城外!
共治二年,九月初一。
當首擊啓夏門無功而返後,武關部似乎銳氣受挫,駐營五十里外,卻按兵不動。
傷勢剛愈的阿史那雄河一連幾日都在啓夏門城樓上備戰,到傍晚,卻依然聽斥候回報敵方毫無動靜,他怒衝衝地返回府邸,張着手讓寵妾周文君解除盔甲,往外披了一件薄氅,一屁股坐在廊廡底下的胡椅上,一邊任由婢女打着團扇,一邊摟了文君抱怨道:“馬立擘就是個懦夫,便宜沒貪着,又不肯無功而返,光是駐紮在那地,意爲一探長安虛實,若擱我說,只要許我一萬人馬,就能殺得他落荒而逃,龜縮武關再也不敢出頭,沒了這隻蠅鼠在旁,我也懶得成日家,內郭外郭奔波。”
文君從來不對政事軍務說三道四,此刻也不例外,她半倚半坐,一把畫扇輕動,兩人共享清涼,那天生柔媚的聲嗓,似更因這扇底徐風捲得悠揚:“將軍傷勢才愈,這兩日又奔波勞碌,妾身看在眼裡,疼在心頭,又奈何不能爲將軍分憂,也只能稍盡綿薄之力,早前親自下廚,備下幾味餚蔌,將軍一邊享用一邊聽妾身琴唱一曲,權作舒緩如何?”
美人如此貼心,雄河大爲讚許,果然放開懷抱貪享歡愉,口品那幾味精緻佳餚,耳聽曲調輕快的瑟琶伴唱,稍眯了眼角,半軟了腰身,翹着兩撇八字鬍,目光先是看女子從櫻桃紅的袖子裡,露出一截纖纖細細的手腕,那晶瑩剔透的肌膚,柔嫩得讓人垂涎,真恨這時琵琶半抱,擋了敞領裡那一抹豐盈。
所以當一曲終了,雄河“啪啪”擊掌,卻沒有高喊“再來一曲”,他迫不及待將文君拉入懷中,正要狎暱,卻被小手稍稍一阻,文君半垂着眼,夕陽照得她一側髮鬢似染霓色,像極了西域上等的葡萄美酒,看得雄河只覺滿口發甜,辯不仔細這異常的滋味,究竟是因視覺還是鼻子裡醉人的體香引發。
“妾身向將軍討賞,能得一盞水酒潤喉否?”
“賞!賞!賞!”雄河一迭七、八聲,極爲爽快不說,眼看着美人仰首將金碗裡的美酒一飲而盡,恨不能自己變做酒水被女子喝下腹去,於是也要開懷暢飲,就算文君提醒“將軍傷勢方愈,不能貪杯”的話也沒能阻止雄河的酒興,拍着胸膛證明自己已經徹底康復,仗着一貫的海量,更不擔心貪杯誤事。
他沒有留意今日不過才七、八盞酒下肚,醉意已經瀰漫了眼睛,更沒留意美人莞爾笑容下,隱藏着的冷誚森涼。
這酒里加了聞香醉,不傷身,不致命,卻足夠讓人昏睡過去,狀如大醉。
而文君,是先服了解藥的,她會一直保持清醒。
阿史那雄河的其餘家眷,並不及從突厥王帳接來長安,他納了文君爲妾,也只能將內宅瑣事交給文君打理,他當然並不設防文君,他以爲區區一介青樓女子,被他看中,有望成爲新朝王公姬妾,簡直就是麻雀變成鳳凰,受寵若驚還不夠,又怎會心懷不甘自毀長城?
雄河又哪能料到他的出現,幾乎徹底斷絕了文君對於將來的期望,一度心如死灰,欲走絕路?
天色將昏,霞光未褪,將已經酊酩大醉的突厥將軍扶上牀榻,聽着這個男人的酐聲如雷,文君靜坐窗前,不再需要強顏歡笑的美人神色冷竣,她看着自己鮮紅的蔻甲,記憶裡滿是那溫柔多情的郎君,用沾着鳳仙花汁的細毫,一筆筆爲她塗染玉甲的模樣。
她是妓籍,可有幸遇見西嫵這樣的“母親”,縱容她只以藝技口才謀生,擋住了多少豪強紈絝的垂涎,直到她真遇見情投意合的段郎,甘願爲他破了處子之身。
段郎是寒門子弟,父母雙亡,家中只有屋宅三間,百畝良田,聊以渡日。卻因天生聰慧,爭得縣學教執青睞,授其經史詩文,又向滑州白馬令舉薦,經解試取得鄉貢名額,奈何因無貴望看重,未中春闈,卻因舉人入京,與文君於北里結識。
時勢如此,寒門子難得仕進,段郎也並不固執官場,想着家中還有良田百畝,又能在縣學謀一差使,雖不能給予文君錦衣玉食,倒也能夠衣食豐足,不愁飽暖。妙在是上無父母親長拘束,姻緣可以自主,縱然文君乃妓家出身,也不會成爲阻礙,就連西嫵,亦爲文君得遇良人欣慰,答應助文君從教坊脫籍,成全她與段郎雙宿雙飛。
舊年歲末,段郎辭別文君,他很是看重這門姻緣,雖無父母之命,亦重媒妁之言,與文君約定,他先歸滑州,預備媒聘,而文君也着手脫籍,待他再來迎娶。
哪知禍亂突發,先是甘州城破,再是韋后東逃,長安轉眼已經淪陷,未及脫困的文君竟被阿史那奇桑看中,逼着要納爲姬妾,西嫵曾經的靠山韋瑞已隨太后東逃,再也無法保護文君,文君不願委身蠻狄,原想着寧死不屈,還是西嫵苦苦相勸——
我等原本伶仃人,更應懂得惜命,活着纔有將來,至少要活下去,也許還有與段郎再見之日,他或許會體諒你是逼於無奈,並不因此心存厭鄙,那麼你兩劫後餘生,尚有美滿可期,你若自尋短見,縱然堅貞,萬一段郎也想不開,追隨你自絕於人世,你又怎能忍心?
文君最終選擇了忍辱,她不是貪生怕死,她只是不甘心。
無論如何,她還想再見段郎一面,而且她也不想牽連西嫵,以及家中那些與她相同命運的姐妹,自己尚還幸遇良人,體驗過情投意合的甜蜜,心懷憧憬的興奮,可多少姐妹,她們只能在絕望裡掙扎,面對悲苦的命運強顏歡笑,她們從未感受過溫暖,也永遠看不清前途,自己死了,她們便會被突厥人遷怒,也許只能陪着她一起死。
她只能忍辱,她不能那樣自私。
西嫵卻突然告訴她,真的有希望再得自由,只要今晚讓雄河大醉不醒,也許就能挽救整座長安城。
文君一點不曾遲疑。
她想自己這麼做,或許段郎得知,不會因爲她的身體受到玷污而小看鄙夷,因爲她爲多少無辜喪命的國人報仇血恨,連她自己,也不會再覺得自卑污穢,她問心無愧,才能繼續生存,不是行屍走肉苟延殘喘,仍然可以擡頭挺胸的面對她的良人。
這纔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倍感慶幸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