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燁招招手,讓同安跟着他,叔侄兩離開內堂,到了處更加密蔽的閣樓上,這裡向南開着一面窗,往下望是紫宸殿外一片紅梅,窗內設着寬榻膝案,地上鋪着厚厚的氈毯,落座不久,自然有宮人呈上茶點、捧置炭盆,熱飲是同安慣愛的杏酪,入口酥甜。
同安熟悉叔父的性情,可一直沒有賞花聽曲的雅趣,也一直不用炭暖驅寒,特地來此閣樓,無非是爲照顧她的習慣,她便極感雀躍,卻當笑意正濃時,冷不丁便聽一句話。
“同安那時年少,便很不喜阿諛奉承之輩,對於莫名上獻殷勤者,心中大存防備,更莫說交好親暱,柳七娘雖是皇后之姐,過去與同安可從無交誼,涉及宮闈私秘,同安更不會向柳七娘口無遮攔。”
最後四字當然不算好話,頓時讓同安的笑意僵硬在脣角。
但賀燁的神色卻仍溫和,甚至帶着幾分促狹:“阿叔並不認爲,柳七娘之才華足以讓你心折,更不認爲,你看不破柳七娘居心不良,柳七娘大約以爲她足夠聰慧,能將你這嬌生慣養之金枝玉葉玩弄於股掌之間,她這是自以爲是、狂妄無知,我家丫頭,可不會聽信她花言巧語,搬弄是非。”
同安原本想要申辯的話,那套“七姨並非外人”的說辭便被叔父堵在了喉嚨裡,她震訝的目光完全無力抵抗叔父洞若觀火的眼神,她垂眸,看到自己微微抽搐的指尖,一時之間也辨不明是酸楚更多,還是畏懼更厚。
賀燁也不摧着侄女迴應,他斟滿茶盞,慢慢品鑑,望向更遠的地方,依稀可見的市坊格局。
“確然是七姨主動提起避子湯一事……當日華陽夫人、七姨與我閒話,華陽夫人提起大母,稱大母日日祈告,希望天家子嗣昌盛,七姨便恍悟,說是出嫁時,蕭夫人特意交予避子湯方,可用於調養身體。”
說完怯生生望一眼叔父,又飛快地垂下眼瞼:“同安聽出華陽夫人與七姨乃有意而爲,無非,無非……是暗示十載以來,阿叔之所以只得遲兒一個獨子,乃叔母……防備周密。”
所以同安其實根本就不信十一娘自己服用了避子湯,她也弄不清田埠楔能否診察“無孕”的緣由,她只是想借這機會,說出這一件事,在叔父心中埋下疑根。
賀燁輕笑:“看吧,我就說我家丫頭不會那麼愚鈍,哪裡會看不穿任氏之流居心。”
“阿叔!同安知道華陽夫人及七姨是想利用我,但,但我的確擔憂,如若叔母當真……”
“你叔母用秘方調養身體一事,並未向我隱瞞。”賀燁打斷了同安言不由衷的解釋:“她更犯不着行爲任氏以爲那等陰詭,同安,我知道我這些年疏忽了你,讓你憂慮鬱懷,阿叔很自責,但你不用擔憂,我們是家人,縱然時移日轉,人事變遷,阿叔使終還是同安阿叔,跟過去一樣,同安無論有何心願,阿叔都會盡力滿足。”
真的會像過去一樣麼?
同安看着自己那襲錦裙上,淚跡浸透進繡紋,只覺面頰發燙卻心胸泛冷。
早就不一樣了,阿叔。
同安早已不是你心中最重要的家人,若是從前,你知道我不喜歡皇后,你一定會對她疏遠冷落,警告她不能冒犯我,你怎會爲了維護她,拆穿我?
你對我而言是唯一的家人,但我對你而言,已經不是了。
但她很快又再笑靨如花,雖然還是一雙泛紅的眼睛。
“阿叔,同安謹記於心。”
——
自明宗以來,天子誕辰稱天長節,依例當然是要大行宴樂、普天同慶,但賀燁此年誕辰卻過得甚是簡單,無非是在太液池畔的灜風樓上設了幾桌家宴,卻不是因爲國喪的限制,乃因當今天子認爲眼下社稷未復興旺,內憂外患仍存,單爲誕辰勞師動衆揮霍鋪張有違賢明之道,奢侈之風不可舉,一國之君要以身作則,他的誕辰堅持節儉,來年韋太后的誕辰,當然也沒了名義鋪張。
誕辰雖過得簡單,愉快的氣氛卻並沒受到影響,賀燁開懷暢飲一番,這一日倒也不再掛心政務,宴散之後回到蓬萊殿,他也懶得調息運功逼散酒意,倒頭大睡一覺醒來,恰正夜深人靜時分。
十一娘今日卻沒有歇息,在內廚張羅了幾道養胃解酒的羹餚,見皇帝陛下一場酣睡後神清氣爽,很體貼地讓宮人們擺好膳桌。
體貼周道贏得的卻並不是感激嘉許。
真可謂酒足飯飽之後,皇帝陛下卻像並不如何領情,老長的身體往榻上一歪,胳膊支起頭顱,中指敲擊膝蓋:“皇后今日就打算這麼應付過去?”
十一娘很敏感地意識到皇帝的情緒似乎急轉直下。
她當然不存樂觀“這麼應付過去”,年年誕辰,只要某人沒有在外征戰,那必須徹夜貪歡,可眼下暖閣裡已經沒了閒雜,論理皇帝陛下不需再用言語調侃,但今日竟然沒有主動進入“正題”,更別說調侃不像調侃,很有幾分陰陽怪氣。
皇后已經是鬆散了髮髻,洗淨了鉛華,正因心中警覺,態度極爲輕鬆,似帶着幾分媚惑,又似含着更多嬌嗔,忽閃的眼睫,俏皮的口吻:“聖上意欲何爲?”
賀燁仍然不領情,斜着眉眼,喜怒莫測:“生辰禮,皇后是拋之腦後了?”
這年年的生辰禮,委實讓十一娘廢盡心思,再難翻出什麼新巧花樣來,但今年是賀燁登極後,做爲九五之尊的第一個誕辰,她當然不至於懈怠,免不得一番絞盡腦汁,可朝早之時,生辰禮不是就已經獻上了?!
“那塊九龍玉璧,不合聖上心意?”
“朕還缺那一塊玉璧?”
十一娘:……
這是把話聊死了的節奏呀。
天子坐擁天下,當然不缺一塊玉璧,雖說這塊玉璧從材質到圖紋,廢了十一娘不少心思親自擇選繪構,監督着工匠細心雕琢出來,雖不能稱爲價值連城,好歹也算獨一無二了,但不同尋常處無非是凝注了她的心意而已,天子既稱“不缺”,強調豈有意義?
難道皇帝醉意未消,是在鬧酒瘋?!
十一娘檢討自己,這段時間並沒有行差踏錯,不至於觸怒天威,實在不知賀燁吃錯了什麼藥,她明知不該計較,莫名卻生懊惱,轉過臉去:“妾身實在想不出,聖上而今貴爲九五,還缺什麼珍奇。”
眼角的餘光,卻見賀燁忽然坐正,動靜之大,讓十一娘脊樑兀地繃得筆直。
“我缺什麼,你不知道?”這話甚至帶着濃厚的譏誚,又並非雷霆萬鈞,像琴曲至悲昂時忽然停響,餘音裡不盡悵然。
莫名的壓力,逼迫向十一孃的胸腔,她能夠清晰的感覺到內心的顫抖。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她沒有預見的變故。
肩膀上一暖,然後整個身子都被扳了過去,十一娘被動地與一雙冷沉的眼睛正對。
賀燁已經在用力壓抑懊惱了:“冊封大典當晚,我訴之皇后,希望遲兒再添弟、妹……皇后可有話說?”
原來是這件事發。
十一娘起身,又跪於座下:“妾身的確仍然瞞着陛下,服用避子湯,乃因妾身憂慮遲兒尚處稚齡,若因聖上及妾身分心於幼子,遲兒未必不會介懷父母偏愛幼弟,冷落了他,孩子幼年時若存心結,大不利於日後,更不說同胞手足若然相爭,於國於家更是一場劫難。”
這番話後,暖閣裡鴉雀無聲。
十一娘當然知道,自己服用避子湯一事,也許瞞得過尚藥局普通醫官,萬萬瞞不過對各種毒術頗爲精通的田埠楔,此事遲早會發作,但她當日,實在想不到藉口否駁賀燁的願求。
當然,她也並不是憂慮遲兒會與同胞手足之間,發生骨肉相殘的慘惡,雖說天家兄弟闔牆,在史書上並非鮮見,但也並非便是定律,她真正憂慮的是——如果不能避免與賀燁反目成仇,他們之間只能以你死我活告終,帶給遲兒的創傷已經讓她終生難以彌補,她怎能再連累更多的孩子,捲進父母之間的恩怨?
裴鄭得以昭雪之前,她不打算再孕育子嗣。
這樣的理由當然不能宣之於口,所以她只能暫時隱瞞,絞盡腦汁另想說辭。
可十一娘自己也知道避免闔牆的理由過於牽強,並不足以讓人信服,尤其那人還是賀燁。
賀燁的確看穿了十一孃的心虛,言不由衷。
每一個字都是謊話,都是敷衍,都是欺騙。
但她既然如此選擇,便是不打算與他坦誠了,如果追問……
賀燁意識到也許兩人之間的裂痕,恐怕再也難以修補,他想不通十一娘究竟在擔心什麼,在懼怕什麼,爲什麼不敢說明困擾。
但此時此刻,他清楚自己的內心,就是不想失去她,那麼追究豈有意義?
於是伸手拉起座下倔強的女子,喧泄般地將她重重推倒在牀榻上,一揮手,卷落錦帳垂低。
從來沒有如此強橫的親吻,賀燁清楚的感應到了掙扎與抗拒,但他不能停止下來,也沒有辦法溫情脈脈,他閉着眼睛,冷着心腸,看似怒極的模樣,但他知道自己是因爲不知所措。
直到再也感應不到掙扎,直到脣舌品覺辛鹹。
他的指掌撫過她的面頰,有溼冷浸透了躁熱。
賀燁緩緩起身,不敢看十一娘此時失望或者麻木的神情。
良久又才掀開帳子,赤着腳踩着氈毯,他推開暖閣的一面軒窗,深深呼吸着清冷的氣息。
越發地,不知所措。
細微的腳步聲,走走停停,駐足於身後,然後是有些冰冷的手,牽握住他仍然躁熱的指掌。
“是我錯了,但是聖上,就不能再體諒一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