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春人易困,小憩纔剛醒,可骨子裡的倦懶仍然未曾完全消卻,似乎總想倚靠軟枕,不過案頭那疊高高的奏章卻時刻提醒着太后不能怠惰,她輕嘆一聲,端坐着身子任由宮人往額頭淡掃黃粉,鏡子裡的眉眼似乎從來不曾柔媚過,不過肌膚保養得宜,這時仍舊光彩煥發。
妝容已好,宮人正要往太后發上佩帶垂珠,便聞女子柔聲說道:“太后下晝既然不見外臣,莫若只貼花鈿可好?”
卻是韋緗悄無聲息步入,莞爾輕笑着,身後跟着十一娘。
對於太后身邊這兩位晚輩,宮人們無不尊重,盡都見禮。
太后也頗爲愉悅:“倒是輕巧許多。”
便有伶俐人立即揭開四方漆盒,裡邊數不勝數的鏤格里,各色花鈿井然陳列。
十一娘上前,沒耗多少時長,便在那些讓人目不睱接的精美花鈿中挑揀出一枚金箔剪成的牡丹鈿,託在手掌上讓太后過目,得其帶笑頷首後,方由韋緗不動聲色地“奪走”,親手貼於太后眉間。
“伊伊歸家過這上巳節,可有遇見什麼趣事?”太后雖任由韋緗大獻殷勤,卻吟吟笑問十一娘。
“這回有幸去了樂遊苑賞景,太后囑咐那幅上巳賞春圖總算有了靈感。”十一娘也是笑應一句,忽然想到了謝瑩之託,於是隨口一提:“兒這回見到了瑩妹妹,已經康復,還請託兒代稟太后,莫再爲她擔憂。”
謝瑩何曾有這般乖巧?太后心中確然對這丫頭已經失望透頂,她如今日理萬機,煩心事數不勝數,再無閒情把諸多心力花在個不堪重用的晚輩身上,因而聽了這話,也只是輕輕挑眉:“伊伊越發嘴巧了。”
轉而又問:“你家中幾個姐妹還好?如今你難得與她們親近,千萬別生疏纔是。”
“家中姐妹年歲漸長,都不再如幼時活潑愛鬧,兒轉交太后賜禮,姐妹們都十分喜悅,不過因兒還要往上清觀看望真人,確沒過多閒睱與姐妹談笑,昨夜是宿在上清觀。”
十一娘情知韋太后頗爲關注她如今與太夫人的關係,照樣不提在家中頗受冷淡大不自在,只說是爲看望瑩陽真人,纔在上清觀住宿一晚。
太后眼中帶笑,也不在這話題上更多糾纏,正準備讓韋緗誦讀奏章,她如今到底上了年歲,閱覽過度難免眼睛酸漲。
與十一娘早就商量計定的韋緗卻再提嶺南平亂之事:“太后,昨日兒聽聞廣州都督奏事,直覺中有隱情,經舊年夏陽之事,士人無不知邵九郎耿直愛民,又怎會在嶺南苛虐百姓?兒實擔憂太后受人迷惑,錯責邵九郎,引士人誹議……故當見十一妹回宮,方纔將此突發之事告知,十一妹也覺事有蹊蹺。”
原本還覺乏倦強打精神處理政務的太后聽了韋緗之言不免鬱怒,暗道這丫頭年齡越長越不知進退,在禁內服侍已經多少年頭,連不得私下議論政事這條規矩都不明白!不過早已對韋緗心存不滿,太后當然不會多廢脣舌加以糾正,於是眼中雖然有冷意一掠而過,臉面上卻絲毫不顯,只問十一娘:“伊伊覺得事情有何蹊蹺?”
原本賀湛對邵廣一直關注之事十一娘從未打算告知太后,但眼下邵廣生死攸關,她也顧不得許多,只盡量斟酌詞句,不至於讓太后再生疑心:“邵九郎爲十四兄、薛六兄知交好友,因舊年夏陽一案觸律,十四兄與薛六兄也曾告誡過邵郎遇事不可再急躁,但十四兄一直放心不下,又兼邵郎調任偏遠之境,故遣家僕相隨服侍,與邵九郎也一直有書信來往,前幾日得了嶺南書信,昨日又因我邀十四兄、薛六兄同往樂遊苑賞春,故品茶之時,十四兄便與薛六兄說起了邵九郎近來音訊。”
十一娘便將賀湛得知的平亂真相如實告知:“得知邵九郎平亂有功,十四兄別外驚喜,卻不曾想……兒今日才一入宮,便聽韋七姐一番擔憂。”
“伊伊莫不是也以爲,這都是毛相國侍機報復?”太后乾脆直接挑開話題。
“也”這一字,顯然說明韋緗已經在太后面前“拆穿”過毛維了。
但十一娘卻並不這麼以爲。
毛維因爲夏陽一案吃了莫大的虧,哪還會小看邵廣這個庶支世族?邵廣雖沒什麼根底,有賀湛、陸離等人相助卻已經明明白白,即便毛維對邵廣恨之入骨,即便邵廣又遠在嶺南,毛維想也能想到事實真相不可能隱瞞,韋元平儼然對賀湛、陸離大是器重,多少機會在太后面前拆穿?毛維又不是愚蠢透頂之輩,怎會胡亂編造謊話陷邵廣死地?
因此十一娘認爲,毛維這回只怕也是被廣州都督瞞在鼓裡,當真認爲邵廣捅了天大漏子,頂多不過是落井下石,決不可能授意廣州都督污陷邵廣。
那麼根結必然就在廣州都督身上。
可邵廣就算剛正不媚權貴,這脾性在如今官場上極易得罪人,可他不過一個縣尉,連廣州都督面都不曾見過,根本不可能直接得罪這個上官,而仁化令也不過是廣州都督下屬之一,與其非親非故,就算有阿諛奉承之舉,比邵廣更得上官器重,但要說廣州都督一個地方行政之長爲區區下縣屬官出氣,不惜謊言瞞上,也是決無可能。
廣州都督爲何要置邵廣於死地?
依十一娘猜測,只有一個可能。
必定是爲了隱瞞什麼罪行,讓邵廣背此黑鍋。
說不定毛維這回,反而是被廣州都督利用!
釐清了這些,十一娘纔有些微把握說服太后徹察。
是以她先爲毛維“平反”:“事發之地遠在嶺南,毛相國卻長在京都,又哪能探知其中真相,當閱地方奏章,上報太后審斷也是毛相國職責所在,怎是心存報復?十一若非昨日才聽十四兄提說此事,今日也萬萬不敢輕率質疑,只十一既知事有蹊蹺,怎敢隱瞞不報?因十一擔心太后倘若失察,只怕會有叵測之人恃機而動,比如汝陽王,一貫與幾位相國不和……”
這纔是正中要害!
原本不以爲然的韋太后雙眉緊蹙,立即意識到這其中只怕真有陰謀。
十一娘是點到即止,韋緗雖然不滿十一娘爲毛維說情,但這時也意識到外敵當前不能內亂的重點,於是立即轉變口風:“太后,十一妹說得極是,邵九郎雖只是個縣尉,但因夏陽一案,在士人當中已經大有聲望,如若不經徹察便將其處決,難保心懷叵測者不會恃機挑事,到時太后豈不陷於被動?再者,賀拾遺所得消息分明與廣州都督天差地別,顯然廣州都督謊言欺上,說不定是有人在後鼓動,就是爲了陷太后於不利,此事必須徹察,兒今日歸家,可告大父速見毛相國,那廣州都督既與毛相國時有聯絡,倘若毛相國開口相詢,大有可能問明實情。”
太后對韋緗的建議雖不置可否,在沉吟許久之後,卻囑咐竇輔安速詔賀湛、陸離覲見,直到這時,十一娘才長舒了一口氣。
韋海池既然詔見賀湛與陸離以求印證,說明對此一樁看似無關緊要之事已經給予重視,邵廣這回化險爲夷有望。
哪知她那忐忑的心還未完全放下,又聽太后似乎頗帶打趣那一句話——
“賀澄臺與薛絢之關注邵廣,那是因爲知交之誼,緗兒也對邵廣如此關注,他兩番遇禍,你皆爲他申辯,難道是對邵廣心生敬仰?”
韋緗沒有意識到太后的心思,尚且迴應得光明正大:“長安五子才華出衆,而邵九郎忠耿剛正,品德出衆,當然會受世人敬仰,兒以爲邵九郎雖然任官不久,將來必成大周棟樑,怎能眼見良才蒙冤?”
太后輕抿笑意:“能得我家緗兒如此看重,真真難得。”
這意味深長的話,頓時讓十一娘大覺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