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謝瑩寄予厚望的十一娘,這時也正在回家的馬車裡,手中翻來覆去的還是那本畫冊,此件物品的確引起了她的莫大興趣,竟主動開口向謝瑩索贈,這時再細細觀察那用絲線裝訂的方法,只覺有個想法蠢蠢欲動,眼睛裡滿是思量。
九娘因爲這一日玩樂,上車時便已經難耐疲倦,只不過湊上前來看了幾眼,就歪倚軟枕打盹,瞌睡一路,及到馬車緩緩停在內宅門前,被十一娘輕推兩下喚醒,才伸長胳膊舒展懶腰,當婢女在外掀開垂簾,她已經精神煥發,儀態端方地下車。
兩個女孩先去蕭氏面前告安,見嫡母留了九娘說話,十一娘自覺告辭出來,意欲再向太夫人院內,途中似乎終於有了決定,交待碧奴:“囑咐個穩當人,將我早前交予你那畫冊送去薛府,並轉告薛六兄,我明日會往上清觀小住兩日。”
卻在途中一處花苑,正遇小腹已經明顯隆起的七娘,正在兩個小心翼翼的婢女陪護下散步,想到七姐姐遠嫁前已經對她明顯表現出來的疏冷態度,十一娘卻也只能硬着頭皮上前見禮,哪知卻被七娘親親熱熱地拉住了手,心內詫異的十一娘擡眸,正見一張笑意盈盈的面容。
這時的七娘,當然已經不再是從前閨秀裝扮了,面上霞脂如酒暈,櫻紅點丹脣,描着一雙時興鴛鴦眉,鳳睄畫得斜長入鬢,脣角點了兩枚丹朱妝靨,越發襯得親切熱情。
十一娘困難地思索一番,意識到似乎還是拜真人爲師之前,七娘待她如此親密,心底難免滋生戒備,迴應的笑臉就不那麼熱情,但七娘卻毫不介意,仍是拉着她緩緩行走花葉之間,似乎有訴不盡的思念之情。
到頭來還是十一娘終止了這番虛僞客套,提了一句:“早些時候已經聽九姐說起,七姐這回是因姐夫應試之故才歸長安。”
七娘一雙特意描得不盡嫵媚的秋波目,便越更盈盈如水,但卻沒有急於正題:“九妹與十一妹還如幼時一般親近,真真讓我羨慕,我孤身遠嫁,與姐妹一別數載,時時想起閨閣時談笑玩鬧日子,卻落下一片唏噓。”
十一娘既然洞穿七娘是在無事獻殷勤,可因爲均益夫婦二人對她一貫善待,實在不願將七娘視作非奸即盜一般戒備疏遠,可也正是因爲兩人之間有這層親情牽絆,老於世故的十一娘這回忍不住委婉諷勸:“七姐遠嫁,阿耶阿母也是牽掛非常,只回回寄信富陽,都未收到一字迴音,總算是聽送信人回報,曉得七姐在夫家未受一點委屈,才略微安心,七姐既然也是這般牽掛家人,如何又這般忍心?”
雖然十一娘用的是撒嬌口吻,沒有一點責怪的態度,卻仍然引來七娘美目一斜,然而倏忽之間,那不甚友好的情態便轉爲一聲長嘆,滿面慼慼:“真真讓人羞愧得很,原來連十一妹也看出當年我對耶孃心懷怨尤,其實當至富陽,我便意識到自己不明事理,可正是因爲心中羞慚,只覺愧對耶孃多年慈恩,每每提筆,不知如何成書,又再錯上加錯,更惹耶孃傷心……好在這回返京,已經向耶孃痛訴錯處,只望將來不再遠隔千里,能夠時常盡孝膝下,許能略微彌補罷。”
聽七娘仍舊言不由衷,十一娘徹底沒了勸說的心情,微笑安撫:“阿耶阿母哪會埋怨七姐?”
見十一娘不再過多搭腔,七娘總算沒有了短話長說的耐性,嘆息方止,笑意又再熱情:“聽說十一妹如今甚得太后倚重,阿姐亦覺驕傲,想來十一妹自幼聰慧不同凡俗,也該有如此造化,阿姐蠢笨,不比得十一妹大有作爲,唯有克盡本份相夫教子,你姐夫雖然也算家學淵源,到底不如京都世族,這回應試,自少不得四處行卷,能否高中實在沒底,看他日日長吁短嘆,我這心裡也是憂慮重重,可科舉之事,我這內宅婦人哪有多少助益?只好恬顏求請十一妹,將你姐夫詩作交予賀十四郎及薛六郎兩位過一過目,不足之處但說無妨,只望能給些實在提點。”
七娘既然開了口,十一娘自然不會拒絕,乾乾脆脆答允下來,可她心底卻在琢磨:七姐夫雖然不是京都世族出身,韓家卻也不算寒門,再說七姐夫既然來了京都投考,柳少監這個岳丈哪會袖手不理?有這層關係在,七娘哪裡用得着放低身段求請她轉交詩作,賀湛也好陸離也罷,還會不給柳少監情面?
果然便聽七娘接下來一句:“倘若十一妹能夠在太后面前提起你姐夫幾句,七姐更是不盡感激。”
原來這纔是關鍵!
看來,七娘這回是果然不想再離開京都,希望的是姐夫不但高中,並且能順利授任京職。
蕭氏爲了讓七娘遠離叵測安保平靜,才決意讓她遠嫁,可如今看來,非但不能阻撓七娘涉身險境,反而母女之情產生嫌隙,導致七娘越更逆反,企圖憑藉夫婿官運亨通揚眉吐氣,一抒爲家族“冷落捨棄”的鬱懷,這還真是……
十一娘不由爲蕭氏嘆息,多少慈母溫情,卻不爲親生女兒理解,苦心白廢,免不得將來要爲七娘夫婦提心吊膽了。
這事十一娘當然不會自作主張,必須與韋太夫人商量後才能決定如何行事,可她正要辭別七娘時,卻忽聞一聲悲悲切切的“十一妹”,一轉頭,還沒看清來者是誰,就被一個懷抱摟了個結實。
“九妹,這是怎麼了?什麼事值得如此傷心?快先別顧着哭。”
七娘到底還算疼惜九娘這個嫡親妹妹,雖然心頭有些不滿九娘與十一娘如此親近居然勝過她這個嫡親姐姐,可眼見一貫開朗率性的九娘哭得這樣悲切,也顧不得許多,立即關切詢問。
十一娘也是連聲勸慰:“九姐莫急,七姐有孕在身,可不能讓她太過擔心,有話慢講,無論多少煩難,七姐與我都會相助九姐。”
九娘這才暫止哭啼,但仍抽噎不斷,被七娘、十一娘分別攜了雙臂,姐妹三人尋了處安靜地方坐下,九娘這才說起是爲何事如此傷心。
原來九娘有個閨中好友蘇小娘子,雖不是顯望出身,可性情也如九娘一般率性開朗,兩人自從在某次宴會相識,便一見如故,哪知早先忽然聽蕭氏提起,蘇小娘子竟然因病夭折,因爲痛失好友悲痛難當,九娘方纔如此失態。
待說了緣故,九娘依然拉着十一孃的手不肯放鬆:“聽說莒先生能夠招人魂魄來見,只可惜許多貴族求請先生施法,他都拒絕不肯,阿孃也不許我信任方士異術,可我實在想與阿蘇再見一面,我甚至不知她病重之事……就算與她魂靈告別,也不妄了相交一場,十一妹,你在宮中必定見過莒先生,若你開口相求,他或許會答允施術,阿孃這邊我會想辦法隱瞞,另尋藉口暗下去見莒先生。”
十一娘頗覺爲難,她雖然也很好奇莒世南那所謂招魂異術究竟是個什麼名堂,但心知莒世南這人危險,哪裡願意讓九娘接近,更何況連蕭氏也不允許,就更不好相助九娘偷偷行事,不過眼見九娘這般悲痛,拒絕的話一時說不出口,正在猶豫該如何勸解,不想姐妹三人在這訴說心事,都沒注意有個不速之客悄悄“插足”。
聞得幾聲悶咳,三雙眼睛纔看見身後站了個蕭小九,正在悲切的柳小九又羞又惱,一個通紅的瞪眼,卻沒有心情與蕭小九鬥嘴,依然是緊緊拉着十一孃的手苦苦哀求。
蕭小九再是幾聲悶咳,仗義/解圍:“九妹可別再爲難十一妹,她一貫孝順,哪裡會違逆姑母助你行這鬼祟之事?再說十一妹好容易得了這幾日休假,還得去拜望瑩陽真人,又要準備姑母生辰賀禮,哪有時間出城前往南山?就算有這時間,答允你便要隱瞞尊長,豈不是隻能孤身前往南山?十一妹一個閨閣女兒,若在郊野出了意外你能擔責?”
柳小九被蕭小九這麼連串提問,方纔醒悟過來自己因爲一時焦急而讓十一娘爲難,於是沒再懇求,只仍然淚流不止。
“好了,九妹有我在這兒勸解,十一妹回家還未向大母問安罷,你自去即可。”七娘看了蕭九郎一眼,見他的目光一直粘着十一娘,心中不滿,於是也爲十一娘“解圍”。
哪知十一娘一走,蕭小九卻立即跟上,他原本就是突然聽說十一娘回府,才心急火燎趕來見面,可沒閒心理會九娘,而七娘眼看着蕭小九這般絕決,九娘卻自顧傷心,毫無挽留之意,心裡更加焦急,乾脆揚聲:“小九過來,我還有事與你細說。”
十一娘哪能不明白七娘的心思?也立即阻止了蕭小九的糾纏,卻交待道:“九姐正傷心,九兄可莫要再與她鬥氣,如若九姐求你往南山,先且答允着,事後只說莒先生不應即可,莫要違逆阿母之令,助九姐私自出府。”
十一娘已經許久沒有對蕭小九說這麼多話,少年爲此興奮得雙目炯炯,哪裡還會拒絕,雞啄米一般地點頭,直到目送着十一孃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纔不無沮喪發現又失去了與心上人親近的機會,懊惱得連連跺腳,但十一孃的囑咐於他而言一直便是金科玉律,因此蕭小九雖然不情不願,依然折返。
七娘自是不知十一娘交待在先,一見蕭小九折回,便是開門見山:“九妹求請十一妹出面的確不大方便,但小九卻能爲九妹走這一遭。”
九娘眼中頓時一亮。
“小九也莫擔心阿母,阿母不過擔心莒先生也如那些欺世盜名之輩,可莒先生既然能得太后、先帝信重,身具異術又怎是謠傳?九妹這點心願,我倒是大力支持,可我如今出行不便,只好請託九弟,倘若莒先生答應施術,我再想法子助九妹出府,也不會讓她獨自去見外人,出不了岔子。”
聽七娘這麼一說,九娘一雙淚眼頓時緊盯蕭小九:“小九可還欠我一個人情!”
蕭小九順水推舟:“我走這一趟倒不要緊,可卻沒有把握說服莒先生,若他拒絕施術,我可沒有辦法。”
七娘不過是想撮合兩個小九,對莒先生是否答應施術並不關注,見小九答應幫忙,微微一笑,柳小九卻是緊盯蕭小九不放:“我信你爲君子之言,既然答允,便必往南山懇求莒先生,不至敷衍哄騙!”
蕭小九的打算被柳小九一語拆穿,俊臉不由一紅,重重一跺腳:“去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