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這時還不知十一娘被自己那任性的妹妹以強硬的態度“搶出”宮廷,見到孫女今日歸來倒是吃了一驚,當聽說仔細,依然又驚又疑:“瑩兒竟這般在意你是否參加她生辰宴,還留你與她共宿一晚?上回見她,我只覺大病一場後似乎性情開朗不少,如今看來,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般。”
自然而然便想到十一娘也是在經歷生死大劫的意外後“脫胎換骨”,由不得太夫人將兩事聯繫,不過只是在心頭猜疑而已,並未深究,依然是關切詢問這一月過去,十一娘在宮中有何經歷,這一段落過去,十一娘才說了今日七娘所求,太夫人也是大感無奈。
“你阿耶一早便過問,韓家本無意讓次子取進士科,東兒自己也是往明經上頭用功,原打算過上兩年取錢塘鄉貢,待省試得中,候選五、六年,在地方輾轉兩任,若真有作爲,看看能否爭取六部抑或御史臺授職,這條制定也還穩當,世家子弟,遇此並非清明之治,大沒必要捲進權貴傾軋,弄不好就會遺禍家族……可七娘卻以爲東兒能詩善賦,取明經科大爲可惜,更加不滿夫家長輩爲東兒預定這條仕途,幾番攛掇,到底是被她勸服韓東,要說韓家也的確重視她這子媳,見小兩口堅持,並未強制不允。”
說到這裡,太夫人嘆息一聲:“你阿耶也道,東兒文才的確不俗,取進士科大有機率,只依我看來,韓東性情也過於柔和缺乏主見,自幼嬌生慣養,未經遊學歷練,哪知這世間千難萬險,將許多人事想得太過單純,若說進士得中,授予外任說不定能夠歷練出來,可瞧七娘這勁頭,必然要爲東兒謀取京職,以攀搭權貴作爲進身途徑,將來說不定就反受其禍!可惜你阿母一番苦心,真真算是白廢。”
“那依大母之見,兒當如何?”十一娘打定主意不摻和七娘的家務事。
太夫人沉吟一陣,又是一聲嘆息:“韓東確具才學,韓家對七娘又如此善待,咱們也不能自私自利,爲保七娘平安便徹底斷送東兒前程,可也絕對不能讓太后着意提攜,但七娘又直接提出讓你在太后跟前提點,若你無動於衷,被太后得知,未免疑心你行事大異本性……須知咱們家裡那耳目還在,說不定不待你回宮,七娘與你之間談話已經傳進太后耳裡。”
十一娘已經明白了太夫人的意思,莞爾說道:“大母之意,兒已心知,大母放心,兒會好生行事,既不讓太后疑心,又防範未然。”
對於十一孃的通透,太夫人自然不會放心不下,又問清十一娘這回竟是得了好幾日休假,不過明日就打算前往上清觀小住,太夫人微微一笑,這回卻留十一娘在她房中用膳,絲毫不在意被那耳目探知後上報太后,讓人疑心祖孫二人“言歸於好”。
又說次日,十一娘一早便往上清觀,剛與瑩陽真人說笑了幾句,便聽僕婢稟報薛拾遺來訪,瑩陽不疑其他,還不無唏噓說道:“湛兒在家時,陸離自是時常來往,眼下湛兒去了嶺南,這一月間,陸離但凡休沐也不忘來我觀中探望,他是個細心人,雖未口頭詢問,可總能察知我觀中短需,故湛兒雖然不在身旁,日常亦無任何不便,只他這番心意,卻時常讓我惋惜。”
說完輕嘆,沒講究竟在惋惜什麼——是芳華之年已經遇害殞亡的那個女學生,本與這個青年才俊是天作之合的一雙才子佳人,可嘆命運多舛,如今一個香消玉殞一個形孤影單,瑩陽是真恨天不長眼,若沒有這許多變故,渥丹與陸離,這時已爲夫妻,一同前來探望,說笑間便閒渡一日,該是何等愉悅靜好。
十一娘因爲心中牽掛着將與陸離說起的瑣事一件,倒也沒有品度瑩陽真人的不盡惋惜,只略微覺得奇怪,爲何聽說陸離前來時真人還頗感欣慰,可並沒有說多幾句,就稱疲倦不能待客自去歇息了,十一娘不由看了看日頭,這午時還未到呢……
“陸哥慢坐,只怕真人身體有些不適,我先失陪一陣。”
十一娘起身欲走,卻被陸離阻撓。
男子略微有些涼意的手掌握在女子手臂上,又是一觸即離。
“許是我這一來,讓真人憶及從前……十四郎不在京都,真人日常有我時常關注,並未聽說任何小恙,五妹暫且安心,你若這時前去,反不知應如何寬慰真人了。”
十一娘這才反應過來,想起從前,她與陸離兩人時常陪伴真人之側說笑品茗的舊事,也是嘆息:“事隔多年,不想阿姑仍未寬懷,這心結始終未解。”
陸離:有些情緣,何止事隔數載,只怕是終身難解。
然而他只是微微垂目,掩去自己眼中兀然突生的淒涼,就此轉移話題。
案上那本畫冊,被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推,陸離語氣平和:“昨日五妹特意遣人轉交此物,可是讓我留意這前所未見線裝方法?”
“正是呢。”見陸離一語中的,十一娘乾脆將與謝瑩兩日之間多少對話擇其重要說了一遍,肯定說道:“從前謝瑩,嬌矝非常,用膳時幾乎不會自己動手箸食,皆由婢女佈菜碗中,可昨日她在席上,竟屢屢執壺斟飲,這可不是性情大變就能解釋,依我看來,彷彿是不慣連斟飲箸食都要假手他人,再兼許多不合時下風氣舉止,幾乎能夠斷定她是來自後世了。”
又說面前這本畫冊:“關於謝瑩設計大多稀罕事物我頗覺不值一提,唯有這線裝散頁爲冊……陸哥試想,倘若不用絲而用麻,封面也不需包裹綢緞,而換更加硬厚紙質,當然更加不需這些水晶瑪瑙裝飾,是否在裝禎上會節省大筆財銀?”
陸離頷首:“卷軸裝禎耗財,普通木軸耗價都不算少,更不提檀軸牙籤,莫說平民百姓,即便許多世族子弟因家境淪落,竟然也一書難求,故而後來纔出經摺裝,然雖然於裝裱上耗費要比卷軸要低,可其更加不利藏儲,摺頁一旦斷開,整本書許就報廢,故一直也沒有推廣開來。”
“關鍵是經摺裝禎相比卷軸裝雖然廉價,但其裝禎方法一來過於複雜,普通人難以效仿,唯有購求,也不利於翻閱,對紙質要求甚高,也會造成售價甚貴,可一旦這等簡單易懂裝禎方法推廣,書籍昂貴之勢必然會大加改善,就算家境淪落,不少士人只要手抄謄書,便能自己裝禎收藏,益於傳承,久而久之,便連刊印書籍也會接受這種形式,書價降低,平民亦能受益,那些貧民子弟,纔有更多改善境遇機會,而對君國而言,人才廣增,對治國當然更利。”
陸離輕笑:“可是於多少貴族而言,並不希望君國人才廣增,貧民子弟若都能知書識文依靠科舉授官,貴族豈不會漸漸缺消優勢?”
“這便是科舉實行之初,貴族羣起反對之因,然而科舉之制卻依然得以實行,這便是爲君者明白不能再放縱世家權貴壟斷知識,與皇權形成抗衡。”
“那依五妹之意,這時便要推廣此裝禎方法?”
這下換十一娘輕笑了:“我是非常猶豫,陸哥見笑,我雖知這裝禎方法對君國甚至廣大士人有利,然而畢竟此爲謝瑩創新,我並不樂意助她揚名,可要是讓我行抄襲之事,總覺得有傷品德。”
陸離也笑:“五妹不是打算讓我抄襲罷?”
“所以才請陸哥商量,因我思前想後,既然大利後世,那這方法可不能荒廢,少不得要小人一回了……但我當然不會讓陸哥當這小人,是以打算,能不能先私下散佈,橫豎這世上多少創新,其實也不能刨根究底何人所創,而這裝禎方法雖然大有益處,推廣開來也需要時日,並不會朝夕之間便被世俗認同,如同謝瑩,她顯然沒意識到這方法益處在於簡省,纔會絞盡腦汁在精美昂貴上,這也是不少貴族看法,簡陋之物他們根本不屑一顧,又之於商家而言,也更加註重貴族需求,不會考量益於廣大。”
陸離顯然贊同十一孃的觀點,他又拿起那畫冊細細察看,終於頷首道:“我明白五妹意思了,也罷,這事由我來推行,起碼先讓寒門士子受益,若是將來……晉王能得天下,以君國之力推廣,才能在短時之間大善廣衆。”
兩人議事至此,十一娘又再起身:“我還是先去看看阿姑,若果然無恙,便得出門一趟了,姚姬也是時候顯現作用,這事我在途中再與陸哥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