篷萊殿裡,值舍當中,徐修能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多少次被經過的步伐聲驚動,側臉看向直櫺窗外了。
今日需要起草的制詔相比尋常要多,柳十一娘這個同僚卻因韋七娘莫名其妙多了一句嘴被安排了特殊差使,太后也似乎更加忙碌,議政總被其餘瑣碎打斷,有的事務顯然不方便被他這起居舍人在旁耳聞,故而徐修能在議政廳進進出出了許多回,自從韋緗回宮覆命,太后乾脆交待他到值舍安安靜靜草擬製詔,手頭堆積的事務甚多,可因爲早先聽聞韋七娘那句話,得知十一娘去了晉王府,徐修能不由得頻繁地分心,沒有辦法專注於本職工作。
這般“牽腸掛肚”,實在是因爲今日諸多看似不起眼的蹊蹺。
從何無求慌里慌張從義川王府趕回稟見,徐修能也聽見了兩、三句,曉得義川王妃似乎是被人下了毒,今日可巧是天子聖誕,小皇帝的生母卻經歷了一番生死攸關,並且還是被人謀害,雖然這事並不關聯軍政,但徐修能也自然不會忽視,只是讓他覺得玄妙的是,太后雖然震怒,負責審斷此案的毛大相國也表現得十分慎重,然而奉了太后旨意前往監審的韋小娘子看上去卻毫不緊張,甚至早前歸來複命,說起柳十一娘被晉王殿下“攔截”的事,竟然是一副不無曖昧的口吻,似乎還有表功之意——“十一妹因爲記掛着要回宮覆命,甚覺爲難,經兒一番勸慰,建議太后跟前有兒通傳,讓她莫要激怒殿下,這才猶猶豫豫跟去了。”
義川王妃可是太后胞妹,不是什麼無關緊要的閒雜,縱然這回是有驚無險,可險些被人害了性命,緣何韋緗看上去卻一點不覺緊急,彷彿柳十一娘與晉王殿下的“私交”,甚至比這一件事更加重要?
那女子雖然志大才疏,卻也不是愚昧透頂,不至於輕重不分到如此地步。
雖然柳十一娘仍未回宮,徐修能還無從判斷她的心情,但那丫頭一貫機敏,被韋緗這麼一勸,居然就敢放着正事不顧,這態度本身就說明了問題。
太后看來並不在意王妃被人謀害的意外!
這說明什麼呢?當然不能說明太后並不在意韋郡王妃的生死,而是早已清楚事實真相,所以沒有必要緊張。
英國公府雖然遠離朝堂早就被邊緣化,可徐修能當然不比得那些對朝中人事一無所知的寒門士子,事實上今早得知韋郡王妃一事時,他就無比詫異,憑王妃的專橫跋扈,真不知義川王府裡有誰如此膽大包天,居然敢對天子生母下毒。
那麼,難道是太后佈局,針對者爲義川郡王?
若真如此,韋緗也好,十一娘也罷,又怎會如此漫不經心?需知義川郡王可是宗政堂關鍵之一,也不是太后輕易就能清除。
而且就徐修能分析,倘若不是義川郡王犯了重罪,太后這時絕不可能捨棄他這麼一個牽制汝陽王的重要棋子。
這一件事雖然疑雲重重,但無論怎麼發展其實都不可能與徐修能發生任何干系,能揣摩透徹固佳,想不明白也不關緊要,大可不必心神不寧,徐修能清楚自己真正關注的是什麼。
晉王賀燁爲何對柳十一娘不比尋常,並且韋緗憑什麼篤定太后樂見這兩人交近?又從太后的反應來看,這回並非韋緗自作聰明。
據徐修能冷眼旁觀,太后對十一娘之器重大不一般,難道說就是爲了培養其成爲晉王妃?
太后既然連對義川郡王都不無防範,何至於反而對賀燁當真毫不設防,難道說十一娘只是太后手中隨時可棄的棋子?這個猜想讓徐修能格外遺憾,甚至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難以言傳的情緒。
他無比清楚,僅靠晉安長公主支持還遠遠不夠成就抱負,不是沒想過攀附幾大信臣,但一番仔細衡量,最終還是放棄了這一捷徑——韋元平無疑最得太后信重,然而陣營中已有賀湛、薛絢之等等,他這個後來者甚難居上;其次便是謝饒平,可這人過於清高冷淡,度其一貫作風,似乎是愚忠派,並非愛惜黨羽者,如若上了謝大相國的船,便要隨時準備被他因爲大局捨棄,攀附所得與付出努力遠遠不成正比,竟然大無必要;毛維與元得志那就更加次要了,許多事件,不難看出太后對這兩人有制衡之用,更加可能是條賊船。
雖然憑藉着投機取巧,眼下看似已得太后親睞,但徐修能十分清醒,知道自己根基薄弱,若無助力,甚難青雲直上,他可不願在起居舍人這一所謂近臣之職裹足不前。
之於義川郡王,那就更要慎之又慎。
既然幾大信臣難以攀附,唯一捷徑就是將來妻族。
他無比需要一個出身顯望又才智過人的賢內助,而仔細篩選,柳十一娘顯然不容錯失!
京中顯望雖多,可並非任一女兒都是至關重要,而他的出身,又註定難以攀娶嫡宗嫡女,聯姻若要達到“東風”之效,就絕對不能隨便娶一個無關緊要的望族閨秀,多方對比,似乎唯有柳十一娘適合。
京兆柳爲十望之一,甚至眼下完全可稱十望之首,十一娘雖是庶女,但其父卻爲韋太夫人唯一嫡子,當然更加關鍵的是因爲瑩陽真人、薛絢之甚至王寧致對這小小庶女都有非同一般的情誼,註定柳十一孃的家族地位遠遠重於嫡女,這當然不是因爲十一娘得天獨厚,可見其才智不凡。
否則太后也不會對她如此器重。
這段時間經過近距觀察接觸,徐修能更加認同柳十一娘之爲人處世,不比得諸如韋緗一類所謂才女,不過空有其名而已。
並非眼高過頂、自命不凡而很能審時度勢,見識心胸兼具者,應當不會僅僅看重出身門第,徐修能大有自信,起碼具備爭取佳人傾心的可能。
但要是太后已經決定將柳十一娘用爲耳目安插在晉王左右,這事當然就艱難了。
不過若要讓他就此放棄,徐修能怎麼也不會甘心,好在柳十一娘離婚配之齡還有三年兩載,並非毫無餘地,就算太后有那心思,這段時間說不定還有多少變故,比如突然又出現一個比柳十一娘更加適合成爲晉王妃者,比如晉王暗懷野心被太后察覺,說不定意外身亡,再比如柳十一娘情竇初開與他兩情相許,也不一定沒有計策擺脫棋子之用。
當然,關於對方的才智究竟達到什麼程度,他也需要進一步驗證,倘若是他一不小心看走了眼,原來將繡花枕頭當成了明珠美玉,也大有餘地“回頭是岸”。
正在想入非非呢,野心勃勃的徐大才子再次聽聞了一陣輕而快的步伐聲,這回隔窗張望,終於見到了讓他心神不寧的豆蔻少女,目不斜視從長廊經過,還不是風情萬種的年歲,可那抹鮮亮明媚的光彩,已經不能忽視了。
他就這麼看着,看着她鵝黃短襦衣上繫着的霞紅長裙掩遮了腰身,看着她小小一張側臉顯出玲瓏微翹的鼻尖,無知無覺就這麼近了又遠,比同齡女子略顯高挑的身影終於隱沒在轉角,她一直沒有迎向他的注視,自然更加不曾回眸,可他仍然直盯着她經過後那空蕩蕩的長廊,忽然覺得脖子扭得痠痛,這才神魂歸竅。
居然發現手裡的墨筆,在白麻紙上拖出長長一條痕跡,寫了大半的草詔可算前功盡棄了,但起居舍人卻莫名覺得心中鬱煩一散,就像這個下晝突然吹來了一陣涼風,把這溼悶的暑熱一下子帶走,讓人精神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