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元年中秋夜,有天公作美,風清雲淡顯得星河燦爛,盈盈一輪明鏡高懸天幕,蟾光泛蘊,照出庭槐寒影,金菊婀娜。此時風俗,還並未賦予中秋該當闔家團圓的內容,然而嫦娥奔月的典故卻與這一節日聯繫起來,不少文人墨客借嫦娥之典,抒發有情人被命運捉弄故分隔不見之哀悽,是以在這一日,漸漸有了後世情人節的內涵。
倘若已經結髮,夫妻二人在這一日往往都會拜月賞月,有條件者早早賃下游苑,執盞依偎月下,耳鬢廝磨互訴情意,或者撫琴弄瑟,或者詩賦互贈,總歸是情意綿綿山盟海誓,甚至不乏文才出衆者,毫不在意所作情詩譽抄流傳,公然大秀恩愛和美,羨煞那些未得良人的單身狗。
便是平民百姓,沒有這般風雅,又因宵禁限制,不可能如元宵一般出外遊玩,也會在自家檐下院裡賞一賞月,將往年各位才子所作情詩唱和,這一日不論油鹽柴米的瑣碎,也不管衣食溫飽的艱難,月下踏歌起舞,就是要讓月亮裡那仙子眼紅——當初爲求永生拋夫棄子,如今形隻影單活該懺悔,咱們雖是凡人,也不享富貴,卻歡愉幸福,連神仙也會羨慕。
又有諸多定了婚事卻還未有大禮告成的男女,這一日雖然不便私會,也不妨互贈信物,表訴情意,家長們完全不在意私相授受,反而如果察知對方毫無表示,便會心生芥蒂:難道不滿這門姻緣?!
賀湛因爲三日之後即將親迎袁氏過門,準新郎需要籌備的瑣碎甚多,這個中秋自然不便還留在上清觀,邵廣卻是依然寄居於此,是以早早備下信物,他是個窮酸,沒有能力蒐羅奇珍異寶,琢磨了許久,到底還是將一貼身佩帶多年的玉壁連着一首詩作託人送去了韋相府,得到回禮也是一首小詩,再加一方繡帕,樂淘淘地珍藏起來,倒不是因爲他對韋緗一見鍾情,這時他甚至連未婚妻眉目都沒看清楚,只不過因爲一心以爲姻緣已定,對於將來的髮妻當然也是必須愛重。
十一娘從臨時撥調去客院服侍的僕嫗口中得知這一件事,表示愁悵不已,在她眼中,邵廣這麼一方良才美玉,卻被大有機心的韋緗欺哄利用,實在可惜可嘆。
她雖歸來上清觀,然而還沒機會與忙碌得焦頭爛額的賀湛碰面,當然不可能單獨點醒邵廣,若換成尹紳,倒可不必講究形式,只邵廣樸直,並非十一娘一個豆蔻少女就能說服。
而更讓十一娘煩惱的是,她居然也得到了一份中秋禮物。
因這節日具有的特殊內涵,普通關係可不能冒昧贈禮,但凡贈禮,皆有示愛之意,十一娘收到的當然是蕭小九鼓足了勇氣的贈禮。
十一娘與蕭小九並無婚約,這樣公然示愛固然不至於被厲斥嚴責,到底有違禮法存在會引來詬病之憂,故而蕭小九也經過了一番遮掩,是轉託柳九娘之手,禮物倒也不似貼身器用抑或情書這樣直接,是一幅名家畫作,十一娘聽說是蕭小九託柳小九轉交,當即義正嚴辭地拒收,柳小九卻不願再作這中人:“十一妹若是不收,當面告訴小九纔好,若我交還,小九還以爲是我從中作梗呢!”
十一娘那日回家不過是走個過場,見了太夫人與蕭氏,次日便往上清觀來,並沒機會與蕭小九見面,於是打算直接讓太夫人或者蕭氏交還,順便說清楚自己對蕭小九毫無“居心”,又想到太夫人並非蕭小九直系親長,隔着一層,多少會讓蕭小九這孩子難堪,不如蕭氏出面更加穩妥。
哪知蕭氏聽了十一孃的推辭,態度卻十分複雜:“小九自幼與你親近,尋常也不少禮信來往,伊伊大可不必如此在意,這幅畫作出自名家手筆,小九也是深知伊伊喜好,故而收羅來贈予,不過是趕上拜月節罷了。”
竟然是想讓十一娘“笑納”之意,讓十一娘好不煩惱。
她知道蕭氏這是出於好意,顯然看好她與小九能成就姻緣,十一娘也知道小九才德兼具,依她這時條件,當爲高攀,若她真是柳十一娘並無渥丹記憶,當然會感念小九心意與蕭氏成全恩德,但事情偏偏不是如此。
她不可能只圖良緣安心做個大族賢婦,將小九也從來都是當作“晚輩”看待,簡直不能想象將來與“子侄”一輩成爲夫妻,太過滑稽。
當然這一理由面對蕭氏也難以啓齒,倘若太過堅決,未免不會讓蕭氏產生眼高過頂不識擡舉的誤解,事已至此,就更不可能再驚動韋太夫人出面,因如此一來,難堪之人就不僅僅只是蕭小九了。
也只好先裝糊塗,橫豎蕭小九也好,蕭氏也罷,甚至小九之母都是一廂情願,小九之父不可能接受她這個庶女出身的媳婦,待小九到了年齡議親,蕭家二老與蕭舅父自然會反對,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別看十一娘在諸多事務上都能做到運籌帷幄,唯獨男女感情一類,她的確沒有太多經驗,事實上雖然前世時她已經嫁爲人婦,但實在還屬情竇未開。
對陸離,更多的是知己之情,當初也只是以爲若能結髮也許可以琴瑟和諧,後來有緣無份,她也並未覺得太多遺憾,甚至以爲知己之情更比夫妻之愛珍貴,雖然嫁予別人,又不是從此陌路,並不值得遺憾惋惜。
之於賀衍,那就更是既成事實後的責任使命了,賀衍既然給予愛重,那麼她便投桃報李,認真做好太子妃以及皇后,成爲夫主助益,後來遭受背叛,落得家破人亡,怨恨是當真怨恨的,可隨着真相逐漸浮出水面,這怨恨也煙消雲散,對那人,唯餘鄙夷當爲陌路而已。
她對男女之情從不執着,也從未要求對方執着,哪知這一世橫空出現了一個執着的蕭小九,倒讓她反而覺得手足無措了,不知應當怎麼處理纔算適當。
前世時裴渥丹深深以爲執着於情之一字是自尋煩惱,這一世柳伊水更加不會分心於情愛瑣碎,她不可能給予蕭小九任何迴應,兩人之間的唯一情份,便是以蕭氏作爲紐帶勉強可稱“兄妹”之誼,不過她當然不會對蕭小九心生嫌惡,諸多煩惱,只在於不得不辜負,也不知怎麼才能將對那孩子的傷害減到最低。
而在中秋這日,最讓十一娘悵惘的還是瑩陽真人。
沒有賀湛在旁,邵廣這個外男當然也不可能陪着真人飲酒排遣,固然真人有不少知交好友,可因爲這特殊的節日,當然也不便來上清觀陪伴,就算來了,真人也不會接待,只有十一娘知道這一日對於真人而言,是多麼的悲悽哀涼,卻並不與長久的單身一人相關,真人沒有做過悔恨懷疚之事,她選擇單身不是因爲執迷不悟,而是……
此生唯一摯愛,正是這一日撒手人寰,從此天人永隔,各自安好都已成爲絕望。
那人與別的女子喜結良緣時,瑩陽不至於悲痛欲絕,可是多年以前中秋日永別,才導致了真人從此寂寞孤苦。
是因爲這世間唯一心心相印者,就此天人永隔,便連聊以自/慰的音訊都徹底斷絕了。
這一日面對天高月圓,星河璀璨,真人只能酗酒一醉,那些塵封的往事,卻難以忘懷的美好,悲痛與遺憾,甚至連傾訴都是徒勞,默默醉去,睡夢當中都無法放聲一哭,只因無論多少眼淚,塵世之中再無人能夠理解。
知心者既已不在,哭泣又有什麼用呢?
世人都道真人通透豁達,有幾個知道真人的辛酸?
不是因爲不甘,也從無求而不得的怨恨,她愛慕那個人,所以不忍讓那人面臨艱難抉擇,當初寬容大度的放手,就算從此不再來往,就算終生不嫁。
不是因爲想要挽回,造成那人愧疚,而是不願違備自己的真心,既然無法忘卻,那麼便不能敷衍。
可是他還是死去了,正當盛年的時候,那麼早就撒手大歸,臨別之詞,只有“愧對”二字。
事隔多年,依然還是悲痛難釋。
所以這一醉在所難免,十一娘眼看着真人在琴音裡醉去,沒有勸阻,她所能做的只是默默陪伴,一如渥丹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