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纖玉手轉開碧鏤牙筩,輕點櫻脂,豔飾香脣,袁婉蘿看着銅鏡裡自己嫵麗的妝容,微微一笑,可轉身之時,留意見日光已然減退出了烏檻,眉心便稍稍蹙了起來,喚入婢女:“使人往宮門打聽打聽,郎君是否離宮。”
婢女卻甚快歸來複命:“婢子纔到門房,可巧遇見郎君身邊長隨返家交待,說郎君申正出了宮門,直接去了薛舍人別院,與薛舍人一局手談這時還不分勝負,需得留宿了。”
婉蘿神色不由一黯,卻並沒有任何抱怨,淡淡說道:“既如此,轉告一聲廚房,宵夜不需準備了。”
婢女應了一聲,卻並沒急着去,似乎忍了好幾忍,到底沒有忍住怨言:“娘子,郎君也太涼薄了些,自與娘子成婚一月之後,竟仍然長住在上清觀,就算是因孝敬真人,亦應當讓娘子也去觀中同住,卻將娘子留在家中侍奉長者,一月間,唯初二、十六兩日才返家相聚,今日十六,卻又莫名其妙去了別家留宿,枉廢娘子自從朝早便盼着日暮,爲讓郎君食宿合心,那一番悉心安排。”
女主人雖然也覺得心頭酸澀,非但沒有附和婢女的怨言,反而板起面孔訓斥:“是我太縱容你,竟敢誹議郎君!郎君又非那些只擔虛職遊手渡日之輩,哪有許多閒睱與我花前月下?真人需要郎君孝敬,阿家膝下也不能少我承歡,我若隨去上清觀,世人豈不是要議論郎君有失孝道?今日郎君留宿薛舍人居處,說不定是有正事商議,怎麼就與涼薄二字扯上關係?你若再有怨詞,我可饒不得。”
揮手示退了婢女,袁婉蘿看向天邊豔麗的霓光,良久纔是一嘆。
直到如今,她算明白過來,也許十四郎答應娶她並非心甘情願,不知是爲了哪般考慮,但她卻仍然慶幸十四郎到底還是選擇了她……他早有風流多情名聲,她知道也許不能獨佔他一生寵愛,但能與他終成眷屬,她便再無遺憾。
至少眼下,他的身邊唯有她一個正妻,彷彿無意另納姬妾。
雖然分居兩處,只不過回回相聚,他也極盡溫柔體貼,並沒有冷顏相待。
婆母不是沒有刁難她,她並不願在十四郎跟前訴苦,使母子兩本就緊張的關係更加惡化,但他卻察知了這事,安撫不提,還因此頂撞婆母,自那之後,婆母對她便客氣了許多,雖然虛僞,但到底不敢再惡意苛責。
他不是涼薄,而是情意有限。
但她不能奢求太多了,只能寄望於天長日久,慢慢地贏得他更多情意。
而這日在陸離居處,賀湛當然沒有心情手談,他三言兩語便將十一孃的態度道明,鎖着眉頭重重擊案:“你說五姐是否魔怔了,分明清楚那秦二孃必懷野心,將來與她不少明爭暗鬥,爲何不籌謀在前,又不是沒有辦法讓秦氏企圖落空……今日你我在宮中遇見,並不及細說,絢之,這時你不妨細說,賀燁究竟怎麼打算?他找你商議,應當還不至於答應秦步雲,必定是在猶豫,你有幾成把握說服他拒絕秦氏。”
眼看着氣急敗壞的好友,陸離微微搖頭:“五妹這態度並不出我所料。”
賀湛翻了一個老大的白眼:“是,是!你們兩個心有靈犀,明明便是天作之合,你卻……”
“澄臺,繼續糾纏這事有何意義?你爲了我這身體,不惜將凌虛天師請來京城,可連天師也道無力迴天,至多可用藥方增加我三、兩年壽數。”
賀湛頹然,心裡又是難過又是浮躁,只好仰了脖子將一盞茶湯喝得一滴不剩,希望能稍撫心頭鬱躁。
他不是多愁善感的閨閣女兒,明白生死有定世人誰也逃不過去的道理,可是一想到陸離至多還有十一、二年壽數,說不定還沒有相助裴五姐達成心願就先撒手人寰,就忍不住悲涼鬱痛,可是便連凌虛師公都無計可施,他又有什麼辦法扭轉這無常劫數?
陸離安慰般地拍了拍賀湛握得緊緊的拳頭,淡淡說道:“晉王雖然有些不情願,但顯然不可能拒絕武威侯,他昨日找我商議,是有些猶豫,因爲不知秦二孃那辦法是否真能打消太后疑心,會否不利於武威侯將來再掌兵權……我已經告訴晉王,秦氏之計可行。”
賀湛瞪大了眼:“你居然……”
“五妹所言不錯,晉王欲成大業,日後少不了政治聯姻,其餘不說,即便是太后,在晉王妃之外,必定還會安插不少能夠被她掌控之姬妾,以圖完全操縱晉王,至少在晉王成功奪位之前,秦氏不是五妹敵對,而是同盟,就此而言,秦氏爲晉王姬妾暫時有利五妹。”陸離輕輕叩擊茶盞:“至於晉王奪位之後……相信五妹也不至於會被秦氏壓制。”
賀湛沉默許久,終於開始冷靜思考這一件事的利害,良久後又是一聲長嘆:“秦氏之計詳細如何,當真不會妨害大局?”
又說秦霽,因爲兄長服喪,整整九個月足不出戶,但是她身邊婢女卻從其餘僕嫗的交談中,聽聞了趙國公對自家小娘子相思成疾的事,又打聽得知汝陽王妃好些回登門拜訪,與夫人、娘子相談甚歡,斷定這門姻緣已經十之八/九,於是喜不自禁地告訴了小主人。
秦霽亦覺揚眉吐氣,原來她甚至不知父祖已經投效太后疏遠汝陽王,還以爲這門姻緣已經確定無疑了,雖然將來夫君並非顯望子弟,卻是更加尊貴的王公宗室,她將來至少也是國夫人,多少命婦見她都要禮敬,想到那些因爲她的門第出身而鄙夷嘲笑的所謂貴女們,將來都要收斂跋扈低聲下氣,心頭憋了十餘年鬱火終於消除,心平氣和地等待着除服之後六禮之儀。
哪知好容易到了四月,卻忽然聽祖母詢問,刑、江兩家表兄她更加傾向是誰,這簡直就是晴天霹靂當頭擊下,震驚得秦霽好半天回不過神。
刑、江都是勳貴門第,甚至不如自家威勢,無論她嫁給哪個表兄,將來在世望女眷面前都擡不起頭來,一生一世都會爲人笑柄!
固然秦霽有寧死不從之心,卻也曉得事出蹊蹺——祖母明明知道她的心思,也歷來理解縱容,怎麼會忽然改變意願?必然是出了什麼意外變故。
秦霽知道不能直接詢問父祖,又歷來畏懼長兄,只好選擇小哥秦朗“下手”。
秦朗原本不願泄露要秘,可扛不住秦霽尋死覓活:“小哥一貫知道我這心性,決不會嫁去勳貴之族,小哥若不肯相助,我寧願懸樑也不甘將來受辱。”
於是秦霽終於從小哥口中得知了曾經讓她不無惋惜的晉王賀燁,居然是僞裝頑劣無用,實際暗懷志向,並且父祖已經決定投效!
一時之間,秦霽只覺心跳如擂。
相比趙國公,她當然更加傾向晉王,私心傾慕是一方面,尤其重要的是將來地位!
縱然汝陽王奪得帝位,趙國公至多被封親王,她也頂多升級爲親王妃,可要是晉王成就大業……
想到“皇后”這兩個金光閃閃的大字,秦霽頓覺熱血沸騰。
她若成了皇后,今日對她心存不屑、惡言相向的那些人,來日都將匍匐叩地、顫顫兢兢,那纔是真正的揚眉吐氣,可惜她從前想都不敢想,如今這個絕妙的機會卻近在眼前。
她必須竭力一試,必須爭取祖父回心轉意,她決不能眼看機會近在咫尺卻妥協於父母之命,她相信她能夠說服祖父——既然投效晉王,力輔奪得大位,這可是有關生死榮辱的抉擇,武威侯府誓死效忠殿下,卻也要防範着將來鳥盡弓藏!畢竟秦家是武將,並非文官,時局一定,必然會被削減兵權,也難保沒有奸詐小人眼紅秦氏一族功勞,陷害中傷,到時君帝起疑,秦氏難逃滅門之禍!
唯有聯姻,既是對殿下示忠,又能增強主臣之間聯繫,將來晉王成就大業,有她在宮中,秦家纔有更加穩固的保障。
祖父與父親長年鎮守邊境,從未在爭權奪勢之事用心,但她卻暗懷韜略,爲了家族,她也必須提醒父祖,得爲將來仔細籌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