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新羅使臣開始傾吐苦水時,賀燁的耳朵又再“耷拉”下來,這些年來,他意在潘逆,自是對新羅不乏關注,是以裴子建便屢屢往新羅行商,賀燁對新羅國情的掌握,實在要比韋太后更加豐足,收復百濟者原爲新羅先君,三年前病逝,嫡長子繼位,但這位新羅王今年也還未及冠齡,資歷不足,並不能震懾那些曾隨新羅先君征戰百濟的勳貴,又因一連數載,新羅多地遭遇旱情,民生與國力都有折損,新羅王也的確舉步維艱,經受着莫大考驗。
在這樣的情況下,要求新羅兵援攻遼顯然不甚現實,再說依新羅之勢,即便新羅王答應兵援,對大周而言也不過杯水車薪,不能形成聯軍之勢,於戰局並無多大意義,但是倘若新羅王被北遼說服,與之聯手共同對付大周的話,新羅將士即能擴充潘逆所部,這當然會增加收復幽燕的難度,甚至加重晉朔之危。
只不過賀燁一看新羅使這態度,心知新羅王至少在眼下無意與大周敵對,那麼將來,或許仍有聯手機會,關鍵是大周軍隊先要挫敗潘遼聯軍,讓這些異邦小族看清時勢,明白大周雖遇戰亂,大國強勢仍然不容侵犯,才能放心趨附。
所以賀燁並不寄望新羅這時就能與大周結盟,仍舊優哉遊哉地飲賞酒舞。
可他卻再次聽見了津守長丹的冷笑。
“樸使君說這多爲難之處,無非還是婉拒義助大周罷了,新羅自滅百濟,疆域國力皆有擴增,又怎會貧難至此?大周太后明鑑,我國雖然力微,卻願兵助大周平定內亂,只不過……因海航多風險,並不利於我國兵衛着陸,其實新羅倘若真有助益之誠,何妨許我日本軍士、輜重於新羅國境登陸,設兵府,如此也算與我國聯盟共助大周。”
賀燁好容易才忍住蹙眉,晃了一眼太后,卻見這女人兩眼放光,心中剛道“不好”,便聽今日似乎格外寡言的賀湛這時才似神魂歸竅一般,特意拔高了聲兒連道數聲“大妙”!
“東瀛真爲重義之邦,未知貴國國君意欲出兵幾何,這些援兵又是否暫歸我大周節令?津守君不妨先呈國書,具體事宜還待擇日鄭重協商。”
被賀湛這麼一攪和,太后那句逼令新羅使允同日本使提議的話就卡在了喉嚨裡,她略微有些不滿,輕輕撇了賀湛一眼,又撇了一眼新羅使如釋重負的神色,這才微微露出笑顏:“今日設宴,確是爲了款待兩國國使遠道來朝,的確不宜深談軍政。”
津守長丹並不甘心,但他又的確無法回答賀湛的提問,蓋因日本國君哪裡真有兵援大周的意願,無非是想投機取巧,利用大周逼令,要脅新羅至少撤設海禁罷了,他可不敢自作主張真與大周簽訂什麼國書,因此也只好暫時作罷,順坡下驢:“多謝太后盛情款待,小臣如沐天恩。”
先飲了一盞酒,終於徹底放過今日因他連連相逼,這時已經有些如坐鍼氈身心俱疲的新羅使,把話題一轉:“我國國君當聞貴國遭遇戰亂,甚感憂慮,言及百餘年間,日本多受大周禮遇,文禮律法直至匠作耕織更是受惠良多,兩國邦交有若手足連裡,當不能坐視大周危遇不顧,國君早有意與大周結爲秦晉之盟,如此,有我國鼎力相助,相信大周必會渡過禍劫,平息戰亂。”
這話出口,連太后都不由心生不愉,大週一直將東瀛等國視爲蠻荒小族,故而至建國以來並未行和親之策,爲顯泱泱大國風範,故然接納各國朝貢,賜還亦爲豐厚,更是展開懷抱開禁通商,接納各國派遣學者及醫者、工匠赴周學習,這些小族也歷來以從屬自居,尤其東瀛,各國遣周使中,要數東瀛學使最是言行有度溫文爾雅,這也是武宗之後歷代君主最爲禮遇的其中一個原因,太后從前偏重東瀛使,也是因爲他們最擅逢迎討好。
但今日聽這津守長丹一番話,似乎將日本提到了與大周平等地位,甚至於有意優顯日本國富勢強,大周反而急需東瀛援助一般?
日本國使這是表達了和親之意,可日本國君卻已經娶妻立後,難不成要讓大周公主屈爲小國妃嬪?別說公主,即便是宗室女兒,也不能受此侮辱!
太后的臉色就不好看了,又聽那津守長丹說道:“我國學使粟田君,本爲國中貴族子弟,因慕大周文禮,自幼遠渡遊學,國君甚爲掛念,因粟田君獨身在外,上無親長主持姻緣,故而特意交待小臣,可爲粟田君求娶大周貴女,亦爲成全兩國秦晉之盟,巧合則是,粟田君傾心之人,今日正在席上,還望大周太后能夠成全良緣。”
在場貴女只有兩人,謝瑩與十一娘是也。
太后把謝瑩這一剎那興災樂禍的笑臉捕捉眼中,眉心微微一蹙。
賀湛冷厲的目光已經狠狠刮過了同席而坐的那兩個東瀛人。
賀燁也不由略略握緊了酒杯。
十一娘卻彷彿仍然事不關己般,垂眸端坐着,脣角維持得體的微笑。
“哦?”太后語音稍長,眉心很快平和:“粟田君有傾心之人,不知是哪位閨秀?”
粟田馬養既爲遣周使,自然有隨宴飲談的資格,這時引身見禮,修畫得平齊的兩道眉頭下,平靜無波的目光坦然看向太后身側:“回稟太后,馬養甚佩柳十一娘才華。”
太后竟然還有閒心晃了一眼賀燁,見他似乎如釋重負般將一杯酒仰首飲盡,卻不知晉王殿下吞嚥之時,所用力道幾乎能將粟田馬養生吞落腹。
東瀛人,膽子不小,當誰看不出他們居心叵測?!晉王殿下肚子裡已經在磨刀霍霍了。
“太后設宴款待國使,十一雖不敢貿然多言,但因身涉其中,還望太后恩允十一與東瀛使臣理論。”十一娘這時才彷彿“如夢初醒”,原來她今日也難免分心於平康坊那樁事態,雖然感覺到東瀛使臣似有奸計,起初只以爲是軍政之務,橫豎有賀湛在場,總不至於讓東瀛人得逞,哪知自己忽然被牽涉其中,竟然被異族盤算成了和親人選,當然不會坐以待斃。
她知道太后固然樂見東瀛資以兵財,然而因爲虛榮心,勢必不容異邦挑釁尊威,那津守長丹出言不遜,已然激怒太后,那麼就算她表現得略微強勢,這時也不會引起太后不愉。
果然便見太后的脣角露出滿意的笑容:“十一娘但說無妨。”
十一娘先向太后一禮,再向津守二人一揖:“津守君口稱貴國國君欲與我大周結秦晉之盟,未知貴國國君可曾備呈國書?”
“這……”怎麼這些周人,都如此計較國書?津守心中恨恨,嘴上只好敷衍:“我國國君不過是先存意願,小娘子或許不知,粟田君長姐爲我國君後,故而姻緣之事,國君與君後甚重粟田君初心,是以未曾得知粟田君意願之前,並不方便書於成文。”
這叫什麼話?東瀛區區蠻夷,企圖和親已爲狂妄,什麼時候輪到他們對大周貴女挑挑揀揀了?!
在場衆人盡皆憤憤,唯十一娘仍然輕聲慢語:“據津守君聲稱,貴國自來欽服我國文教禮儀,可今日睹聞津守君言行,卻並不諳通我國文禮,津守君可知秦晉之盟內涵?”
卻根本不待東瀛使臣應答,十一娘繼續說道:“秦晉之盟爲兩國姻好,而非普通家族聯姻,粟田君固然爲日本貴族,一來並非國君,甚至亦非宗室,怎能作爲國婚代表?或許是十一孤陋寡聞,原來貴國君位繼承,可擇君後之族子弟?”
有人擊節助拳,卻是早已摁捺不住的徐修能。
“津守君並非學使,想來並未熟讀我國經史禮儀,言多歧義在所難免,只粟田君遊學多年,一度還曾自詡學富五車,遠勝我大周士子,卻坐視津守君生此謬誤,似乎……是粟田君失職了。”
粟田馬養曾經也甚驕狂,直到受挫於長安五子纔有所收斂,脾性卻是真不大好的,這時先後被十一娘與徐修能這麼一擠兌,難免就有失氣度了,冷冷開口:“某雖非日本宗室,柳小娘子難道又是大周宗室不成?”
十一娘仍舊笑意莞爾:“所以,十一才覺訥罕,固然貴國國君企圖與我大周和親,也不應寄望於貴族之間。”
“企圖”二字,無疑把日本的地位壓低數層。
津守一見情形不妙,連忙轉圜:“是某用辭不當,多得柳小娘子指正,小娘子博學淵才,也難怪粟田君如此仰慕,粟田君與柳小娘子都爲貴族之後,依貴國說法,可謂門當戶對,若能成就姻緣,也算珠聯璧合。”連連衝粟田丟眼色,提醒休要小不忍則亂大謀。
津守不願爭論,十一娘卻不放過:“津守君之言,恕十一不敢苟同,東瀛因武宗帝時海戰失利,爲彌補邦交,屢屢遣使留周求學,大周過往不咎,並未追究東瀛興戰之過,一直優待東瀛學使,於東瀛而言,雖無主臣之名,卻有師生之實,依我國禮法,爲師者尊,因而即便粟田君之家族爲日本顯貴,但不能與十一家族相提並論,怎能稱爲門當戶對?”
這話就更是明顯貶低日本地位了,津守長丹也變了顏色,冷哼一聲,並不再與區區閨秀脣舌爭執,將矛頭對準太后:“難道太后亦不願接受我日本國誠意援助?”
“大膽!津守君出言不遜,難道亦爲東瀛國君囑令,企圖高攀不成,難道就要威逼?”徐修能這回甚至出聲喝斥。
太后也冷笑道:“津守君,看來你似乎不勝酒力?罷了,既然如此,還當不要勉力支撐。”
竟然交待宮人撤下美酒,奉上醒酒湯。
這場宴談,最終不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