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珍衣坊同樣位於西市,僅與異珍行隔着兩個路口,車上時,聽說十一娘要往霓珍衣坊去,九娘便侃侃而談:“阿姑見我那身衣裙,問得出自霓珍坊,就有些意動,只我陪着阿姑去過一回,東家滿懷歉意,說鋪子裡接下定單已經排至了年後,除非甘買樣衣,若要裁衣,這時下定,怕是要待隔年七、八月才能取了,十一妹這時即便去,怕也是沒用。”
九娘口中的阿姑,便是瑩陽真人,她只以爲十一娘也是爲了裁製新衣,雖然不想掃興,卻擔心妹妹會失望,只好如實告知。
十一孃的目的卻並不是爲了製衣,但礙於很多事情都還沒有發生,這時也不便向九娘解釋,因而笑道:“霓珍坊盛名在外,我也是出於好奇,橫豎隔得不遠,順道去見識一番罷了,也不知那繡藝出神入化之繡娘生成什麼模樣,還有那東家,量體裁衣那方式也與衆不同,聽取一番建議也不錯。”
九娘去過兩回了,還經歷過“量體裁衣”,這時便道:“東家是個中年男子,當然不由他量身,尋常接待女客,測量身高臂長,都是東家娘子經手,只不過擇定衣料、配色、款式卻是得東家親自出面,說來也神奇,不過打量客人幾眼,就有成算了,三日之後,纔出成衣樣稿,送客人過目後,如無異議,便下定金,我倒從沒見過那繡娘,只知東家夫妻,看上去都是和氣人。”
十一娘聽了這番話,知道東家夫妻二人竟是從事着掌櫃的事務,便推測並非大商賈,恐怕繡娘也不多,那麼裁製衣裙需得拖延這多日子,也許並不是出於“居奇”的經營手段,說不定是真忙不過來,那麼她在暗暗謀劃的事就更有達成的把握,當然,究竟如何,還是要去當場驗證纔是。
目的地很快抵達,與異珍行不同,這間衣肆並非面臨闊道開設,而是在條曲弄當中,車馬雖然也能進去,停放曲弄裡難免就會造成擁堵了,姐妹倆只好在路口下車,步行往裡,老遠便看見了路邊擱置的招牌,上書霓珍衣坊四字頗有風骨。
因是位於曲弄,門面便非臨街,沿街是一排土牆,刷得粉白,大門敞開着,往內看是院子,青石路的盡頭纔是廳堂,看上去倒像是普通居宅,門前無人迎客,院中卻有展架,數十套各色繡樣的衣裙,陳列整齊一目瞭然,有幾個青衣婢女正在左側圍觀,應當是跟隨女客前來製衣的丫鬟。
貴婦貴女出門,除了婢女之外,大多還有護從跟隨,十一娘與九娘身後就跟着十好幾個,他們都很自覺地站在了院子一角,要全都涌入廳堂,便顯得氣勢洶洶了,那是暴發戶的行爲,爲名門望族所不齒。
姐妹倆就只帶着貼身婢女進入廳堂,這纔有人迎上前來,是個身材高挑的中年男子,廣額方頷,雖不算氣宇軒昂,看上去卻也相貌堂堂。
“這便是東家。”九娘小聲說道。
“貴客可是要製衣?實在抱歉,小店雖然可定製裁衣,但因訂單超量,怕是得來年才能取衣了,若貴客急需,恕小店無能爲力。”店主滿臉無奈,因繡娘不足,這些時日他已經錯過了不少生意。
“無妨,我不急需。”十一娘道。
店主便笑道:“那便請小娘子慢坐,內子正在爲客人量體,小娘子稍候片刻。”
十一娘打量了一眼廳堂陳設,雖然不算奢華,倒也雅緻乾淨,她卻不急着坐,只問那東家:“未知你家可願出售繡樣。”
“這……”店主有些爲難,因爲他還沒有遇見客人提出這個問題,耐心解釋道:“小店繡娘手藝,妙在可仿鋪翠之美,縱然小娘子得了繡樣,怕是府中繡娘也難以繡成。”
“我願以一萬錢購買,至於能否繡成,店家就不用憂心了。”十一娘說道。
這下連九娘都吃了一驚,瞪眼看着妹子,她還需花重金購買繡樣?自己明明就是畫家好不?多少人要求她一幅繡樣,廢盡脣舌都難以如願呢。
“不過我有一個請求,便是要讓你家繡娘按我要求畫成。”
店主大是動心,裁繡一套衣裙也不過萬餘錢,卻需耗廢不少時日手工,這位小娘子,卻只需要繡樣,便是讓繡娘立即畫來,頂多就是一個時辰,耽誤不了多少功夫。
他正要一口答應,卻聽見一個囂張的聲音。
“這家繡娘沒有空閒!”
十一娘轉身一看,卻見一個橫眉豎眼的婦人,身後跟着幾個橫眉豎眼的漢子,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說話者正是那婦人,一雙三角眼,仿若含着刀鋒,冷冷刮過十一孃的臉,鼻尖冷哼出聲,睥睨之態讓人心生厭惡。
店主顯然認識那婦人,頓時苦惱了神情,上前見禮:“阿媼……”
他話沒說話,便被婦人打斷:“叫你家繡娘出來,否則可別怪我不客氣。”眼睛一橫,旁邊的壯漢便把指掌關節捏得噼啪作響。
來意不善的婦人顯然驚動了正在爲客人量體的東家娘子,趕忙出來,她身後的貴婦極其不滿這婦人的囂張,有心幫着店家,一揚眉梢:“什麼人,竟然如此蠻橫?”
婦人根本不懼貴婦:“我家主母爲元相夫人,不知娘子又是何人,膽敢多管閒事?”
貴婦立即沒了氣焰,臉色都白了,急急衝店家說道:“衣裳我不要了,樣稿你們也別繪製了。”竟然落荒而逃。
連官家出身的貴婦都惹不起這僕婦,店主夫妻兩更是膽顫心驚,一個只好去叫繡娘出來,一個低聲下氣解釋:“阿媼,息怒,並非小人有心怠慢,只許多訂單,都約定好何時交付,敝店只有一個繡娘,實在忙不過來,小人一家,纔在長安立足,總不能失了信譽。”
僕婦卻不管這麼多,冷着臉看那繡娘跟在店家娘子身後出來。
十一娘也把目光看了過去。
繡娘大約十七、八歲,仍作女兒家的裝扮,眉目生得普通,一眼看過去幾乎難以讓人留下印象,但卻不似店家夫妻一般膽小怕事,脊樑挺得筆直,並不畏懼那囂張僕婦,淡淡迎視。
“我家夫人說了,要買你這繡娘爲奴婢,你們說個價。”僕婦囂張得很徹底。
店家額頭上已經是冷汗淋漓,一個長揖:“還望阿媼代爲致歉,繡娘並非奴籍,而是小人義女。”
“不是奴籍,也可以賣身爲奴嘛。”說得極爲輕巧。
“縱然貴爲相國夫人,也不能逼良爲奴吧?”那繡娘冷冷開口:“我爲良家子,不願賣身。”
僕婦冷冷一笑,又對店主說道:“你既是她義父,婚事總能作主吧?我家夫人有意爲元相納妾,你若是答應了,我這便回去復令,再請媒人來送上聘禮。”態度看似有所緩和,但也只不過換了個說法而已,仍然是要仗勢欺人。
“這……”店主想要拖延:“還待小人先與小女商議之後……”
“怎麼,敬酒不吃,你要吃罰酒?”僕婦眉毛又再豎了起來:“我就等着,你們現在便商議,我看你們還能商議出個什麼結果。”
店主無奈地看向繡娘,妥協之意已經顯然,那繡娘卻膝跪下來:“恕兒不能從命,即便是死,也決不爲人姬妾。”
“好個賤人,那今日你就死給我看!”僕婦把手往水桶腰上一叉,徹底幻化爲惡鬼形象。
這時卻不知從哪裡躥出一個小丫頭,狠狠一腦袋頂在僕婦腰上,竟然將那僕婦撞了個仰面朝天,那丫頭乾脆騎坐在僕婦身上,拉着僕婦的頭髮就是一番毫無章法的潑鬧:“不許你這惡婦欺負我家巧娘,不許你這惡婦欺負我家主人。”
小丫頭的出現讓衆人目瞪口呆,那店主好一歇才喝道:“艾綠,快些住手!”
僕婦吃痛,這時也“嗷嗷”喊了出來,竟然不能將那名喚艾綠的婢子推搡開,有個壯漢這纔回過神來,伸手去拎艾綠,沒想到竟被艾綠精準地咬中手腕,壯漢好容易才掙脫,反手就是一個耳光,沒想到又被艾綠避開了,另一個壯漢上前,這才把艾綠拎了起來,但那丫頭把頭一低,居然把壯漢也撞了個踉蹌,眼看着幾個如狼似虎的打手就要羣毆一個十歲出頭的丫頭,忍無可忍的九娘一聲“住手”及時喝出。
而在她這一聲喝斥後,發覺轟鬧在外候令的侍衛,“鏘”地一聲拔出腰刀來,鋒刃直抵元相府的幾個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