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門禮次日,晉王夫婦正式往上清觀拜別。
瑩陽真人正在暖閣裡逗弄小魚兒玩耍,小傢伙已經從翻身過渡到爬行,但奇異的是不會往前爬只會往後爬,有時候瑩陽真人用魚兒喜好之物什在前逗引,結果那小子居然躺倒滾向前方,依然是愛笑的,似乎學會了喊“耶耶”,鬧得賀湛這個爹一陣激動,結果發現他衝誰都“耶耶”,足證還未理解這兩個字的深刻涵義,純屬二字便於發音。
賀燁剛一見完禮,瑩陽真人便將魚兒往他懷中一遞,莫測高深地說了一句:“沾沾福氣。”
魚兒橫在賀燁懷中,葡萄眼看着這位有些陌生的族叔,笑得那叫一個垂涎三尺,這讓賀燁有些嫌棄,且他也從未抱過這麼點大的孩子,未免顯得姿勢怪異,神情僵硬。
暖閣裡原就沒有外人,這時連沉鉤都告退出去,瑩陽真人也不避着賀燁,開口便問十一娘:“眼看着就有幾個媵妾入府,怕是得好番忙亂吧?”
口吻不那麼溫和,但怨氣自然不是針對十一娘,只看那雙冷眼的朝向,就知道是衝着賀燁發泄。
雖說這世道,男子納妾司空見慣,尤其是賀燁這樣的皇族貴胄,沒有姬媵纔算罕奇,但對於女子而言,自然是誰都不會真心接受姬媵這類羣體,更不說剛纔新婚,就要趕忙操持納妾之禮,還是一次性納入四位,這個數量即便是對親王,也可以說得上“鳳毛麟角”了。
不過十一娘還是格外同情晉王殿下,因爲他們的情況有些與衆不同,她對姬媵們懷抱着不以爲意的態度,賀燁反而耿耿於懷——沒一個是出於自願,至少有一個是潛伏在身邊的殺手,誰會樂意身邊多出一羣居心叵測之人?
同情歸同情,但十一娘自然不會替賀燁求情,她也明白真人不是當真埋怨晉王殿下,不過是心疼自己而已,故只答道:“四位媵妾明日入府,倒不需我操忙,那可是阮長史之職責,因着日程急促,太后也說了,不需宴請,各下聘禮接入府中即可。”
貴族納媵原就不比得普通納妾,更何況晉王媵比普通媵妾還要高一級品階,雖說禮法亦無規定必行儀式,依據俗情卻也不能十分慢怠,宴請原是不能免除的,只不過眼看晉王趕着赴藩,又纔剛告罄了婚儀,千頭萬緒還有許多事情需要操忙,故太后體恤十一娘,親自開口取消了納媵宴席,這也算是貶低了四位媵妾,以顯示晉王妃與她們的高低尊卑。
賀燁這時也十分乖覺,雖然堤防着魚兒的口水“玷污”,還不忘表明態度:“原就不算喜事,又在這關頭,誰還顧得上宴請,太后這回還算通情達理。”
這話多少取悅了瑩陽真人,對賀燁也不再那麼冷淡,又見他抱着魚兒的模樣實在有些好笑,微微一抿脣角,將魚兒接了回來。
賀燁一口氣還未舒出,又聽瑩陽真人格外嚴肅的語氣:“我也知道,很多事情就算逼你你也做不到,我不想聽那些敷衍之辭,子晅,我只求你一個承諾,今後無論如何,一定要保伊伊平安,你做不做得到?”
瑩陽說這話時,甚至將魚兒暫時放在了一旁,正襟危坐着,一雙眼睛直盯着賀燁。
於是賀燁那口氣便暫時沒有舒出,引身舉揖,目光卻不避不讓:“燁對阿姑稱諾,只要一息尚存,必保在湄平安,若有負誓,不容先祖,人神共棄。”
見他這樣,瑩陽方纔輕輕一笑:“你倒是比你阿兄要剛強,希望你謹記今日之言,莫效賀衍懦弱負心。”
這話賀燁便不好接了,他敬重瑩陽真人,可更加敬重的是兄長賀衍,他能夠理解瑩陽因爲裴後之故對兄長心存怨氣,但當然不能順着瑩陽的口吻鄙斥兄長,這個時候他只能沉默着,向十一娘撇去一個求救的眼神。
“阿姑,殿下一諾千金,兒相信殿下不會食言。”十一娘也很乖覺。
瑩陽這才又抱起魚兒,口氣徹底溫柔:“伊伊去見十四郎吧,你們兄妹二人應當還有許多要事商議,燁兒留下來,我還有一些事情交待。”
十一娘無奈地看向賀燁:殿下,恕我無能爲力,你得繼續聆聽教誨了。
賀湛今日是特地告了假,這時卻在一處空曠的院子指導艾綠熟練那套初學的劍法,煞有介事的板着臉,一副嚴師架勢,眼見着十一娘過來,得意洋洋地擡高下巴:“我就說了吧,這丫頭天生就是好苗子,瞧瞧,這纔多久,這套劍法使得雖然不算行雲流水,也還有模有樣。”
他話音剛落,艾綠便一躍而起,半空中挽出個讓十一娘歎爲觀止的劍花,落地時已經還劍入鞘,小腰板挺得筆直,額頭上有亮晶晶的汗粒,英姿翊爽很有俠女風範,只是衝着十一娘,儼然又成了嬌嗔稚氣的小孩子,上前就挽起胳膊,小臉蛋往十一孃的衣袖上蹭:“十一娘,艾綠好想你,你怎麼這麼久不來看艾綠?艾綠可學會了不少本事,十四郎教會艾綠騎馬,還有射箭,雖眼下射得不如十四郎準,遲早有一日會勝過他。”
十一娘初見艾綠時,就很喜歡這丫頭的忠心,一個念頭原本已經盤算了許久,這時趁機問道:“艾綠,樑管事與巧娘都要隨我一同往太原,你自然也要跟去,就是不知你是否願意隨我住在晉王府,你若願意了,我便同樑管事說。”
艾綠幾乎就要點頭,不知爲何又有些猶豫,垂下那天生嫵麗的眼睛,去看自己的腳尖。
十一娘笑着補充一句:“你若是掛念巧娘,隨時都能見着。”
艾綠便高高興興地“嗯”了一聲:“這世上,只有十一娘與大娘待艾綠最好,艾綠願意跟着十一娘。”
賀湛佯作惱怒:“真是沒良心,我教了你這麼多本事,你也不說我待你好?”
“若非十一娘,十四郎根本不識艾綠,又怎會教我本領?”小丫頭衝賀湛做了個鬼臉,轉身跑了:“我去瞧大娘。”
賀湛搖頭,衝十一娘說道:“只有你容得下這不懂禮矩之婢女。”
“天下懂得禮矩之婢女多如牛毛。”十一娘目送着艾綠飛速遠去的背影,微微一笑:“我問過樑管事,艾綠原是跟着她父親街頭賣藝,來長安不久,艾綠父親便病逝了,她無依無靠,一度以乞討爲生,是巧娘見她可憐,說服樑鬆買她爲奴,巧娘待她卻一直如妹妹,原想着慢慢教她針鑿女紅,也算一技之長,可她天生對針鑿就無興趣,其實她投靠樑家也不久,眼見着巧娘被人欺辱,卻能挺身而出,年紀小小便知忠義,命運多舛卻不失率真稚趣,極合我心意,她跟着我,今後至少會順坦許多。”
“這丫頭天生好容貌,若無人作爲憑仗,將來也許會引來禍患。”賀湛深以爲然:“我教她騎射與劍術,原也是想讓她有自保之能。”
艾綠能與十一娘投緣,賀湛當然不再擔憂她將來會被豪強欺凌,這話題也就至此結束,原是想說正事,可打量着十一娘這時已非閨閣裝扮,驀然便有些感慨,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垂下眼眸看着眼下僅比自己矮了一頭的女子,更覺心緒萬千。
他已經有些淡忘裴五姐的容貌了,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記憶裡的面容與眼下這張顏貌重合,但是關於那些過往,他從裴五姐那裡得到的所有溫情,從來沒有遺忘一分一毫。
所以他明明知道這樣的行爲唐突無禮,卻還是忍不住真實的情感表達。
一個擁抱,時間不長,甚至短促得僅只是拍了拍十一孃的肩頭就離開。
“五姐……”突然眼角泛紅的男子,從來都是灑脫不羈的男子,這一刻,似乎詞窮。